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婉的小院里,一片寂靜,在這黎明前的灰蒙中,異常祥和。
我輕輕來到那一方小築跟前,躡手躡腳打開門,悄然潛入。
房里尚自有些黑,看得不怎麼真切,桌上燃了一夜的蠟燭,已然開始冒著青煙。
「你來了。」幽幽空寂的聲音自這片迷蒙中響起,唬了我一跳。
放眼望去,昏暗的視線里,若隱若現坐著一襲朦朧的身影。
「你沒睡嗎?」。我斂眸,走過去,心里開始產生悲哀的共鳴。
「嗯,睡不著,好幾百年了,會想不好的事情。」她幽幽解釋,說著感傷的話題,卻絲毫沒有悲涼的情緒參雜在其中。
我默然,想來也都是因為一段傷心的往事。
夜深寂靜,放不下的那個,總是最痛苦的,兀自傷心難過時,傷了自己的,都不曉得在哪逍遙快ˋ活。
有情總被無情惱的狠,也傷得狠。
情深不壽。
以前我總是在想,偌大的紅塵寥寥中,遇到了一眼便裝進心坎里的人,是件多麼美的邂逅。
然,他可以喜歡任何人,卻獨獨不會喜歡我,所以縱然挖心挖肺,若是合不了他的眼緣,這段情,也是枉然。
我或許會一世獨守,只為他轉身一笑。
可若過了這一世,便不會再有下一世,畢竟我曾等了一個天荒,卻沒有換來他的一個地老,既然沒有回眸,那緣便至此,不必糾纏。
我走至桌前,重新燃上一支新的蠟燭,房里瞬間亮了些,可也昏了些,像陳舊的時光,泛著黃。
筠書垂下頭來,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下,不說話。
她這種忘我排外的狀態,我已然早已適應。
我模了模她的頭,像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勾塵,是一只可愛的靈獸,還不曾有過傷心的往事。
「以往讓你幻出人形,你還總是不樂意,沒想到長成這般。」我笑了笑,眼里閃過久遠的美好。
「太久了,還沒好好回憶一遍,都已經開始忘了。」我感傷,心里酸悶的厲害。
「沒關系,我以後會一直跟著你,雖然再也幻不了獸型。」她眼里茫然,仿若只是因為,她此時此刻該說這些話,而不是想說。
我笑了笑,心里難過,過了今晚,我們就兩清了,你不用再跟著我,因為你已經有了司景。
可這話,我沒說。
我笑了笑,又模上她的頭,「閉上眼楮,我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她眼里疑惑,可還是乖乖地閉了眼。
「把嘴張開,很好吃的東西,我做的。」我繼續騙她。
她很听話,無論是有心的勾塵,還是無心的筠書,但凡我高興的,她都會去做。
我打開那道精致的匣門,一顆鮮紅的心躍然眼前。
而後,我將它幻作一顆耀眼的珠子,放在筠書的嘴邊,她尚未反應過來,那珠子已然進到了她的胸腔里。
霎時,金光乍現,那本是安靜的胸口,現在赫然起伏,有心在跳動。
筠書睜開眼楮,皺著眉頭,抬手按上胸口,神情似是痛苦,「胸口好難過,像是有一把火在燒。」
而後,她額上開始冒汗,眼神也越來越迷離恍惚,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緩緩道,「勾塵,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的,既然膳始,那便善終。」
勾塵醒來的時候,司景也是在的。
前些時日,司景便要來看她,卻被我攔了下來,我希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完整的筠書。
司景立在床前,緊緊地盯著平躺的人,眼里布滿血絲。
我無奈,「都已經好幾個時辰了,你能不能眨下眼楮?」
司景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里還尚自有些壓抑的顫抖,「我怕一眨眼的功夫,她又不見了。」
床上的人動了動,而後睜開了眼楮,在一瞬間的迷蒙後,漸漸轉為清亮。
她幽幽起身,待看到了我們,猛然一驚,「你們是誰?」
我的心「咯 」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勾塵,我是浮桑,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呢?」
司景神情比我更甚,蒼白著一張臉,想說些什麼,卻又怕招惹她厭煩。
他握緊拳頭,垂下眸子,「筠筠書。」
筠書扶了扶額,微微蹙著眉頭,眼里依舊是以往的迷茫,「你們到底是誰呀?」
司景急了,「筠書,我是司景,你可以恨我,討厭我,可你不能忘了我」
他聲音顫抖,帶著哽咽,略微狼狽的面上,泛著淒楚之色。
筠書依舊是那副茫然的神色。
我的心,在此刻涼了個徹底,筠書胸腔里的那顆心,還是出了問題。
筠書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會突然便憶起以前的種種,有我,有南邢,也有司景。可有時候,她卻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曉得。
我不知道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畢竟,若是她曉得全部,未必會原諒司景,這般迷迷糊糊地過著,也著實兩全。
司景辭了地府的職,帶筠書走了,偌大的地府里,又沒了陪我喝酒的人。
新到任的閻王,也是個有著書生之氣的人,可行為舉止間,頗有些酸腐的氣息,比不得司景的灑月兌。
我有些悶,百無聊賴間,從鬼判那偷了一壇醉春風。
以往,我都是以順得醉春風為樂,可這次,心里卻沒有絲毫的高興。
獨自一人坐在房頂,掀了封,清幽的酒香從壇子里溢出。
我沒有拿酒盞,仰頭便灌進一口,可入口後,原本清冽的酒,此刻卻變得苦澀不堪。
「咳咳」我捂著嘴,被嗆得眼淚橫飛。
我心中有氣,將壇子仍在瓦楞上,「鬼判這老頭是不是摻假了怎麼這麼難喝?」
自言自語的話音剛落,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便自耳邊響起,「你敢說我摻假?」
我扭過頭,正對上鬼判那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而後,我「撲哧」一下便樂了。
「老頭,你來的真不是時候,酒已經被我拆了。」我指了指斜歪在一旁的壇子,眼里閃過促狹的神色。
他在我身旁坐下,撓了撓花白的頭發,「小丫頭,你以為每次來偷醉春風,我都不知道嗎?」。
我笑了笑,「您老神通廣大,什麼事都知道,行了吧。」
鬼判年老,從地府伊始便在這了,沒有什麼親人,平日里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卻又因自己年老,怕被旁人嫌棄,不敢融入我們其他的鬼差之中。
所以,在第一次無意偷得醉春風後,我便發現,鬼判雖是表面上深惡痛絕,將酒藏在更為隱秘的地方,可卻有意無意地將醉春風做了標記,像是怕我找不到一般。
自那以後,我便明白了,他孤單,所以每隔一段時日,無論想不想喝酒,我都會和鬼判玩兒一局偷酒的游戲。
鬼判嘆了口氣,「我本來還想問問你來著,怎麼這麼長時間都不來偷酒了,總擔心自己藏得深了,你找不到,現在看來,是白擔心了。」
我揪了揪他花白的胡子,「老頭,你說,你是不是在里面摻水了?」
他將眼楮瞪得很圓,「你這小丫頭,我釀了一輩子酒,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在我的心血里造假,你還說我摻水」
我撇了撇嘴,「那怎麼這麼難喝?」
他捋了捋被我揪亂的胡子,「這醉春風,是根據喝酒人的心情來的,你若是開心,入喉的便是佳釀,你若是悲傷,它便是解愁的杜康,你若是心里苦澀,它便也是苦澀的」
我靜靜地听著,望著遠方的天空不語。
他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我曉得,以前閻王是你喝酒的同黨,他走了,你難過是自然的,可時間這般漫長,誰能陪你走到最後呢?想我糟老頭一個,這麼幾萬年的孤寂時光,也慢慢熬過來了,不是嗎?」。
我釋然,在時光慢慢老去之際,總有人要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從此再無交集,這是必然。
「老頭,你今天來,不會是寬慰我的吧?」我笑了笑,將那壇酒拿起,又灌了一口,入喉清冽而干爽。
鬼判吹了吹胡子,瞪著眼,「有你這般呵酒的麼?真是糟蹋了一壇子好酒」他雖是這般說著,可也並沒有阻止我。
我們在房頂待了很長時間,他今日很興奮,說了很多話,也陪我喝了點酒。
走前,他沖我笑了笑,似是心里很暢快,又似很感傷。
他說,「小丫頭,在以後的時日里,但凡你喝酒的時候,若還能記起我這個糟老頭,那也算沒白釀醉春風。
我老了,已經很久沒人陪我這糟老頭子說話了,今日,謝謝你。」
又過了幾日,在听說鬼判陰壽已盡的時候,我正在船頭吹著風。驅使的小鬼,有一搭沒一搭和我聊天時,突然便提起了這茬。
很突然,心里驀地難過。
我不由想起那日,和這個老人在房頂喝酒的情形,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每每吹胡子瞪眼的神情,像是成了永久的記憶,定格在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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