蘇淺以前不曾羨慕過別人什麼。因為一向別人擁有的,她都有,而別人沒有的,她也都擁有了。但今日嘗盡了艷羨是個什麼滋味。又酸又澀,她真不想再嘗到這種滋味。戒指就在她艷羨的目光下被新郎新娘戴在彼此的手上。
她模了模有些水汽的雙眸。
「一拜天地!」這一嗓子喊得卻有些高亢。還有些調皮的尾音。這麼一場中西古今合璧的婚禮,胡攪蠻纏地令人好笑。她有些執拗拜天地這一環節。覺得這才是一場婚禮必須要有的章節。拜了天地,才算夫妻。
紅妝的二人深深拜了下去。呃,方向有點不大對,是向著她。她有些急,伸手要攔,卻又不敢攔--攔住了不知會不會影響兩人的婚姻幸福。
「二拜高堂!」她急得又喊了一嗓子。
兩人轉身朝台下數十萬百姓深深拜下。
「夫妻對拜!」終于喊出最後一嗓子。她舒了一口氣,望著兩人頭踫頭拜下去的模樣,有些好笑。她還是最緊張這種老祖宗留下來的玩意兒。
「禮成。恭喜恭喜。這是二位的結婚證。蓋頭掀了吧,給大家看看新娘子的嬌容。」她嬉笑著掏出兩個紅本本,翻開紅本本,上面兩個人緊挨在一起的畫像赫然入目,筆法簡約流暢,畫中人幸福而笑,畫像下一行中規中矩的狂草︰晏飛尹媚三生有約永結同心
「這樣的婚禮,我也想有一個呢。」胡不圖輕聲一嘆。
「廢話,誰不想有呢。」崔夢雪橫了他一鼻子。
氣氛從莊嚴變得輕快,蘇淺輕笑道︰「都趕緊給我找個嫂子,我給你們辦一場更浩大的集體婚禮。」
「你那是圖省事想一下子把我們都打發了吧?真是會算計。」
崔夢雪,你能不能說話不要這麼粗暴直接……
婚禮之後的酒宴,蘇淺卻沒有再參加。臨走時嘟嘟囔囔說著些什麼,淹沒在洶涌的人潮里听不甚清。
全城都飄在酒肉的香氣里。楚淵並肩走在蘇淺一側,被這樣的煙火人間氣燻得有些迷蒙。
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樓閣,曾經莊嚴肅穆的金殿朝堂,曾經旖旎風流的衣香鬢影,曾經汲汲營營的百般謀算,曾經傷心傷情的愛而不得,瞬間,一切的一切飄得極遠。他聲音亦有些飄忽︰「我能不能不要回去了?」
蘇淺水眸睜大望著他︰「回去?不回去?你是想要和那些當兵的一起熱鬧熱鬧?雖然表哥你宜俗宜雅,但,我真心覺得你不適合和那幫粗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過你若實在不想和我一起回去,就去找沈戀風吧,他倒是個宜俗宜雅的人,和你應該說得來。」
楚淵愁腸百結地望了她一眼,不知是自己的表達出了問題,還是她的理解力有問題,還是她故意偷換概念。
半晌,他郁悶地出聲︰「我還是和你一起回去吧。」頓了頓,補了一句︰「墨凌不是在家里也備了酒席麼,回去喝也是一樣的。」
蘇淺點點頭,「正是這話。沈戀風帶的兵太粗暴,喝酒也粗暴。我怕你去了會吃虧。喝趴下了忒影響你的名聲和氣質。」
楚淵望著她笑︰「你倒是不怕我和你的兵將混在一起。」
蘇淺睨著他,一派正色︰「我正是要震懾一下你啊。你看我手握如此強悍的軍隊,將來你若是想要同我打仗,就要三思再三思了。」忽的想起了什麼,嘴角抿笑道︰「你看,上官陌他爹上官屠要殺我,對我下狙殺令,我皇爹、你皇爹、白蒙他皇爹,立即下了聖旨,各個關卡嚴加盤查,謹防不軌之徒滲入。這個,就叫震懾。你知道,這樣一道聖旨,對殺手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他們有各種辦法滲透到我身邊來。但這就是對上官屠的震懾,他若真對我下手,就要考慮考慮有沒有能力和三國為敵。」笑得眼角挑了上去︰「我對你,就是這個震懾的意思。」
楚淵笑著點了一下她的腦袋︰「鬼靈精。我為什麼要和你打仗?難道你覺得我是以大欺小的人?」
蘇淺撇嘴想,你自然是不想和我打仗,但倘若有一天,你要這天下,和我利益相悖,自然只能戰場上見個分曉,誰開了誰的瓢誰才是大爺。
「說來,表哥,你有沒有很羨慕嫉妒晏飛和尹媚?我今日總覺得羨慕嫉妒得心里發慌。左胸腔這里似爬滿了小蟲蟲難受。唔,嫉妒這個東西真不是個好東西,怪不得自古多少人栽在這上頭。」
楚淵看著她的眼神微有擔憂。「唔,我听說嫉妒人的時候會心跳加快。把你的手遞給我,我把一下脈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嫉妒。」楚淵這話說得忒婉轉,且是半開玩笑的語氣和她說,蘇淺不疑有他將腕子遞了過去。
「你把出我在嫉妒又怎麼樣,這玩意兒又沒藥可醫。」
「唔,雖然沒藥可醫,但可以用話語疏導,開闊你的心胸,從而便可治愈啊。」
蘇淺看他的目光有些崇拜︰「表哥,這叫心理學。你竟然有這方面的認知,無師自通,我佩服你。」她一下子活躍起來,注意力全放在了楚淵身上。
這個脈把的卻有些久,一直到了蘇淺的小院,指月復還按在她的腕子上。小院里圍了一圈的人,包括新郎新娘在內的青門六位主事外加一個沈戀風,全聚集在此。眼刀齊齊落在掐著蘇淺腕子的修長大手上。
楚淵頂著睽睽眾目,很淡定地松開了手,很淡定地說道︰「大家回來的蠻快。要開席了麼?」笑了一聲︰「還是兩位新人先去洞個房再回來,我們且先吃吃喝喝?」
如果因為楚淵近日的隨和溫淡而忘了他的犀利毒嘴,將他當成個溫柔寶寶,今日今時听了他的話會是個什麼樣的後果,真令人不敢期許。好在在座諸位都沒忘記他是個什麼貨色。對他的話權當未聞,瞥了他一眼,往客廳走去。
蘇淺干咳了一聲,尾隨在後面︰「你們騎馬回來為什麼不叫上我,真沒義氣。」
「你喜歡兩個人散步,我們哪里敢打擾。」崔夢雪哼了一聲。
蘇淺很識趣地閉上了嘴。對面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張嘴,她就算拉個厲害的同盟,二對七,勝算不會比和沈戀風那五十萬粗人拼酒勝算大。
這頓酒卻令眾人喝得將腸子都悔青了。
當是時,蘇淺擎一杯酒,歉意萬分又十分真誠地道︰「我先自罰一杯。因為最近身體不大適,不宜飲酒,這杯酒呢,除了致個歉,還想向二位新人道個喜,願二位白首同心,相攜到老。你們幾人,我不想說謝謝,因為在我心里,你們是我勝過血緣之親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之間,自然是無須客套的。咳咳,我不善于說這麼肉麻的話,先干為敬吧。」
楚淵出手阻攔,卻是慢了一步,她已將酒傾入口中。
一杯酒下肚,卻化作血箭自口鼻噴射而出。艷紅的血如妖嬈的紅玫瑰,瓣瓣自空中灑落,將幾人的眸光染成猩紅。
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縴瘦的身影緩緩倒下去,似一泓散漫的粉月光,又似一枚輕飄飄的鴻羽,落在楚淵伸過來的臂彎里。
她看見眾人模糊的臉龐,看口型似在呼喊她的名字。卻听不見他們的聲音。耳際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的聲音,又似一片死寂,靜得沒有一絲風聲。
「我其實以前就栽在酒上頭過。」她唇角揚起一抹極艷的笑,「不是不長記性,只是想,我要克服,要戰勝……我不想被打倒一次,就做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慫蛋。呵呵,沒想到還是栽在這上頭。咳咳,」幾聲艱難的咳嗽,嘴角涌出大口大口鮮血,她歉疚地望著晏飛尹媚,「我很蠢是不是?對不起,將你們的婚禮搞成這樣。你們別怨我,記得要幸福。你們,你們大家都要好好的,若我不在,就留在戎州,再別去過刀頭舌忝血的日子。」
她辨出崔夢雪的口型︰「你要再敢留什麼勞什子遺言,信不信我毀了戎州,毀了你二十年的心血!」她頭疼地覺得,他這個性子真是難搞。不過是一死,誰都會有這一天。她活到今日,其實不知多賺到多少日子。實在沒必要這麼天塌下來似的。
但,其實也是有遺憾的。
這樣浮生了的時刻,心里想的念的,不過還是那一人罷了。當初要以自己體內的百蠱之祖引出他體內的情焰蠱將其吞噬,心中不是沒做過計較。倘或遭到蠱蟲反噬,要怎麼辦,命將不保,要怎麼辦,所有的猶豫不決,卻在見到他清瘦冰冷的容顏時土崩瓦解,只想著,就算博一個兩敗俱傷,就算送了這條賤命,也要保他無虞。只是,只是希望倒下去的時候是落在他的臂彎里,希望被他捧在手心里,希望被他的吻暖化……但其實這樣也好,他看不見自己這麼狼狽的樣子,就不會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