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半臥在床上,身子恢復了些力氣,就是懶洋洋的,不想動。
縱使夜已漸深,仍隱約听到前頭的絲竹之聲。
「小姐,」小翠端來了藥,「快把藥喝了,該歇著了。」
聶隱娘搖了下頭,這安神的藥一喝下,她整個人就暈乎乎的,她都懷疑自己這輩子會一直昏睡不起。
「大人說,再喝個一帖,小姐就能改藥方了。」小翠勸道︰「小姐快把藥喝了,身子才能快點恢復。」
不過就是被蛇咬了一口,根本沒這麼嚴重。聶隱娘伸手接過碗,卻沒有就口,而是擱到一旁。
「小姐——」
「今夜府里可是有客?」聶隱娘問。
小翠無奈,只能替聶隱娘拉好被子,點了點頭,「听何總管說,大人要宴請上官將軍。」
上官將軍?她斂眉想了一會兒。上官,听說此人,性子又有些軟弱,但因為曾在曲環遇難時救過他,所以得到重視。
「听說今晚前頭可熱鬧了,」小翠興匆匆的說︰「阮姨娘安排了咱們府里幾個最漂亮的丫鬟排了支舞,我遠遠瞧過幾次,真是漂亮好看。」
聶隱娘想起田緒的府里也常夜夜笙歌。田緒向來善于用酒肉、女人熱鬧宴席,所以劉府宴客,她也能勾勒出個畫面。
說不清、道不明心中那份苦澀,她斂下眼,手輕撫過被子上的牡丹花。
夜色籠罩大地,上官來了後,以劉昌裔和上官兩人的關系,只怕人全都在前頭戒備著,不會有人關心後院的動靜,這是一個絕佳的好機會。
田緒給的期限將至,既然已經打定主意不傷害劉昌裔,再留下來也是多余。她深吸了口氣,縱使有負田緒之命,她還是要回去復命。
看著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藥,她淡淡的說︰「小翠,我有些餓了。」
小翠一听,立刻說道︰「大人交代炖了些燕窩,小姐吃點可好?」
「好。」
看著小翠興匆匆的離開,聶隱娘的眼神一柔。這些日子真多虧了有她的陪伴,小翠個性直率,有著誰待她好,她便對誰好的單純,那一股子勁,就像以前天真的自己。只是今日與她一別,該是永無再見之期,她真心希望小翠此生都能如此快樂的過下去。
她拿起劍,踩著還有點發軟的腳步起身,往外走去。
劉府宴席擺的不單是山珍海味、好酒好菜,就連餐具都是金銀所制。劉昌裔此舉不是炫耀財富,而是防人下毒,畢竟砒霜等毒物一遇銀器就變色。
劉昌裔刻意在臉上鋪上薄粉,顯得精神欠佳,當著眾人的面,有些狼狽的被何鈞和蘇碩一左一右的扶坐在榻上。
「光後這腳還不成嗎?」上官叫著劉昌裔的字,一臉關心的模樣。
「該是再過幾日便好。」劉昌裔回答得隱諱。
上官的目光刻意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對自己眼中看到的模樣還算滿意,不冷不熱的說了聲,「能好便好。」
少了劉昌裔在一旁,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讓曲環日益看重他,再給他些時候,說不定他就能取代劉昌裔在曲環心中的位置。
也因此,劉昌裔的身體不能好轉,一定要一直病著,偏偏這些日子劉昌裔都躲在府里,讓他想要一探真相都無法,只好藉設宴款待逼他出面,卻沒料到他反邀自己過府一聚。自己還擔心劉昌裔搞鬼,帶了不少將士一同前來,現在看來似乎是他多慮。
劉昌裔堅持設宴劉府,應該是不想讓人瞧見那原本不可一世的自己變成這副鬼樣子。
「來,光後!」上官對劉昌裔舉杯,「咱們喝一杯。」
「謝將軍,但我身子不成,」劉昌裔打了個手勢。
蘇碩立刻起身,壓下心中的厭惡,舉杯對上官道︰「屬下代大人敬將軍一杯。」
上官冷眼掃向他,他向來不喜歡蘇碩,除了因為蘇碩為人耿直,說話直率,不怕得罪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劉昌裔的心月復,對劉昌裔忠心耿耿,但這場面,他也只能舉起杯,一飲而盡。
「前些日子蘇副將不是陪著陳公去塞外替你家大人提親嗎?」這件事掛在上官心頭好一陣子,正好趁機問個清楚,「怎麼沒了下文?該不會是光後這腿的事傳出去,人家公主也嫌棄吧?」
蘇碩一惱,就要站起身。
楚天凡卻在此刻抬起手,輕輕拍了拍。
听到聲響,幾個美人魚貫而入。
上官沒料到突然來了這麼多的美人,原打算再諷刺幾句的心思立刻一散,目光緊盯著眼前一個一個圍上來伺候的美人。
劉昌裔冷眼旁觀,看著阮世君特地安排的美女哄得上官心花怒放,阮世君不愧是青樓出身,懂得男人心態,宴會娛樂交給她,果然穩當。
現在就等著好戲上場……
突然玉笛聲響,悠揚婉轉,上官透過醉眼看著入內的絕子,不禁雙眼一亮,這女人可是他求之若渴的可人兒。看著她在自已面前輕舞寬袖,扭腰擺臀,他看得眼都直了。
她目光對上他,一個柔媚的眼波流轉,勾得他的魂都飛了。
一舞既畢,美人柔柔的跪在了上官的面前,獻上一杯酒。
上官大悅,伸手拿起,一飲而盡。
「將軍果然好酒量,」阮世君柔聲說道︰「大人總在妾身面前夸贊將軍神勇,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耳里听著阮世君的夸贊,上官一臉得意,他本來就自傲,當初那不長眼的蒼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不過用了個通敵的罪就讓他連冤都來不及喊就死在牢里,只可惜這俏生生的美人要跟著受罪。原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在送往邊疆流放的途中將人弄進他的將軍府,卻沒料到曲環那家伙竟派了劉昌裔處理刺史抄家一事,弄得最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美人入了劉昌裔的府里,成了他的姬妾。
「君兒,過來。」劉昌裔說道。
阮世君溫柔一笑,起身窩到了劉昌裔的身旁。
上官瞧了,嘴角不由得一撇,「光後果然好福氣。」
「將軍謬贊。」劉昌裔臉上帶笑,輕攏了下阮世君因方才起舞而有些亂的頭發。
上官見了刺眼,喝了一口酒,「只是光後現在廢了這雙腿,看這臉色,只怕身子也已經不行了,看來無福消受美人恩。可惜了這嬌嫡嫡的美人。」
一旁的蘇碩聞言,沉不住氣的正要開口,就被楚天凡暗暗壓住大腿制止。
劉昌裔看著上官,只淡淡一嘆,「確實可惜了。」
上官狐疑的看著他,若依劉昌裔以往的脾氣,雖不至于不顧分寸的跟他怒目相向,但暗諷個幾句也是應該,沒料到他今天倒沉得住氣。
難不成……他的目光不經意的看向他動也不動的雙腿,這腿傷比他想得還要嚴重?!
若是劉昌裔這輩子殘了,就是天也幫他,縱使現在劉昌裔懷里抱著他心心念念想得到的美人,但想到劉昌裔成了廢人,嘴角就是不自覺的上揚。
「算了!喝!」他爽快的對劉昌裔舉杯。
「君兒,」劉昌裔低頭看著阮世君,「你替我招待將軍,陪將軍喝幾杯。」
阮世君聞言,立刻從劉昌裔的懷中坐起身,雙手拿起酒樽,「敬將軍。」
「好。」上官一口將酒飲盡,旁若無人的對阮世君揮了揮手,「過來!你家大人要你代替招待,坐這麼遠,生疏了。」
阮世君以目光詢問劉昌裔,見他沒說話,就在婢女的扶持下坐到上官的身旁。幾杯黃湯下肚,就跟上官有說有笑起來。
蘇碩看了心中實在氣極,不由得推著楚天凡,「你們這種文人不是最看不慣婬靡放縱之事,現在怎麼不吭聲?」
楚天凡輕瞄淡寫的道︰「大人不說話,我們自然也沒插嘴的分。」
蘇碩看著眼前上官與阮世君打情罵俏的樣子,真佩服劉昌裔還沉得住氣。
此時何鈞接到下人通報,急得從外頭要沖進來,但看了下大堂內的情況,硬生生停下腳步,最後索性從等著上菜的奴婢手中拿過食盤,吸了口氣,神色自若的走到劉昌裔的身後,借著上菜的機會,低語了幾句。
楚天凡注意到此事,見劉昌裔听完後雖然神情始終未變,但看何鈞親自送菜,肯定有事發生。
上官一心只掛在與她調笑的阮世君身上,根本沒有察覺。
何鈞收拾好空的食盤,退了出去。
「這女人還真是人盡可夫。」蘇碩的嘴一撇。
「她也不過是听從大人的意思辦事罷了。」楚天凡用余光注意著劉昌裔的一舉一動,就見他瞄了自己一眼,他隨即斂目思索。
「縱使人人有令,她也不用整個身子都貼上去,當咱們是三歲小兒,瞧不出她的心思嗎?」蘇碩完全沒注意,一心只顧著批評,「她八成是听到風聲,知道上官十有八九會手握重權,所以忙著要去攀高枝。」
楚天凡沒有理會他,隱約猜中了劉昌裔的心思,開口問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適?」
他的問話使得周遭一靜。
劉昌裔的手輕壓著太陽穴,順著楚天凡的話,「確實有些頭痛。」
阮世君眼神一轉,她畢竟是劉昌裔的侍妾,夫君身體不適,她縱使再不情願也得從上官稅身旁起身,心中暗嘆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
劉昌裔見她動作,立刻擺了擺手,「你不用過來。替我招呼將軍便成。我只是累了,回屋歇會兒。」
聞言,上官便不客氣的直拉著阮世君坐下,只意思意思的丟了句,「你這身子可真令人擔憂。」
「不過是些許不適罷了。」
此時何鈞已經推了輪椅上前。
「讓開!」蘇碩推開了何鈞,一把將劉昌裔抱起放在輪椅上,徑自推著劉昌裔離開,他才沒興趣在這里看這對狗男女。
才離開大堂,進了清風、明月兩樓所在的院門,劉昌裔神色漠然的站起身,大步向前。
蘇碩一愣,不是說身子不適?瞧這健步如飛的模樣,明明就好得很。
他立刻跟了上去。
「姑娘請別為難屬下。」
聶隱娘連劍都拿不穩,卻直指著擋在面前的劉風,沒料到這個時候他沒在暗處守著劉昌裔,竟然還盯著她,她才出了房門,他人就出現擋住了路。
「讓開。」
她走一步,劉風退一步,見他只開口勸阻,沒向她動手。看來是劉昌裔先前已經給了交代,或許這次她真走得了。
「小姐,你若要走,小翠跟你一起走。」小翠才端回燕窩,看著對峙的兩個人,差點要哭出來,立刻將手中的東西放下,拉著聶隱娘沒有拿劍的手,又搖又晃。
聶隱娘頭都快暈了,無奈的瞧小翠一眼,以她現在的體力,一個劉風都打不過,更別提身上還掛了個她。
「回房去!」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她眼底閃過一絲光亮,但隨即一黯,「叫你的人讓開。」
「死丫頭,」蘇碩口氣不善,他不知道聶隱娘心頭有何盤算,但不管她想怎麼樣,今天就是不成,「大人正在前頭宴請上官,你要生亂也別挑這個時候為難大人。」
她不想要為難劉昌裔,她幽深的眸子看向出現眼前的男人,淡淡的說︰「我要回去復命。」
劉昌裔的黑眸冷若寒冰,「我人活得好好的,你如何復命?」
「這點無需你擔憂。」若田緒真因她辦事不力而怪罪,她也認了。反正她也真的累了,或許還能因此得到解月兌。
他一把扯過了她的手,她瞬間踉蹌了一下。
「小姐?!」小翠一急,連忙說道︰「大人,輕點兒,小姐腳有傷。」
「我知她腳有傷,」他目光如矩的直視著她,「但能獨自下樓走到這里,可見傷已經好得差不多。」
聶隱娘倔強的揚起下巴。「你今日不讓我走,我明日也會走。只要我身子一好,我立刻走。」
她的話莫名其妙的惹惱了他,實在討厭這個不听話又愚蠢的女人。「我沒讓你走之前,不許你走。」
「留我何用?」她認真的看他,「你擅謀略,對一個人好,事事用心,絕對不會是平白無故。你也想要我替你殺人?為你奪權勢、奪天下?你想利用我。」
她說中了他的心思,但她字字句句里的不屑令他生氣,他握著她手腕的手一緊。
「被我說中了是嗎?」她的心驀然刺了一下,「你說我蠢,我是蠢,所以我可以答應你,若田緒高抬貴手,不因此次行刺你失敗而怪罪聶家,還願意放我離去。我就回來,任你差遣,任你左右,當你手中的棋,行不行?」
看穿一個人的想法很有趣,但這不代表自己能被看穿,劉昌裔眸光一冷,粗魯的拉著她,「回房去。自己走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
「我要——」
突然有模糊的交談聲音傳來,由遠而近。
「大人,上官將軍正向此處而來。」何鈞推著輪椅,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楚大人攔不住。」
「這老家伙欺人太甚!」這是劉府內院,哪是他能隨意走動的!
蘇碩一怒,就要去擋人,但是劉昌裔攔住了他,現在他不打算跟上官撕破臉。
他的目光灼熱,須臾不離聶隱娘,「若要走,行!除非我死!但要我的命,不用你親自動手,只要你在上官面前說我留了你這個魏博來的刺客便成。」
聶隱娘的臉變得蒼白,看著劉昌裔坐回輪椅上。
一旁的小翠不安的扶著她。
此時上官身旁伴著阮世君大步沿著院門前的石子鋪道走來,大搖大擺的姿態儼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樣。
此時院里正是牡丹花開的時節,一路走在劉府這彎彎繞繞的小徑上,上官越看越覺得這府邸雅麗不俗。他是個武夫,對這些花花草草沒多大研究,但也很清楚要整出眼前這片景致,沒有豐厚的財力可不成。
入眼的這一切,更加深了他的信念,他一定要取代曲環,想辦法解了劉昌裔的軍職,讓他的人馬、財富,包括身旁那含羞帶怯的美人都入他的手。
邊走邊想,不由得笑得得意開懷,神情一直到看著劉昌裔才微冷下來,「我掛心光後的身子,所以來看看,怎麼?光後不在屋子歇著,怎麼反倒帶著一干人在這吹風?」
劉昌裔狀似無奈的輕嘆,「還不是為了這女人。」
女人?!上官瞄了一眼站在一旁拿著劍的女子,長得算是清秀,但跟身旁的阮世君比還是差得遠了,而且看那略微蒼白的臉,似乎身子不適。
「這女子原是我的外室,這些日子我腳傷,無法去看她,她便氣得日日守在劉府大門,前些時候何鈞推我出府透氣,給她抓著機會,在大街上拿著劍像個潑婦似的要殺我,我不得已才將她帶進府里,怕她那善妒的臭脾氣丟人現眼。果然……才過沒幾天而已,她知今日府中設宴,沒知會她,卻讓君兒在跟前伺候,一下子翻了醋缸子,正鬧脾氣,拿著劍直說要殺了我。」
上官听完,只覺得荒謬。「你也實在糊涂,此等妒婦,留著何用?讓她走了便是。」
「偏偏我就是喜歡她這潑辣勁,還沒嘗夠,實在不想放她離去。」
聶隱娘耳里听著劉昌裔的謊話一句接一句,越說越離譜,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越漲越紅。
「是哪家閨女,如此不知規矩?」上官一問,倒令四周一靜。
劉昌裔抬起頭,聶隱娘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心中惴惴。
「是——」他慢條斯理的說︰「蘇副將的妹子。」
蘇碩沒料到劉昌裔竟把人丟進他蘇家,妹子?!他看著聶隱娘,就見她僵著身子,看來也根本不知自己為何莫名其妙跟他成了兄妹。
「原來是蘇副將的妹子。」上官撫著自己的胡子,蘇碩這家伙拚著命不要也要護著劉昌裔也就算了,現在就連妹妹都送到劉昌裔的身邊。「還真是親上加親。」說著語氣有些泛酸。
「沒錯!妹子,就是我妹子。」蘇碩明白眼前情勢,劉昌裔既然開了口,就是不想認也得認下,「這死丫頭向來沖動,仗著自己有幾分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我前些年把她送去舅父家,原想讓她學個規矩,誰知回來後還是這潑辣德性,還對大人投懷送抱,多虧大人不嫌棄,願意收她入房。之前就是怕她沒個規矩,進府來得罪了府里的幾個貴人,所以才求著大人暫時別帶她回府,誰知她不知羞恥,硬是巴著大人進府來。真是女大不中留。丟人、丟人!」
聶隱娘握緊了拳頭——她投懷送抱,不知羞恥又丟人?!她咬著牙,吞了這個悶虧。
听蘇碩這麼一說,可勾起了上官的興趣,仔細的打量起她。
聶隱娘惱怒,瞪了他一眼。
上官不由得一愣,倒有雙勾人的眼。沒發怒,反而聲音一柔,「你叫什麼名字?」
聶隱娘將臉一撇,不屑之情明明白白。
上官眉頭一皺,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
「我妹子叫——」蘇碩看著滿園春色,牡丹花盛開,隨口胡謅,「蘇花。」
聶隱娘一時沒忍住,被自己的口水嗆住。蘇花?!她一陣猛咳。
「我都叫她花兒,我早死的爹娘就是希望這死丫頭可以像朵小花般漂漂亮亮,風情萬種。」
誰說傻大個兒沒腦,聶隱娘看著蘇碩滔滔不絕,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真是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屬下。
上官覺得可笑,「想不透啊!想不透。光後你身旁明明就有君兒這等美人相伴,怎麼還有心思招惹河東獅?再過些時候,你討個正妻進門,君兒心頭會多難受。」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阮世君在一旁連忙柔聲道︰「君兒謝過將軍憐惜,君兒不覺得委屈。」
阮世君一字一句都是進度有度,但臉上那泫然欲泣卻道盡了說不出口的哀愁。
上官看了心疼不已,「別難過!以後有事,大可派人上將軍府來說一聲,」他拍了拍阮世君的手,「本將軍給你作主,縱使這蘇花有蘇副將當靠山,也欺不到你頭上。」
阮世君含羞的勾了下唇,「謝將軍。」
蘇碩見了嘴一撇,上官對他人侍妾如此細心呵護,是當在場的人全都瞎了不成,偏偏劉昌裔還是不吭聲,難不成真想把自己的女人送給上官不成。
聶隱娘見阮世君不顧劉昌裔在場,整個身子都倚向上官,不由得月兌口道︰「阮姨娘到底是大人的侍妾,縱有再大的委屈,也有大人可以作主,無需上官將軍費心。」
聶隱娘的話說到了蘇碩的心坎里,立刻給了她贊賞的一個眼神。「妹子說得好!」
阮世君聞言,一臉難堪,拉開了與上官的距離。
上官惱羞成怒的斥了一聲,「好個兄妹情深,同聲一氣。怎麼?本將軍憐惜一名女子都不成嗎?蘇花,你可別仗著現在有蘇副將幫著就無法無天!」
听出上官的火氣,蘇碩心情大好,「這胳臂向來都往里彎,我護著我妹子本是常理,倒是將軍護著別人家的姨娘不知是何居心?我知將軍男子漢大丈夫,不重細節是自然,但是阮姨娘身為女子,也該知分寸,當眾人的面巴著別的男人,就怕旁人不知你是何出身嗎?」
「蘇副將,你——」阮世君雙眼蒙上水氣,看著劉昌裔,「大人,蘇副將這話瞧不起奴家也就罷了。傳出去,人家不就要嘲笑收了奴家的大人嗎?奴家真是冤枉。」
劉昌裔狀似疲累的一皺眉,「夠了!你們一個個是嫌我這模樣還不夠狼狽,非得在將軍面前丟人嗎?」
上官不悅的一哼,目光掃過眾人,「都道家和萬事興,看來大人府里可得好好管管了。」
「讓將軍見笑了。」劉昌裔一個拱手。
劉昌裔如此低人一等的姿態令聶隱娘鎖起了眉頭。
突然一個小廝從外頭跑了過來。
「瞧你這般慌慌張張的,」何鈞立刻上前將人一把攔住,斥責了聲。「何事?」
「回何總管,」小廝連忙說道︰「陳公、陳公求見。」
何鈞一驚,看向劉昌裔,就連上官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
陳公原是宮中御醫,一生未娶,與曲家是三代世交,告老還鄉之後就跟著曲環,醫術了得,深受曲環信任,這些日子去塞外替劉昌裔提親,未料陪同前去的蘇碩先行回來,而他現在才到。
「快請。」劉昌裔沒敢怠慢,立刻說道。
何鈞立刻點頭,轉身出去。
「陳公還真是看重大人,一回城就趕著來見。」上官有些吃味。「看來是親事已成。」
陳公跟曲環有著打小就種下的情誼,交情不一般,偏偏他雖亟欲拉攏這老頭子,陳公就是對他不冷不熱,反倒跟劉昌裔熱絡得多,最後還收了蘇碩這大個兒當義子。
想他這輩子,不論是他想網羅的賢士、勇將,甚至是女人,都被劉昌裔搶先一步,他心中何止一個恨字。
「陳公該是得知我受傷的消息,所以過府略表關心罷了。君兒。」
「大人。」听到自己的名字,阮世君立刻上前。
「你也該是累了,先回去歇著。」
阮世君柔柔的一個行禮,搭著丫鬟的手離開,離去前還不忘欲語還休的看了上官一眼。
果然,她不過一個眼神就看著上官像個毛頭小伙子似的雙眼閃著晶瑩亮光。阮世君心中升起得意,劉昌裔縱使再有風采,為了她的將來,她也不會與他走在一路,正步步高升的上官才是她要的。
只是她得意的目光在不經意對上劉昌裔一副了然的眼神時不由得心一突,趕緊斂下眼,媚眼再也不敢再亂瞟的低下頭
她的樣子令劉昌裔冷笑在心里,收回視線,抬頭看著聶隱娘,就見她眼中閃著憤懣——
這可是在替他抱不平?
他一勾唇角,「蘇碩,先把你妹子帶回屋去,」不忘再交代一句,「不許她再胡來。」
「是。」蘇碩立刻點頭。
劉昌裔做了個請的手勢,「將軍請。」
上官輕哼了一聲,大步的走開。
等楚天凡一推走劉昌裔,蘇碩立刻拉住了聶隱娘,「走吧!花兒妹妹。」
「我自個兒會走。」她閃過他的手,但是身子卻一個搖晃。
「別逞強了。」蘇碩搖頭,招來小翠,「你不讓哥哥我扶,讓小翠扶著總成吧?」
她只是還有些腳痛,其他根本沒有大礙,但她沒有拒絕小翠的手。
眼角看到蘇碩的手向她伸了過來,她身子一僵,正要閃躲,就听他道——
「放心,我不是要對你不利,只是瞧你臉色難看,替你拿會兒劍。」說著不顧她反對的搶了劍,「回房就還你。身子沒好,就別不自量力,不是說功夫挺好的,怎麼看來像只病貓?」
聶隱娘沒答腔,讓小翠扶著回房。
耳里听著蘇碩的叨念,偶爾夾雜幾句小翠的附和,她若有所思的斂下眼。
之前她與蘇碩之間的對立肅殺驟然而逝,或許是因為蘇碩肯定自己不會傷害劉昌裔,也或許是她相信劉昌裔的人不會傷害自己,反正不管是什麼,兩人倒生出了點和氣的氛圍來。
進了劉府,陳慶賢才知今日劉昌裔設宴款待上官,一看到進屋的兩人,立刻起身,「大人、將軍。」
「陳公,萬萬不可。」上官幾個大步上前扶了陳慶賢一把。這老家伙雖沒半點官職在身,但受曲環信任,還跟京城幾個達官貴人的關系良好,所以絕對不能得罪。
「謝將軍。」陳慶賢對上官點了下頭,急忙看向劉昌裔,看他坐在輪椅上,臉色大變,「大人的腿傷如何?」
「只怕……」劉昌裔頓了一下,「不良于行。」
雖然極力克制,但陳慶賢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曲環一心要栽培劉昌裔,但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他會失足落馬,導致雙腿盡殘。若是上官因此取而代之,以上官的度量,只怕曲環雙眼一閉,曲府一家老小都難逃一死。
「老夫得罪了。」陳慶賢將衣衫一撩,單膝跪下,捏著劉昌裔的雙腿。
這一模,才發覺他氣血通暢得與常人無益,雙腿該是好了,他抬起頭與劉昌裔四目相接。
「陳公,」劉呂裔先開了口,「我這腿還有機會嗎?」
上官也在一旁的瞧著,臉上帶著一絲焦急。
陳慶賢收回視線,斂下眼,重重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息令上官心中大快,「可是無藥可救?」
「可惜大人正值盛年,將來日子如何是好?」陳慶賢神情凝重的起身,「不過大人放心,老夫定會為大人盡力施救。」
「謝陳公。」劉昌裔淒然一笑,「這腿廢了便廢了,至少命還留著。我唯一牽掛的便是節帥的身子。」
陳慶賢再次嘆息,「節帥已病入膏肓,縱是大羅神仙降世也難救。老夫勉強只能替節帥再續命些時候。節帥一心可是掛念著你未有正室,你——」
「我這腿不成,親事再議吧。」劉昌裔有氣無力的打斷了陳慶賢的話。
看著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若不是此舉太過張揚,上官真想仰頭大笑。現在可是連天都要幫他,只要曲環一死,唯一忌憚的不過就是劉昌裔一手訓練出來的軍隊,但他的雙腿廢了,兵權早晚也得吐出來,到時要劉昌裔死也不過只是一句話。
到時不單阮世君,放眼望去這富麗堂皇的劉府,以及滿府的金銀財寶,全都是他的了。
聶隱娘半臥在床上,目光從劉昌裔進門就直盯著他不放,像是早料到他會來。
她不知道陳公是誰,蘇碩只簡單說是個大夫,還是他的義父,但看劉昌裔和上官的態度,陳公絕不會只是個大夫這麼簡單。
劉昌裔已經換了一身干爽的衣物,拿起桌上的碗走向她,「小翠說你今夜不願喝藥。」
她搖頭,這藥令她一日又一日昏睡,她不想再踫。
「若不喝藥,你根本無法好好安睡。」
她的心一突,撇開自己的臉不看他,「那也與你無關。」
「我記得我曾說過,」他坐在床畔,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若不喝,我會逼你喝,若衣服濕了……」
她的臉一紅,惡狠狠的瞪他,「除了威脅我之外,你還能做什麼?若有心思拘著我,不如費心管管你的姨娘。」
他笑了出來,「我都不介意她跟上官眉來眼去,甚至將來爬上他的床,你又何必氣惱?」
她難以置信,「她是你的侍妾,若真有那一日,你將淪為笑柄。」
「我不在乎。我沒興趣留住個一心想走的女人。」
「那你為何——」
「你除外。」他清楚她想說什麼,所以淡淡的堵住了她的話。
聶隱娘怒目看他。
劉昌裔對她的怒氣仿佛未見,「蘇碩還真有才,蘇花——這名字雖俗氣了些,但好記。蘇花……花兒。」
「別這麼叫我。」她沒好氣的掃他一眼。
「不這麼叫你,要怎麼叫?娘子可好?」
她的心跳得厲害,低斥了聲,「胡扯!」
「我沒胡扯,」他心情愉快的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方才你也認下了。」
「那是迫不得已,我自始至終沒說話。」
「沒吭聲,便是認了。」
她兩眼睜大,「無賴!」
不論瘋子或無賴,他听了都無關痛癢,他將碗拿到她的面前,「娘子乖,喝藥。」
「不喝。」她看他靠近,身子直往後縮。
「真要我喂你?」他眼底盡是捉弄,「我——」
他話還沒說完,肩膀一個吃痛,沒料到她竟屈起腿,用沒受傷的腳直接踢向他。
手搖了一下,但他隨即穩住,碗中的藥並未灑出來。
「看來還真是有了精神。」他對她挑了下眉。
她壓下心慌,「雖未痊愈,但也足以離開陳許。」
他不認同的搖了下頭,轉身將手中的碗擱到一旁。「你故意的。」
「什麼?」
他看著她笑,明顯不安好心,「我說你故意惹我。」
她楞住,揣測他話中的意思,卻只覺得一個天旋地轉,整個人被劉昌裔壓在床上。
他抓住了她的雙手高舉過頭,讓她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
「你瘋了不成?!」她喝斥他,聲音卻有一絲不受控的顫抖。「我身子還沒好,趁人之危並非君子。」
「我本就不屑君子之道。」他樂于當小人,還當得心安理得。「而且你一口一聲要離開,代表身子好了。」
他的唇貼著她的頸子,手鑽進她的衣襟里。
她渾身如火燒般的熱,但他若以為用這種方式可以留下她,未免天真。
她緋紅的臉無措的撇向一旁,但劉昌裔不放過她,扣住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眸子,要她接受他與她之間的情感。
她的腦袋徹底底成了一團亂麻,無法抵擋澎湃的情潮……
劉昌裔府里再進新人一事,陳慶賢原本不管,但一听這人是蘇碩的妹子,懷疑就上了心頭。
起了個大早,陳慶賢先進節帥府見了曲環,原想去見劉昌裔,但念頭一轉,先上城外軍營找了蘇碩。
蘇碩練了一個早上的兵,正要用午膳,听到士兵來報,立刻漾著大大的笑迎上去。
「義父,怎麼來了?」蘇碩忙著要士兵給陳慶賢上副碗筷,「正好與我一起用膳,等晚些時候我離營,咱們再喝個不醉不歸。」
陳慶賢抬起手,拍了拍高自個兒足足一個頭的大個兒,他無子無女,蘇碩無父無母,兩人就像真正父子似的相處融洽。「義父有事問你,邊吃邊談。」
蘇碩點頭,練了一上午的兵,還真是餓了,不客氣的大口吃著飯菜。
陳慶賢漫不經心的開口,「這些日子可有好好伺候大人?」
「當然。」
「既是當然,」他嘲弄的瞧他一眼,「大人至今雙腿不能行走這事,你怎麼在家書中只字未提?」
蘇碩差點被口中的飯菜噎住,用力將飯菜吞下,放下碗筷,急巴巴的說︰「義父,是大人的意思,說是不想讓義父掛心。」
若是以前就罷,現在陳慶賢可不覺得劉昌裔的隱瞞只是單純不讓自己掛心。
他看著蘇碩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搖頭,「算了,義父也不是怪你,只是大人對墜馬一事,沒再追查?」
「沒有。」蘇碩眉一皺,突然來了氣,「義父,你說咱們大人是怎麼了?上官老賊想害他,他置之不理,就連他府里的阮姨娘,就差沒當著我們的面進了上官的房,偏偏到這地步,大人還是悶不吭聲,義父,你去給大人瞧瞧,他腦子是不是病了?」
陳慶賢撫著自己的胡子,出去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回來再見劉昌裔,他倒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大人處事向來仁慈,光明磊落,不屑小人行徑,」陳慶賢喃喃說道︰「此事倒是難得沉住了氣,動起陰謀算計。」
蘇碩不解的挑了下眉。「陰謀算計?!大人嗎?」
陳慶賢看著蘇碩一副單純的樣子,不由得一嘆,進一步解釋,「大人的腿傷早已痊愈,現在瞞著上官,又任由自己的姨娘對其投懷送抱,這一件又一件的事,大人做來,絕不可能平白無故,肯定有所圖謀。」
「義父,」蘇碩一臉的驚奇,「你怎麼知道大人的腿好了?」
陳慶賢一哼,「我是何許人?若真診不出來,還真是愧對這宮中第一御醫的名號。」
「確實、確實,義父向來醫術了得。」蘇碩連忙點頭稱是。
「還有一事……」陳慶賢專注的看著蘇碩,「你得老實道來。」
「義父想知道什麼,直說。」
「蘇花。」
蘇碩一愣,「蘇花?」
「沒錯!大人新收入房的蘇氏,你的妹子。」
陳慶賢很清楚當初上官為抓個叛逃的逆將,帶兵追殺,行經一個小村落,人口不過百余人,上官見村外的草上有未干血跡,知人窩藏村落之中,竟然不顧村人性命,放火燒屋,見有人逃竄,一律砍殺,不留活口,一時血流成河。
所幸最後劉昌裔帶人趕到,阻止了上官的舉動,這才在刀下救下了蘇碩和楚天凡,可惜兩人的爹娘、兄妹全都死在上官的士兵刀下,蘇碩一家早已死絕,不可能平白冒出了個妹妹。
「義父也知道我妹妹早死了,蘇花是大人硬要我認下的妹子,」提起聶隱娘,蘇碩語氣中的憤慨一掃,說得眉飛色舞,「咱們家的蘇花是個不得了的女子,她功夫了得,我用盡全力,頂多跟她打了個平手。」事實上,他是人家的手下敗將,但為了自已的面子,他決定撒個小謊。
「能跟你打個平手?!」這件事可不在陳慶賢的意料之中,「什麼來歷?身手這麼好!」
「說來話長,簡單來說,」蘇碩大口喝了水,才繼續說道︰「這女人是田緒派來的。」
「田緒?!」陳慶賢瞪大了眼。
「別急、別急。」蘇碩連忙安撫,「她雖是田緒派來的,不知為何,竟然不殺大人,反而救了大人一次又一次。我雖笨,但對男女情事也不至于無知,我看那死丫頭分明對大人動了情,總之大人想辦法將人留下了。那日上官突然闖進後院,怕上官發現她的身分,大人便隨口說是我妹子。」
「荒唐!」陳慶賢嘩了一聲。
蘇碩見陳慶賢動怒,不由得縮了下脖子,「義父,不過就是個女人——」
「不過是個女人?!」陳慶賢氣惱的瞪他一眼,「她是田緒的手下,能入田緒的眼,你以為她真是個善類?」
這話蘇碩不好反駁,但還是為聶隱娘說句公道話,「可是我瞧著花兒比那阮世君順眼多了,雖說一張臉沒太多表情,但至少一身正氣,是個十足十的女俠。」
陳慶賢眉頭一皺,蘇碩這人單純,只要看一個人順眼,就當對方是好人,「別以為大人給了她一個假身分,說是你的妹子,她就真成了你的妹子,盡替她說好話。」
蘇碩不自在的搔了搔頭,原本自己確實不喜歡蘇花,總覺得她是個殺手,且她功夫太高,自「」打不過她,有失顏面,但轉而一想,一個小姑娘要不是迫于無奈,干麼放著好好的閨女不當,要出來過這種刀口舌忝血的日子。就好像他,若是沒有當年的遭遇,現在大概還在小村莊里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當個尋常農戶。
說到底,就是命運捉弄人。
「天凡呢?」陳慶賢提起楚天凡,「他對此事可有說法?」
「他看來跟大人心意相通,該是贊成。」畢竟從一開始,楚天凡在一旁看著事情發展也沒勸過半句。
這一個個的小伙子怎麼都糊涂了?!陳慶賢難掩擔憂,劉昌裔這一生眼看就要毀在女人的手上,當初他不顧眾人指指點點,收了蒼州刺史的姨娘入房,現在又留住田緒派來的刺客,到底在做什麼!
「既知她是田緒派來的刺客,便不能留。」
「她不會傷大人。」這點蘇碩可以拍胸脯保證。
「你如何肯定?」
「義父,如果花兒真要傷大人,早就動手了。」
「縱使她不會動手,但只要傳出大人府里留著一個田緒派來的人,光是通敵的罪名就足以令大人性命堪憂。」
這點倒是蘇碩沒想過的,他鎖住了眉頭,「義父打算如何?」
陳慶賢沒有說話,最下策不過就是殺了那個女人罷了,這點不難,難就難在若是劉昌裔也動心的話就不好辦。
曲環當年對他有恩,所以他承諾過在曲環死後用命來保他一家周全,劉昌裔向來忠心仁厚,若他上位定會善待曲氏一門,所以不管如何,他是一定得助劉昌裔一臂之力,容不得一個女人毀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