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靖的表情有些精彩,無奈笑道︰「你把先生二字去掉,便不冒昧了。」頓了一頓,道︰「書房嘛,無非是個堆書的地方,就怕惠王見了要笑話小生了。」
蘇淺雙腳一收,窩進椅子里,保持著手搭眉骨望西天的姿勢,也笑了笑︰「听你這個堆字,便可見一斑了。橫不過和上官陌一樣,弄得個書房像倉庫似的,那樣的我都見識過了,你這能有什麼可笑?」
袁靖就笑了。「陌太子博覽群書,書讀得太多都堆成倉庫了。」
「那你呢?」蘇淺望著漸漸西沉的落日。
「差不多吧。」袁靖澄澈的眸光望著染紅了半邊天的霞光,沒有一絲謙遜的自覺。
蘇淺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嘴角就不自覺地挑起抹愉悅的弧度。呵,也是個囂張的人呢,只不過他將囂張隱藏在書生的外衣下,不顯山不露水,就像上官陌的*囂張隱藏在雅致風華的外衣下,楚淵的囂張隱藏在淡漠的外衣下,上官皓月的囂張隱藏在風雅的外衣下,墨凌的囂張隱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衣下,白蒙的囂張隱藏在沉穩的外衣下,白譽的囂張隱藏在溫文有禮的外表下……呵,都是有意思的人啊。
她將目光收回望著他書生氣的一張臉,眸光清亮︰「為什麼會選我?是因為那時我果斷地啟用了你?」
袁靖挑了挑眉︰「你覺得我是需要等伯樂的千里馬?」
「自然不是。所以才有此一問。如果是文熙先生,想要入仕的話,哪個皇室不會爭先恐後來搶?我一介女流,彼時雖做過一些事,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各國的王儲們都有那樣的實力,比我實力雄厚者不少,挑上我,想來我有什麼地方有幸叫你看得上。」蘇淺望著他。
袁靖輕輕抿唇,眸光望向遠方,「我們有一點是一樣的。心里裝著這天下,卻沒有縱橫局限。我有我的政治抱負,但我的抱負不是憑自己的才華幫著哪位霸主實現一統天下的壯志雄心。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是為發達自己,而是為惠及天下百姓。這個天下當交給適合的人。」
誰是適合的人,蘇淺並沒有去計較。袁靖也沒有多說。此時並非計較這個問題的好時機,各人心中暫保留各人的答案罷了。
蘇淺望著他︰「袁靖,你今年多大?」
袁靖愣了一下,月兌口︰「二十有三。」
「你真可怕。」蘇淺笑道。
袁靖一怔,繼而莞爾︰「惠王何嘗不是。可怕。」
蘇淺遠眺,日已西沉,雲霞金紅淡去,籠上沉黯的墨藍,波雲詭譎有些駭人。她話題一轉︰「你婚禮準備得如何了?」
袁靖道︰「本來是要給她一個體面的大婚,但皇上大限將至,不宜鋪張。我們商量之下,不打算大辦,只請一請要好的朋友和朝中走得比較近的官員,熱鬧熱鬧就罷了。惠王意下如何?」
蘇淺唔了一聲,「我意下如何重要麼?總歸是你們自己的大婚,你們自己說了算。」
袁靖看著她︰「我以為,惠王造訪,是要對我們倆的大婚指點一二。」
蘇淺撫了撫眉心,狀似憂郁︰「果然和聰明人說話沒意思。你能不能裝得不聰明一點?你這樣讓我壓力很大啊。我以後還敢不敢和你共事了?」
袁靖端起桌上已涼透的茶,抿了一口,才笑道︰「當日我說一生任惠王驅馳,不是說假的。袁靖一介書生,雖無鐵膽琴心,也非坦蕩君子,但也是言出必踐之人。我覺得我那樣說,就表示我們之間,不必有什麼虛言假套,也不必有什麼應不應當的顧慮。惠王若是周瑜,靖就是黃蓋;惠王若是劉備,靖願做諸葛亮。惠王若要利用我倆的婚禮做些什麼,斟酌行事就是,不必有憂慮。我和小綠,竭誠相助。不過是個婚禮罷了,恩愛不在表面。」
蘇淺一怔︰「我,何德何能,竟讓先生你如此……」
袁靖有些邪魅一笑︰「以後還是叫袁靖吧。你那樣鄭重其事稱我先生,讓我的小心肝受不住啊。」
落日沉入地平線下,天空一片沉寂。一彎銀月掛上樹梢,油綠的麥地影影綽綽,散發著青苗的香氣。蘇淺興致勃勃地參觀了袁靖的書房,得出結論,果然和上官陌的書房沒兩樣,只能稱之為倉庫,或者,書庫更貼切一些。真沒甚看頭。最後挑揀了幾本袁靖的手書孤本書籍順在了廣袖中。
晚飯吃得有些興奮過頭,蘇淺一拍桌子,定論︰「你們的大婚就和克王爺的湊在同一日吧。五日後,三月二十八。合八字推吉日什麼的,我看也沒甚必要,我們都是信真情,不信那個迷信的人。」
綠桐就湊在她耳際小聲︰「你是要攪了克王爺的大婚,還是要攪了我的大婚?」
她笑得神秘︰「你說呢?」
綠桐咬牙︰「我覺得你為了私仇搞我們有些不大道德。楚魚已經被你折騰得沒甚看頭了,你真有必要趕盡殺絕?」
蘇淺略收了收笑,眸間卻仍是化不去的笑,學著袁靖叫她︰「小綠,沒別的意思,我怕你爹撐不了幾天了,這婚宜早不宜晚,和他們湊在一起,剛剛好。我再怎樣不是東西也不會利用姐妹的大婚做壞事的。你們大你們的婚,如果有時間還可以去看看熱鬧。錦榮公主招駙馬,可是好看得很哦。」又大笑著撲在月隱身上︰「唔,小綠,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這倒是個極適合你的稱呼。是不是,月隱?」
月隱抽搐著點點頭,想著好在她的名字是她家太子爺起的。如果從小跟著她,不知名字會不會比蓮兒杏兒桃兒金子更具創意些?或者干脆就叫個馬蘭花玉蘭花什麼的?想想就令人發指。
袁靖卻糾結著她那句錦榮公主招駙馬。這位惠王一回楚國,上官克就被她蠱惑得將克王爺娶妃搞成了錦榮公主招駙馬,害得楚二王爺不得不騰出一座府邸作為公主府--宮里那位是決計不會出資興建一座公主府的,國庫里的銀子都得一個子一個子數著花呢。
不知她這鬧的什麼ど蛾子。
袁大人有些可憐楚魚。得罪什麼人不好,偏得罪她。得罪就得罪了吧,看事不好就趕緊收手吧,她又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人,楚夢數次害她她都能不計較,小綠也曾錯過她還是不計前嫌了。偏這位偽公主還不知悔改一錯再錯,在蘇淺病重的期間出手挑了青門在雲都的好些個產業,那位曾被她所傷的夷陵姑娘終沒逃過毒手,青門在雲都僅剩景胥在內的十余人,傷亡不可謂不慘重。
可憐的克爺,這是娶了個什麼樣的公主。
這筆賬若不算,蘇淺還能叫蘇淺麼。
蘇淺今日是真的高興。文熙是她仰慕了多年尋了多年的人。這一回真的體驗了一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意外之喜,就彷如買了多年彩票一毛沒中過,行將放棄之際卻一把中了個大的,紅花花的票子砸得腦瓜子都暈了。
晚間賴在袁府要搞一個秉燭夜談,說這是鮮有的一次附庸風雅,結果後來不知怎的就搞成了個四人麻將論壇。蘇某人繼在戎州炸金花大敗之後,再一次延續了賭壇常敗神話,白花花的銀子輸得流水一般。
但蘇某人高興,輸錢也高興。
奈何墨凌尋小月兒尋得及時,敗了四位的賭興,半途將小月兒劫走了。
小蘇已是數日前的稱呼,如今墨寶稱小蘇為小月兒,可見感情一日千里,進展極速。大約不久之後就可以喝到二位的喜酒了。
蘇淺這個過氣的電燈泡夾在二人中間,難抑興奮之情,手舞之足蹈之一路像個三歲小盆友,弄得墨凌一度以為她失心瘋要將她捆綁了延醫問藥。
這個興奮的心情持續得有點久。是夜,萬籟俱寂,蘇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數了幾百只綿羊,仍兩只眼楮滾圓無絲毫睡意。
蘇某人興奮著拎了只酒壇子上了房頂--蘇某人以為可以看看星賞賞月,繼續附庸風雅一番。雖然袁靖那種人未必就是個風雅的,但作為一直盤桓在她的世界里數年的大儒,她固執地覺得,大儒就是個風雅的人,且必須是個風雅的人。
實際上蘇某人此時還沒將文熙大儒和袁靖黑心的合二為一成一人。蘇某人卻還沒意識到這一點。
今夜天上景色果然風流。一彎銀月如練,已過中天,幾顆疏星環繞,相互輝映。人們形容美好的東西總喜歡比擬成月兒,譬如說一個人長得好,可以說如月華般美,但如何來形容一彎月亮的美好,似她這等附庸風雅的,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半天,她想,今晚的月色美過人間一切景致。沒有什麼話比這一句更贊了吧。她笑得嘴角如一彎弦月。天邊零落的星子若誰家嬰孩的眼楮,干淨澄澈得令人心一瞬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