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嬌娘 第二章 縱是險棋又何妨

作者 ︰ 子紋

才入夜,一輛馬車剛在劉府大門停下,後頭就傳來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最後停在馬車旁。

馬上的壯漢翻身下馬,也不等馬車上的小廝上前,逕自一把拉開布幔,「你也听說了嗎?」

楚天凡一點也不意外會看到他,他慢條斯理的下了馬車,輕點了下頭。

「大人這是犯糊涂了!」蘇碩也顧不得是在劉府大門前,旁邊還都是些劉府的下人,聲如洪鐘的斥道︰「縱使美色再迷人,也不該隨便拉了便回府。」

楚天凡看蘇碩一身戎裝,風塵僕僕,看來是直接從兵營策馬跑來。

此時听到下人傳話的何鈞已迎了過來,顧不上楚天凡,蘇碩急急的跟何鈞打了聲招呼,便匆匆忙忙的進了劉府

楚天凡則走得不疾不徐,當年與蘇碩在同個村落長大,自己的爹是個秀才,設了間私塾營生,日子清苦但也其樂融融。

直到一日大軍到來,見人便砍殺,若不是劉昌裔趕到,將他和蘇碩等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救下,只怕他早已跟著爹娘一起成了刀下亡魂。

這些年來,他與蘇碩一人尚文,一人崇武,忠心護主,最後還被劉昌裔引薦給曲環,如今他已成推事判司法,蘇碩也已是個副將,劉昌裔永遠是他心目中那個思慮周全、面面俱到的主上,只是今日之事實在唐突,思前想後,他就是理不出頭緒。

楚天凡才穿過前院大堂,蘇碩早已心急火燎的鑽進了後院東側的議事廳。一路上遇到他的奴才都連忙讓路,沒人敢攔這個向來行事火爆的副將大人。

「大人,此女留不得!」蘇碩直接踏入議事廳里,大聲斥道。

劉昌裔斜坐在一旁的幾榻上,腿上攤著一張薄毯,目光專注的看著眼前的棋盤,自顧自的與自己對奕,看也不看氣呼呼的蘇碩,只拿著一顆黑棋揮了揮,「卿來得正好。你說說,這子兒要怎麼落?」

蘇碩急匆匆的趕來,可不是為了下棋,揮開了端水要給他稍作梳洗的婢女,顧不得以下犯上的不敬,月兌口道︰「大人實在糊涂!」

劉昌裔挑了下眉,逕自落了子,「怎麼?卿覺得這步棋錯了嗎?」

「大人!」誰在談什麼鬼棋,蘇碩氣得想翻桌。「錯!錯得離譜!」

「是嗎?我看倒是挺好的。」劉昌裔嘴角一揚,對蘇碩的怒氣視而不見,提了一顆白子。

「大人走的是險棋。」蘇碩一手按上桌子,終究還是顧忌劉昌裔,沒出格的動手翻了棋盤,只恨恨的用力捶著一旁的桌面。

「縱是險棋,」劉昌裔抬頭,似笑非笑的盯著一臉激動的蘇碩,「也不過是盤棋,卿莫太認真了。」

楚天凡跟在蘇碩身後進門,將劉昌裔的氣定神閑看在眼里,「大人可是對此女另有安排?」

劉昌裔的目光移到楚天凡平靜的臉上,他向來自傲,原就有副好皮相,成了劉昌裔後,這家伙雖然長得不如他原本的樣子好看,但也算是體面,不過說什麼也比不上眼前這個男人,斯文秀氣中又帶了絲瀟灑。

在劉昌裔遭逢意外,烈馬取而代之後,烈馬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當機立斷將楚天凡派到曲環的身邊。

楚天凡心中或許以為他的舉動是因為曲環自冬日一場風寒後便臥床不起,怕是時日無多,曲環之子又年幼,若曲環一死,陳許節度使的位置將空出來,幾個受寵的屬下個個都指望自己能在最後被曲環看重成為「留後」,進而奪權奪位,將陳許一帶的權勢握在手上,當個土皇帝。

但他將楚天凡派到曲環的身旁,不是為了圖謀,而是這個家伙太聰明,只怕不出幾日便會看出他的不對勁,他初來乍到,為這一雙腿正煩,實在不想身旁有一雙時刻探測的眼,他不怕被看穿,只是煩,煩得沒心思去理會,所以找個理由支開他。

至于蘇碩倒是好打發多了,一個武將,一身忠義,一封邊關來的書信就讓自己把他趕到邊疆,只是不知為何沒去幾天又回來了,慶幸的是蘇碩腦子單純,要他往東就往東,往西便向西,不過就是沉不住氣,今天不過就是點芝麻小事,就風風火火的出現在面前。

不過轉念一想,也難得劉昌裔一個廢人,還有人不顧一切為其盡忠,死也不言悔。

夠忠心就能得到他的信任,這兩個家伙一心為「劉昌裔」圖謀,這份情他承下了,有功自有封賞,但今天他們為了聶隱娘而來,他卻不可能理會他們的想法。

這女人,他要留著,他一意孤行慣了,要便是要,沒有例外。

「府里的事……」劉昌裔的語氣懶洋洋的,周身卻有一股犀利感隱隱而生,「是何人向卿等通報?」

劉昌裔一問,楚天凡微楞,蘇碩倒沒多想,老實回答,「方才進節帥府見節帥,正好听聞上官涗跟節帥告知其事。」

「上官涗?」劉昌裔神色一斂,「他消息倒是靈通。」

「大人,現在可不是說上官老賊的事,而是──」

「大人,」楚天凡打斷了蘇碩的話,雙手一拱,「屬下有事,先行告退。」

看楚天凡一臉鐵青,劉昌裔微揚了揚唇,這家伙果然是個聰明的,他向來喜歡跟聰明人相處,他漫不經心的點頭,「去吧。」

「喂!天凡──」蘇碩連聲叫道︰「你去哪?!你不勸勸大人嗎?」

楚天凡沒理會蘇碩的叫喚,逕自到外頭找了何鈞。這府里有人內神通外鬼,眼前先瞅出叛徒,比趕走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來得重要。

蘇碩還沒想到那一點,一心只掛記著聶隱娘,看楚天凡走了,仍不死心的說︰「大人,那女人不能留,死也──」

「今日節帥的情況如何?」劉昌裔打斷他,轉了話題,繞到了曲環的身上。

蘇碩心思單純,也沒多想,一下就忘了原本要說的話,老實回答,「節帥依然未見起色,上官涗隨侍一旁,他媽的孝順得像是節帥是他老子似的,親侍湯藥,看了真令人惡心。」

上官涗的野心眾人皆知,劉昌裔的意外十有八九是他主導,畢竟眾人皆知曲環極中意劉昌裔,若曲環撒手人寰,劉昌裔又死了,只怕這陳許節度使的位置只能落到上官涗的頭上。

以上官涗那一丁點能耐,只怕百姓沒好日子可過。

「大人的情況已然好轉,不如大人明日便進節帥府一探節帥。」這個時候,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改變局勢,他可不想讓上官涗小人得志,當年這老家伙幾乎滅了他打小成長的小村莊,害死了他爹娘,若要讓他臣服于他,不如給他一把刀,自刎算了……

「我這腿還是不成,再等些時日。」

「大人!」蘇碩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實在不該讓你繼續待在兵營里,雖說練兵重要,但你的腦子不好使,早晚吃虧。你該跟天凡學學。」

蘇碩一臉的不屑,他本就學不來他們那些文人雅士肚子里的曲曲折折,他一心只知忠心護主,並認為這是自己被劉昌裔看重的優點。

見蘇碩不服氣,劉昌淡淡的說︰「敵暗我明,他既然敢光天化日對我的座騎動手腳,企圖取我性命,若我現在真入了節帥府,節帥現下病重,里外只怕都是上官的人,我若去了,肯定無法活著走出節帥府。我一死,節帥的性命也不保。」

蘇碩聞言,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楞楞的坐下來。若有所思的看著劉昌裔嘴角那道似笑非笑的微揚。

想起上官涗對曲環的噓寒問暖,說是假,但也帶著幾分真──畢竟劉昌裔只是傷了腿,性命無虞,若是曲環真的在劉昌裔死之前去世,他死前定會用最後一口氣命令劉昌裔為留後,守著陳許節度使的位置。

若曲環真來這麼一下,上官涗就徹底沒戲了,所以曲環不會死,至少在劉昌裔沒命前,他會好好的活著。

「此人歹毒!」一想通,他氣得又從椅子上跳起來怒斥。

「無毒不大夫。」劉昌裔反而沉穩的落了個白子。他覺得這情況很有趣,自己向來喜歡爭斗,更喜歡贏的感覺。

「大人現下是月復背受敵,若是節帥真撐不住,上官老賊也可以假傳軍令,抄了劉府滿門,大人可不能什麼都不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擔心無用。我手握重兵,縱使真讓上官涗上位,他暫時也不敢對我如何。你就好好替我練兵,不要讓我的軍隊只一天就被人滅了便成。」

「一切有我!」蘇碩用力一拍自己的胸膛,說得豪氣干雲。「大人放心。」

聞言,劉昌裔嘴角揚起的笑多了些真心。

「眾將士都掛念將軍,」蘇碩目光炯炯的看著劉昌裔,「不上節帥府,大人總能進營里看兄弟們一眼。」

「還不成。」劉昌裔輕撫著下巴,「只怕有人盯著。」

蘇碩皺起眉頭。

「你就好好替我練兵,這些日子我也累了,打算趁春日時分,偷得浮生半日閑,笑看風雲。」

蘇碩實在受夠了文謅謅的詞匯,若他是劉昌裔,手上雖只有近萬軍士,但這卻是陳許一帶最善戰的一支,大不了一聲令下跟上官涗打上一仗,憑他們的能耐,縱使難免損兵折將,但肯定能把上官涗給殺了,這才是真痛快。

正要開口建議,劉昌裔卻突然問道︰「你這次替我去關外辦事,事情辦得如何?」

蘇碩原本飛揚的神情驀地消失,如洪鐘般的聲音也低了下來,「這……這不在書信里全給大人寫清楚了嗎?」

劉昌裔挑了挑眉,將手中的棋子給放回缽里,指指一旁櫃上的木盒。「拿來。」

蘇碩依言將木盒拿過去。

劉昌裔將木盒打開,里頭是一疊書信,他翻出了蘇碩寫的信──一個大老粗,練得一身好功夫,字卻寫得歪七扭八。

「你自己瞧,」他揮了揮手中的信,「不過幾個大字,什麼叫成親可也不可?」

蘇碩搔搔頭,悶聲說︰「那女人是個公主,大人迎娶繼室,能藉聯姻得援助,所以成親可。」

「那又為何不可?」

「就是公主脾氣雖然大了點,但還有點真性情,見其婚姻被左右,大吵大鬧,我看在眼里,于心不忍,所以不可。」

劉昌裔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蘇碩在劉昌裔的目光注視下,不自在的動著身子,「俺就是個大老粗,不懂大人和天凡的盤算,所以看了公主之後,只能說自個兒心里想說的──大人成親可也不可,一切隨大人之意。」

「好一個大老粗。」劉昌裔帶笑的掃了他一眼,看來蘇碩對那公主有一丁點意思,只是娶這公主對他將來有益,所以要將公主讓給他……看著蘇碩,他得好好再盤算盤算。

蘇碩則拿起桌上婢女送上的茶水,一口飲盡。奇怪,明明就是在談大人從街上帶回的那個不知來歷的女人,最後怎麼變成他被質問了?偏偏大人又老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瞧,他有些坐立難安了。

正好眼角余光瞥見楚天凡一臉沉重的走進來,他立刻將杯子給放下,「怎麼了?有人敢惹你?!老子替你出氣!」

楚天凡好氣又好笑的看了蘇碩一眼,對他輕搖了下頭,轉向劉昌裔,雙手一拱,「屬下辦事不利。」

「你不過一個人,這些日子又得替我留心節帥府的動靜,一心難以二用,我府里的事自然不能顧及。反正有何鈞在,話是誰傳出去的,早晚會查出,到時嚴懲便是。你就專心注意節帥的動靜,我府里的事,暫時別管。」

楚天凡听得明白──我府里的事,暫時別管。所以今日在街上意圖傷人,最後卻被帶回府里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子的事也不、許、管。

楚天凡看著劉昌裔,發生意外後,他原本仁慈敦厚的性子變得有些令人捉模不定,曾經他擔心劉昌裔的仁善會在上官涗面前吃悶虧,經過一場意外反倒令他果決起來。

他原來很慶幸這樣的轉變,但今日劉昌裔冒然將人帶回府里的舉動又令他心生遲疑,此女是敵不是友,偏劉昌裔一意孤行,這不擺明了在自己身旁擺了只不知何時會咬人的狗?

楚天凡原想再勸幾句,但腦中突然閃過劉昌裔方才的話──縱是險棋也不過是盤棋……難道留此女有用?

劉昌裔見他眼神閃動,知道他已經想通,果然跟聰明人相處輕松多了,他揮了揮手,要楚天凡坐下,「陪我下一局。」

楚天凡心思一轉,下擺一撩,坐了下來。

看兩人真的波瀾不驚的下起棋來,蘇碩的白眼都快翻到後腦杓。他坐不住,又沒興趣呆看著什麼都不做,便跑到外頭找了何鈞。

「那女子長得如何?」

何鈞向來機靈,一下就听出蘇碩問的是街上那女子,「回副將,只能堪稱樣貌清秀,但身手了得,劉雲和劉風聯手還打不過她。」

當初在街上太過緊急,一心只擔心劉昌裔的安危,事後細細一想,這女人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啐!」蘇碩壓根不信一個女子有這麼大的能耐,只是何鈞說那女人不過樣貌清秀,所以劉昌裔帶人回府,不是為色所迷,那是為了什麼?

「現在人在何處?」蘇碩邊說邊往外走,他要去會一會,看她是否真有這麼厲害。

「明月樓。」

蘇碩腳步一頓,「什麼?」

「明月樓。」何鈞重復了一次。

雖說何鈞只是劉府的總管,替劉昌裔管著府里內外大小事,蘇碩則是劉昌裔最看重的副將,替他操練士兵,但兩人同樣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向來很合拍,所以蘇碩在想什麼,何鈞一清二楚。

當劉昌裔帶著那姑娘回府,交代要將她安排在明月樓時,何鈞也懷疑自己听錯了。

明月、清風兩棟小樓緊臨,清風樓向來是劉昌裔議事之處,而明月樓則是劉昌裔起居之處,但因為腿傷了,移動不便,所以他這些日子索性吃睡都在清風樓里,一方面減少移動,一方也方便接見求見之人,一舉數得。但劉昌裔的腿總會好,現在安排個女子進了明月樓,似乎還真有點什麼。

之前劉昌裔死去的正妻都還沒這份恩寵可以跟他同居一室,這個女人真不知那來的福氣能被劉昌裔如此看重。

蘇碩停下腳步轉過身,抬起頭,看著明月樓的小閣上透出的燭光,隱約還有人影晃動,這可是劉昌裔起居之處,他不單將人留下,還放在自己的身旁,若她功夫真如此高,方才他們說的話還有可能全落入那女人的耳朵里。

難怪人家說溫柔鄉是英雄冢,大人現下明明正在跟外族的公主議親,這女人是來插什麼花?!

他幾個大步躍上了小樓,縱使可能會惹毛劉昌裔,他也要會會這女人。

劉昌裔之于他不單是個主子,更是個能人,他心甘情願屈于他之下,身為一個忠心屬下,他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子因為迷戀而身陷危機。

原本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听得見的夜,突然響起桌椅翻倒的聲音,聲音響起的同時,劉昌裔眉頭一皺,抬頭看著正要落子的楚天凡,聲音一沉,「推我出去。」

楚天凡也顧不得兩人正下到一半的棋局,立刻起身,推劉昌裔出去。

一打開門,就見何鈞急得一張臉都白了,園子里兩道身影一來一往,劍風凌厲,打得不可開交。

「住手!」劉昌裔冷冷一斥。

蘇碩听到劉昌裔的聲音一驚,下意識的收劍,但是聶隱娘卻沒有停手的打算。

蘇碩的主子是劉昌裔,他得听令,但聶隱娘可不當劉昌裔是主子。蘇碩方才一進門就說她是妖婦,不問一聲便對她動手,她正心煩意亂,恰好來了個人可以令她活動活動身手,順便冷靜下來,因此她沒打算停。

蘇碩險險的躲過聶隱娘一劍,怒道︰「大人要你住手。」

聶隱娘面無表情,一劍劈下。

「這潑辣的娘兒們!」蘇碩也火了,不管劉昌裔的命令,不客氣的反擊。

「蘇碩身手不凡,這姑娘的功夫卻在他之上,不容易。」楚天凡雖是文人,也看出蘇碩被聶隱娘打得腳步有些不穩,好幾次差點閃不過揮向他的劍,險險就要跌倒在地。

方才劉昌裔出聲阻止,與其說怕蘇碩傷了那姑娘,不如說是要替蘇碩保住些許顏面,只是聶隱娘不給劉昌裔面子,沒有收手的打算。

看來不論劉昌裔對聶隱娘有何想法,人家根本不上心。

楚天凡還在兀自思量,劉昌裔就自己推著輪椅過去了。

何鈞一驚,連忙上前要阻止。這刀劍無眼的,若傷了如何是好?但他才有動作,就被楚天凡阻止了。

「大──」

楚天凡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靜靜看著劉昌裔面無表情的接近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

蘇碩被攻得一個腳步踩不穩,整個人跌坐在地,大口的喘著氣。

聶隱娘原本要刺向蘇碩的一劍,在看到劉昌裔靠近時硬生生的停住,劍停在半空中,距離他不到一寸,她盯著他,難道他真不怕死?!若她的劍再快些,就在他身上劃上一口子了!

他目光如電的回視,「我叫你住、手。」

聶隱娘握著劍的手一緊,「你不是我的主子。」

他沉沉的目光注視著她,這女人真不听話,「我自然不是你的主子,我沒你主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為了節度使這個位置,連自家兄弟都能手刃。」

她想反駁,卻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說的是事實,田緒確實是個為權勢了而違背倫常之人,她的劍尖瞬間緩緩的垂下。

蘇碩從地上爬起來,雖說敗了,但還是一臉的不服輸,更別提原本守著府里內外的侍衛,數十人听到動靜早都進了院里來。

這里頭還有幾個是蘇碩一手訓練出來的,在手下的面前,他的腰桿挺得筆直,待听到關鍵之言──為了節度使的位置連自家兄弟都能手刃。這莫非指的是田緒?!這死丫頭原來是魏博派來的細作!

蘇碩再次拔劍而起,「我殺了你!」

「還嫌不夠丟人?!」劉昌裔冷冷掃了蘇碩一眼,「她不殺你已是萬幸,你還不知收斂。」

蘇碩臉色微變,「那是……」他想要替自己辯解幾句,但方才劉昌裔在一旁一定看得清楚明白,他確實是技不如人。

奇怪這丫頭看來年紀輕輕,怎麼有這麼好的功夫?辯駁的話不好厚著臉皮說出來,蘇碩心有不甘的閉上嘴,但還是打了手勢,要眾人將聶隱娘給圍住。

他打定主意,若有個不好,就算勝之不武,眾人欺負一個女人,為了劉昌裔的安危,他暫時不理會禮義恥那些大道理。

看著四周一擁而上的侍衛,聶隱娘一臉平靜,不屑的看著劉昌裔,「你以為你的人傷得了我?」

「我若要傷你,就不會帶你回府。」劉昌裔見她不驚不懼,實在很想嘆息,明明年紀輕輕卻老氣橫秋,一身黑看了刺眼,不見一絲朝氣。

「可受傷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問話,不單聶隱娘傻了,連蘇碩都驚得瞪大了眼。

蘇碩不甘的指指自己,又指指聶隱娘。受傷?!再怎麼說,傷的人也是他吧!他不服氣的要上前,卻被楚天凡一把給拉住。

聶隱娘看著劉昌裔,腦中回蕩著他那句問話──可受傷了?

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人在乎她是否傷了……

一陣輕風吹來,她終于回過神,發現他正等著她回應,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輕搖了下頭。

「那便好。」他對她淺淺一笑,「時候不早,你早些歇息吧。全都退下。」劉昌裔開口要侍衛讓路。

聶隱娘迷惑的看著他的笑,有話想說又不知要說什麼,最終只能斂下眼,轉身走開。

「大人。」蘇碩見聶隱娘彷佛沒事發生似的轉身走開,氣得快要跳腳,「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穩著些。」楚天凡淡淡一勸。

「我如何穩得住?此女陰毒,」他大聲的吼道,故意給聶隱娘听到,「實不能留!」

「人家光明正大的跟你打,哪里陰毒?」楚天凡看他孩子氣的模樣失笑,上前推著劉昌裔的輪椅回到清風樓,涼涼丟下一句,「堂堂蘇副將,別打不過人家,便存心誣蔑。」

「我不是打不過,只是……」蘇碩喘著氣,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楚、天、凡──」他惱到連名帶姓的叫喚,「怎麼連你也跟著糊涂了。」

「若主子執意糊涂,咱們又何苦執著清醒?」楚天凡神情自若的打算跟劉昌裔繼續未完的棋局。

听到楚天凡的回答,蘇碩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被屬下說糊涂,劉昌裔不怒,反而笑出聲,掃了何鈞一眼,「人生在世,難得糊涂。今日之事,全都不許說出去。」

何鈞雖搞不清楚劉昌裔心頭的盤算,但很清楚這眼神的意思,立刻恭敬的說︰「是。」

蘇碩不死心的在後頭喳呼,「大人,你一定要把人給趕出去!」

劉昌裔揉了揉耳朵。

何鈞立刻會意,立刻拉住了蘇碩,「蘇副將,我去年釀的桂花酒可以開封了,你先替我嘗嘗味道可好?」

蘇碩原不想去,但又想到那甜香的酒,最後看著楚天凡。

「去吧!」楚天凡知道蘇碩的脾氣,于是順著他的毛模,「我會勸大人。」

有這個保證,蘇碩才閉上嘴,跟著楚天凡去喝酒了。

人一走,四周終于清靜,劉昌裔看著棋盤,滿意了。

「此女身手不凡,若能為大人所用……」楚天凡的聲音很輕,不讓自己的話讓聶隱娘听聞,「對大人如虎添翼。」

劉昌裔沒答腔,靜靜的落子,幾回合之後,聲音才緩緩響起,「節帥身子不好,上官涗要防,田緒想將我除去,自然也不能留。」

楚天凡的思緒如電轉,很快就懂了──劉昌裔打算讓那女人轉投自己,好殺了田緒。

他終于明白劉昌裔的話中有話,若真如劉昌裔所願,留下這女人雖險,但確實是好棋。

劉昌裔嘴角微揚,森然一笑,他對權勢富貴沒興趣,但卻樂于跟那些想要害他,取他性命的人玩玩。

出了清風、明月兩樓的院子,聶隱娘在外頭一片花團錦簇的花園中發現了個清幽的五角亭。

這幾日,她天天盤腿坐在涼亭中,長劍擺在跟前,閉著眼楮冥思。

從十歲跟著師父學藝開始,她便習慣了這一日兩次的打坐。

耳里听到風聲,鼻息滿是清香,這份平靜,彷佛又回到了師父的身邊。

想起學成離去那一日,師父給了她一把劍,說她已經沒什麼可教給她的,只能贈她一劍,要她下山回家,承歡膝下,有緣自會再相會。

她心中雖有不舍,但還是拜別師父回歸故里,但師父所說的承歡膝下沒有實現,因為娘親病了多年,她與聶府上下又因多年的分離有了隔閡。娘親一死,她與爹和後院的幾位姨娘更有著難以跨越的距離。

她原想再去尋師父,偏偏娘親即便剩最後一口氣還是掛著父親的仕途,所以她只能留下助父親替田緒立功。

這些年,聶府上下對她是熱絡了些,她心里明白這些熱絡不是因為視她為聶府一員,而是因為她用命替田緒殺人,眾人知她滿手血腥,懼她手中的利劍無眼。

有時她會想,若十歲那年,她沒有看到師父在街上打跑惡徒,因那一身正氣讓她生了想要習得功夫、令體弱得只生下她而不再受爹寵愛的娘親感到快樂的念頭,今日的她會走向什麼路?

該是平靜一生,相夫教子……

她的思緒突然飄遠,想起數年前,師父來看過她一回,知道她為田緒殺人,師父不怒不惱,只說她若真要走上這條路,讓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一條路,只有令自己心死,不動情感。她牢牢記住,讓自己思緒麻木,冷眼看世人,一人來去,不與人特別親近,只因為明白越是親近越容易心軟。

耳邊響起了琴聲,樂聲悠揚,她原本平靜的心卻起了漣漪。

不論外頭對劉昌裔有何傳聞,單就她眼中的劉昌裔,他堪稱才子,雖說是軍旅出身,甚至還曾替當年擔任神策軍大將的曲環訓練扞衛京城的禁軍,但他卻不若一般武將,只知好勇斗狠,反而琴棋書畫皆通。

劉府的花園幽靜,顯得從小樓傳來的琴聲更悠揚,不遠處兩棵大樹遮住了小樓,她閉著眼,知道她雖看不到樹後小樓的動靜,但她知道從小樓往下看,可以將亭中的自己看個仔細。

一段不遠的距離,隔開了兩人。

兩人各懷心思。他沉得住氣盯著她,她也如局外人看著他。他身邊的能人謀士不少,個個視她如眼中釘,只要她一出現,暗處總有好幾雙眼楮緊盯著她,眾人皆知她不能留,但是劉昌裔卻置若罔聞。

她的目的是殺他,但她遲遲未下手。而他明明也清楚她的來意,卻待她如上賓,不見絲毫防備。

他們倆到底算什麼關系?有時想到他那雙彷佛看穿自己的一雙眼,夜深人靜,她竟為此無法入眠。

(K)「可受傷了?」(K)

尋遍記憶,除了他外,從沒人在乎她是否受傷了……

敏感的察覺有腳步聲接近,她不動聲色,依然默默坐著。

「小姐。」腳步聲在涼亭外停了下來。

這聲叫喚令聶隱娘睜開了眼。一個小丫頭跪在涼亭外,恭敬行禮,頭低得都踫到了地。

她依然盤坐著,抬頭看向立在一旁的何鈞,無聲詢問。

「這丫頭是來伺候姑娘的。」何鈞掛上笑臉回答。

聶隱娘這些年向來獨來獨往,住在山上跟著師父的日子,燒菜煮飯打水都自己來,縱使回到家里,爹是田緒手下的大將,受到賞賜不少,妻妾成群,府中下人也多,但她依然沒要人近身伺候。來到這里,她更不可能讓人跟在身旁,她搖頭,不管劉昌裔想搞什麼鬼,她都不打算奉陪。

「姑娘三思,」何鈞笑得狡黠,相處這幾天,雖然這姑娘有些古怪,總是一身黑,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是個難伺候的主子,所以他對她沒了之前的懼意,反而多了分賣力的討好,畢竟主子天天都問及她的起居,再笨也知道這是主子現在心頭上的人。「若是姑娘不要小翠,這丫頭就只能被打發出府了。」

聶隱娘閉上了眼,這天下的可憐人何其多,若何鈞打算要勾起她的惻隱之心是白費心思。如師父所言,走上這條路,她必須關上自己的心,隱藏自己,不然這刀光劍影的日子,早晚會將她給逼瘋。

「請小姐幫幫奴婢!」小翠見聶隱娘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急得連忙磕了好幾個頭。

頭重重踫在石地上的清脆聲音令聶隱娘忍不住想要皺眉頭。她總說服自己,死在她手里的人不少,她的心再好,滿是血腥的靈魂早注定墜入地獄,所以別再白費力氣助人,但這一聲聲的哀求卻觸動了她心底不願意輕易示人的柔軟。

安逸的生活會使人忘了堅持,這滿園牡丹花香、清風明月,一點一滴侵蝕著她的冷漠。

「奴婢一家全靠著奴婢過活,若被趕出府,奴婢就只能跟過去一樣在外頭乞討偷竊過日子了。小姐當初跟大人在街上幫了奴婢一次,這次還請小姐行行好,再救奴婢一次。」

小翠的話令聶隱娘緩緩睜開了眼,她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的小人兒,輕聲道︰「抬起頭來。」

小翠聞言,立刻抬起了頭。

她的額頭因為重磕在地,已經出血了,但那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雖閃著淚光,依然有著不去的堅韌。

聶隱娘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那日在街上偷東西的乞兒?」

小翠用力的點了點頭。

聶隱娘沒想到原來乞兒竟是個小姑娘,想起那日她一身破爛,現在洗淨身子,穿的衣服料子雖普通,至少干干淨淨,但那瘦小的樣子,彷佛被風一吹就跑。

「大人那日派小的去了這丫頭的家里,」何鈞在一旁進一步解釋,「說是家……其實不過就是城外的一間破廟。小翠的娘確實病重,不過這小丫頭懂事,幫娘親養著兩個弟弟,我照著大人的指示給了點銀子,回來稟告了大人。大人交代若是姑娘願意留下小翠,就讓小翠跟著姑娘留在劉府,將來有個活路,一家老小有人照顧。但若姑娘不願意……」何鈞同情的嘆了口氣,「大人交代,劉府不是善堂,不會留著小翠吃白食。」

偌大的劉府,安插一個下人不過就是一句話,這不是擺明了逼她點頭收人。

這個劉昌裔存心令她為難?!

她抬起頭,目光望著小樓,似乎想要穿過大樹,看清後頭的男人。

琴聲未斷,依然飄進耳里……

何鈞不動聲色的輕輕推了推小翠的肩膀。

小翠立刻會意,可憐兮兮的帶著哭聲道︰「小姐,請您發發慈悲,救救奴婢和娘親。」

聶隱娘面無表情的收回視線,看著小翠那張血跡和淚水交雜的小臉,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

「小姐!」小翠不顧疼痛,又開始磕頭。「求求小姐。」

她的樣子令聶隱娘的太陽穴抽痛。她不忍心見一個小小的丫頭一生就這麼毀了,更別提娘親和弟弟們都要靠她過活,若有什麼萬一,就是拖一家子陪葬。

「夠了。」她終是開了口。

何鈞向來機靈,一看到聶隱娘的臉色就知道她心軟了,立刻示意,「小翠,姑娘點頭了,還不快謝謝姑娘成全。」

小翠破涕為笑的看著聶隱娘,「謝謝小姐!」

「起來吧。」聶隱娘斂下眼,掩去思緒,拿出一個小藥瓶,「里頭是傷藥,先去洗把臉,把額頭的傷處理處理再過來。」

「謝謝小姐。」小翠感激的捧著藥瓶,跟著何鈞離開。

這個劉昌裔真是令人越想越不明白,琴音伴著風聲依然悠揚,她心亂如麻,他卻依然自得。

不知對誰生氣似的,聶隱娘拿起劍,離開了亭子。

她早晚要走,偏偏在她身旁安排人,若說是要監視她,卻偏偏派了小翠。先不論小翠不是府里的家生子,忠心與否還未知,單看小翠瘦小的身板,只要一根小指頭她就可以要了她的命,所以他再愚笨也不會派這麼弱不禁風的丫頭,但若不是監視,又是為了什麼?

感覺……她呼了長長的一口氣,這麼多年來,她原本麻木的思緒,竟然開始活躍起來了。若守不住自己的心,就會變得軟弱。她記著師父的話,何況她奉田緒之命要殺了他──一定得要。

「小姐,用膳。」小翠恭敬的伺候。「奴婢已經先試過,沒毒。」

聶隱娘也沒多話,只是靜靜的拿起筷子。

「小姐,奴婢已經听你的話,把娘和弟弟們給接進府里了。」小翠興匆匆的在一旁說道︰「何總管嘴巴上雖說府里沒這規矩,但是奴婢說是小姐交代,何總管也只好照著做,小姐在這里還真是神氣。」

神氣的人不是她,是劉昌裔。聶隱娘心知肚明若沒有真正的主子點頭,何鈞根本不敢擅自做主听她所言。

聶隱娘吃了幾口白米飯,看著桌上的大魚大肉,這樣的日子在外人眼中該是受盡榮寵,但偏偏……她只吃了幾口青菜,便將碗筷放下了。

小翠見狀,一張笑臉瞬間垮了下來,「小姐,你根本沒吃多少東西。」

「飽了。」小翠個性活潑,一張嘴不知消停,整天在她耳邊嘰嘰喳喳,但她也沒有制止她,任由她說著話。

她總是獨來獨往,她不喜歡寂寞,卻得被迫寂寞,現在有小翠在身邊,只要有個聲音,她的心情都好。

「小姐好幾日都只吃白米飯,身子怎麼受得了?」小翠看著一桌子大魚大肉,怎麼都想不明白──這些飯菜可是她在街上過日子時想都不敢想的美食,但是小姐卻動也不動。

「拿下去吧。」聶隱娘起身,「若不嫌棄,就跟你家里的人一起享用。」

能拿這些好菜回去給娘親和弟弟們,他們一定很開心,只是小翠還是忍不住問道︰「是不是廚子的手藝小姐不喜歡?我去跟何總管說說。」

「不用。」聶隱娘淡淡的拒絕,盤腿坐上了羅漢床,拿出放在一旁的書冊。

這間房的藏書不少,有稗官野史也有山川圖志更有為數不少的兵書,她這幾日從小翠的口中才知道,現在住的小樓是劉昌裔起居之處。

這些日子劉昌裔是因為腿傷行動不便,所以才會暫居議事廳,她一個女人被放在他的地方,雖說下人之間的耳語沒機會傳進她耳里,但她畢竟在聶家這個大家族里活了這麼些年,不用想也大概能猜得到那些流言會到多無法無天的地步。

但她殺人都敢了,又怎麼在乎那些流言,她喜歡這里的安靜,就算是劉昌裔的起居之處又如何,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甘于在一個人身後,受他權勢的庇護,偷得片刻的悠閑,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看著書,不知不覺渡過一日又一日。

看她拿起書冊,小翠就知道到了自己該閉上嘴的時候。她將桌子收拾好,端著幾乎沒動過的佳肴走了出去。

何鈞早等著小翠過來,看小翠手上端著食盤,連忙將蓋在上頭的布巾給掀開,這一瞧,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姑娘的嘴還真叼。你沒告訴姑娘,你已經先試過毒了嗎?」

「說了。但小姐還是不肯多吃。」小翠也是苦惱。

何鈞搔了搔頭,原以為聶隱娘不肯多吃是因為怕食物有毒,所以特別交代了小翠跟聶隱娘提一提,呈上的食物沒問題,誰知聶隱娘還是不吃。

虧他還特地叫廚子用上好的食材,費了不少心思,才弄出一桌又一桌的好菜色,明明色香味俱全,人家還是不領情。

「怎麼了?」蘇碩大步走了進來,看著何鈞一臉苦惱,不由得一挑眉,「瞧你這臉色。」

「副將,你瞧瞧。」何鈞有氣無力的指了指小翠手中的食盤。「這菜色如何?」

蘇碩瞄了一眼,「極好!大人的膳食?」

「大人都沒吃這麼精細。」何鈞不由得一嘆,指了指上方,「是樓上那一位。」

蘇碩順著何鈞的手指看上去,「死丫頭?!」

因為劉昌裔怎麼也不肯說這女人叫什麼名字,蘇碩也不會巴巴的去跟那女人套近乎,所以直接稱她死丫頭。

何鈞點頭。

蘇碩哼了一聲,「這大人還真是失心瘋。這死丫頭長得又不怎麼樣,只知舞刀弄劍,大人花什麼心思。」

「我們家小姐是好人!」小翠對于聶隱娘的收留之情感動于心,立刻替聶隱娘說話。

「丫頭,」蘇碩不以為然的瞄她一眼,「記著,你是劉府的人,心向著外人可不好。」

「我是大人派去伺候小姐的!」小翠在街上打架慣了,雖然身子瘦小,但有股不服輸的氣勢。

「果然死丫頭身邊的也是死丫頭!」蘇碩警告的揮了下拳頭,「信不信我一拳就把你打得八丈遠?」

「我只要叫一聲小姐,小姐就會來救我。」小翠壓根不怕,這幾日陪在一旁看聶隱娘練劍,她知道她家小姐功夫了得。

這話可著著實實刺到了蘇碩的痛處,「你叫啊!最好叫得全府上下都知道!」蘇碩忍不住揚起聲調,「那個死丫頭,有種就──」

「外頭吵什麼?」

听到議事廳里傳來劉昌裔的聲音,蘇碩不太情願的閉上了嘴。

何鈞連忙對小翠使了個眼色,要她端著食盤退到後頭去,恭敬的在門外通報,「大人,蘇副將來了。」

門里先是沒什麼動靜,然後門被推開,楚天凡走出來看著蘇碩,「你又吵什麼?」

蘇碩一哼,故意似的揚起音調,「還不就在吵著大人的貴客。說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大人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討不了人家半點歡心。」

楚天凡無奈的看著蘇碩,這些話明擺著諷刺劉昌裔白費心思,又暗諷聶隱娘不知好歹,一下得罪了房里的劉昌裔和在樓上的聶隱娘。

「全都給我進來。」劉昌裔的聲音在屋內冷冷響起。

楚天凡聞言,率先轉身走進去……

何鈞對小翠使了個眼色要她離開,但小翠不服氣的說︰「大人說,全──進──去。」

何鈞瞪了她一眼。蘇碩說的真是對極了──死丫頭身邊跟著的也是死丫頭!

小翠端著食盤,抬起頭走了進去。

劉昌裔見小翠端著食盤,不由得看了何鈞一眼。

何鈞在心中暗暗叫苦,趕緊接過食盤放在劉昌裔面前。

劉昌裔的手一揮,將蓋在食盤的青布給掀開。

「大人,」何鈞說道︰「這是姑娘的晚膳。」

「她身子不適嗎?」食物似乎壓根沒動過的痕跡。

「小姐沒事,」小翠回得直接,「只是不知是否是食物不合胃口,這幾天總是沒吃多少東西。」

劉昌裔瞪著何鈞,這事怎麼沒听他來跟他提?

這一瞪令何鈞心悸了一下,怕被怪罪,忙不迭的開口解釋,「姑娘不是不吃,只是吃得少了些。就些米飯、青菜……」他的聲音在劉昌裔陰沉的眼神底下緩緩變小,「小的也是擔憂,怕是這些飯菜不合口味,便日夜要廚子想著變花樣,可看來還是不合姑娘的口味。」

說到最後,何鈞已是一臉無奈。他真的盡心盡力了,備給那姑娘的三餐比劉昌裔這個主子還好,偏偏人家不領情,他總不能強迫人家吞下肚吧。

「你天天就送上這些大魚大肉?」

何鈞听到劉昌裔的問話,臉上多了些遲疑,「回大人,小的是見姑娘食欲不佳,所以特別用了心思。花費的金銀自然不免多了些。若大人覺得不妥,小的明日便──」

劉昌裔拿起原本蓋在食盤上的青布,不由分說就往何鈞頭上一甩。「我看你還是別特別用心思比較好。」

何鈞一驚,手忙腳亂的將布給扯下來,有些懵了。

劉昌裔收回放在食盤上的視線。

聶隱娘只用了點米飯和青蔬,只有一個可能──她不吃葷食。

這女人也真是倔,若吃素挑明了講不就成了,情願只吃白米飯也不吭一聲,最後受苦的還不是自己。

蠢婦!他在心中啐了一聲。

「不吃算了,餓死她!」蘇碩實在無法喜歡那女人,為免自己見到她就沖動的想動手,所以他很克制自己,不讓自己跟她打到照面。

楚天凡淡淡的說︰「少說幾句,別添亂子。」

「添亂子的是那女人。上好的飯菜送到面前還不吃,以為自己真是什麼金枝玉葉不成。」

「小姐是好人!」

蘇碩的手立刻直指著小翠,「再說一句她的好話,就把你的嘴給撕爛。」

小翠眼底閃著不服氣。「大人也覺得小姐是好人,不然也不會把小姐收進房里。」

「什麼收進房里,大人現在腿傷了,你以為大人能有什麼能耐對那個死丫頭怎麼樣?真要收房,也得等大人真好了,把她弄上床,生米煮成熟飯,成了大人的女人再說。」

「你少說幾句。」楚天凡看了陰沉著臉的劉昌裔,覺得頭痛。

方才他才告知劉昌裔,今日照顧曲環的大夫說,節帥撐不了多久了,現在正值多事之秋,大人正煩著,實在不會想要听蘇碩這些胡言亂語。

蘇碩看著楚天凡的眼神,這才注意到劉昌裔森冷的眼眸,不太情願的閉上了嘴。

劉昌裔倒是誰也沒怪罪,只淡淡的交代了一句,「備齋菜,送上來。」

何鈞楞了下,「大人餓了?!」主子不是才跟楚天凡用過膳,現在又要吃?!

劉昌裔沒答腔,只是冷冷的掃他一眼。

何鈞打了個寒顫,連忙轉身去辦。

「若沒事,你們都回去吧。」

「大人今日不下棋?」楚天凡開口。

這些天,他夜夜都來陪劉昌裔下棋,兩人藉著棋局布屬將來曲環死後的局勢,就算讓有心人听了,也未必听得明白。

「不。」拿起桌案上的一本兵書,劉昌裔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楚天凡也沒多問,站起身,雙手一拱,退了出去。

蘇碩搔了搔頭,不是很想走,但楚天凡已經拉著他出去了。

小翠也行禮要走。

「叫你家小姐來一趟。」劉昌裔看了小翠一眼。

小翠的心微驚了下,大人跟小姐之間的關系,她實在看不明白,但她看得出大人很關心小姐,而小姐雖不說話,但她注意到自己說到大人時,不論小姐在做什麼,都會靜下來听她說,所以……兩人有情,只是鬧脾氣,所以才都沒有見面吧?

她天真的想,現在大人主動要見小姐,兩人可以和好了,于是一臉興奮的說︰「是。」

「去吧。」

小翠立刻一個叩首,飛也似的出去了。

屋里一靜,劉昌裔的思緒立刻動了起來。在他還沒準備好前,曲環還得再撐些時候,他微斂著眼思忖。

曲環的位置有許多人巴不得想拿在手里,不單是現在日日在曲環跟前噓寒問暖的上官涗,更有幾個之前跟曲環有些嫌隙的節度使。

聶隱娘是田緒派來的,看來魏博節度使對陳許這一帶也有興趣,這一個個的官真是有趣,名利皆有了,卻終究看不破千載功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的道理。

朝廷對這幾個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據地為王的節度使早就心有不滿,只怕巴不得他們自相殘殺,到時朝廷坐收漁翁之利。所以他若硬跟上官涗撕破臉,自己人先斗起來,只怕得到好處的不是上官銳也不是自己。

若是原本的劉昌裔,或許會跟上官涗先鬧起來,但現在他只是冷眼看著上官涗接下來的把戲,對他而言先攘外,讓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田緒死,比對付軟弱的上官涗重要多了。

聶隱娘那強裝冷酷的純真性子還挺對他的眼的,只要她的心向著自己,以她的能耐要取田緒的性命是輕而易舉。

她這個年紀,縱使功夫再高,也不可能對世間的一切無動于衷。果然不過用一個小翠就逼出了她的惻隱之心,若再對她好些,只怕連命都能給他,心甘情願任他左右。

心虛嗎?他何須有心,情情愛愛是人世間男女的把戲,他沒興趣摻和,他是烈馬,為達目的,向來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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