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面轉了很多天,依舊沒有看到阮姬的身影。
除了那次,她像是在人間蒸發了一般。不曉得,是不是南邢的話,她記在了心上,然後心生了愧疚。
這樣想著,我又忍不住鄙視自己,都到了這個份兒上,親耳所听了那些傷人的話,卻依舊想為她開月兌。
以往的每次,但凡她來找我,我都僥幸著想,她對我,是存在一絲情意的,哪怕是可憐的一點兒。
不是我傻,只是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太聰明,而斷了與她僅剩下那一丁點兒的親情。可那一次,我在外面听到了她與南邢的對話,便曉得了,我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徹底碎了。
從此以後,不會再有關于母親、嬰兒和搖籃的夢,她阮姬,永遠不會有一雙溫暖的手,來讓我安睡。
曾經在孟婆婆那閑坐時,總是听她絮絮叨叨說些她閨女的事情,那時候我便想,也許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即便阮姬將我丟棄了,其實心里是難過的。
然而,現實的現實,她不僅沒有難過,從我的一出生起,便是她某種目的的工具,她想我死,毋庸置疑。
我寧願自己什麼都不曉得,就這般稀里糊涂地被她利用著,然後稀里糊涂地死去,至少我不會心傷。
世界上沒有再比這種事情更讓人心痛了——最親的人,將你一步步逼上絕境,面對萬丈深淵,她卻能笑著、毫不猶豫地將你推下。
離和水轅約定的日子,還有十日,我不敢再繼續期望著和她偶遇,想了想,直接踏上了去雪山之巔的路。
其實,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想去那里找她的,畢竟,在雪山之巔的記憶,並不是很美好。
那是一切欺騙的開端。
這里和我前兩次來得時候,差別不大,常年積雪,不分春夏。到處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其他的顏色,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下了小雪。
我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著微涼的觸感,有多久沒看到這樣下雪的日子了?
在地府里呆著,每一日都是陳規不變的。沒有春日里萬物復蘇的暖膩,沒有夏日里烈日炎炎的繁盛,沒有秋日里萬里無雲的涼爽,也沒有冬日里冰寒碩碩的肅冷,甚至連著天空,都是一成不變的迷蒙。
每一日都一樣。
可我在這片迷蒙中,孤寂了近千年的時光。
然後,這近千年的時間里,我都快要忘記,原來下雪是這麼種感覺。不是不冷,是我早已感受不到了。
一只鬼,一只老鬼,還能要求些什麼呢?
緩緩地走在雪上,腳下一步一個腳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可此時,我竟然覺著,它是那麼的美妙動听。
像是萬物自然的世間,天賜的聲音,清靈而美妙。
終于還是來到了那處洞口,我閉上眼楮深吸一口氣,可再睜開眼楮時,心底卻開始彷徨了起來。
我究竟該喊她什麼?喊娘親,非我所願,喊阮姬,卻著實不怎麼好。
在洞前躊躇了一會兒,我依舊張不開口。
「浮桑?」滄桑的聲音,伴著幾縷不易覺察的疲倦自耳邊響起。
我抬起頭來,正對上阮姬那雙驚訝的眼楮。
僅僅是數日未見,她看著又蒼老了幾分,眉眼間的皺紋,無端生出奔波的倦怠,瘦弱單薄的肩上,落了些細細的雪花。
讓人有種落淚的心酸。
方才興許是心思想得太過于投入了些,以至于她什麼時候已然近到了跟前,我都沒有覺察到。
阮姬的手里拎著一只雪兔,和幾顆野果,那兔子通體雪白的毛發上,微微粘著些暗紅的血漬,大抵是暈厥了過去。
我斂下眸子,想來在這雪山之巔上,清冷肅殺,除了能打些野食來吃,應該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填飽肚子了。
阮姬在驚訝過後,眸子里開始躲閃,有一絲的尷尬。而後,她干笑兩聲,打破這茫茫皚皚間的沉寂。
「呵呵浮桑,你怎麼來了?在這等好久了吧?我去找了些吃的,剛回來,若是早些曉得你會來,就不在外面呆這般長世間了。」
我斂著眸,和她保持些距離,也不說話。
瞬間,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阮姬苦笑了兩聲,打開洞門,「進來吧,在外面也挺冷的。」
我看著腳尖,猶豫了一下,終是輕輕「嗯」了一聲,隨著她進去了。
來到洞里,阮姬將手上的東西放下,又找了塊布,將手上的血跡細細擦掉,給我倒了杯熱水。
氤氳的熱氣裊裊升起,看著阮姬的臉,朦朧了幾分,像是這之間隔得不是水汽,而是萬千年的時光。
阮姬笑,指了指玄天的冰棺,面上有幾分窘迫,「不好意思啊,我怕你.爹爹的冰棺融了,所以不能生火,可能有些冷。」
我定定地看著那冰棺里的一抹黑色身影,緩緩地點了點頭。
「啊——忘記了!」她似是想起了什麼,突然起身,拎著那只暈厥的雪兔,來到冰棺前,在它的脖頸上,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後,鮮紅的血,像打開的閥門一般,從一片雪白中流出,慢慢滲到冰棺里,甚是刺眼。
興許是痛到了極致,昏厥的兔子幽幽轉醒,而後拼命地蹬著後腿,不斷掙扎,仿若只要是不放棄,便還能有一絲生機。
我有些恍惚,慢慢地看著那些血,從一個軀體里流干流盡,而後,連著最後的一絲掙扎,也漸漸沒了生息。
溫熱的身體,漸漸變冷。
整個冰洞里,又恢復了一片平靜。
阮姬放下手里的死兔子,擦了擦手,看著我,面上有幾分尷尬,「自那日你開了血,他在復活之前,每日都要用血養著,不然會」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我卻明白地曉得著。
有時候,我有些恨自己的這般通透,但凡能傻一些,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良久的沉默過後,我醞釀著心里的話,抬起頭直視她,「我會幫你救他的。」聲音很輕,卻堅決著。
阮姬愣了一下,眸中有一瞬間的復雜。
我斂下眸,不再去看她,「我知道,你想要用我的元神來修復他的,因為我和他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所以是好的人選。
——只是,這次過後,無論我是死還是活,我們之間,都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
我知道,這一次,只有死,沒有活,可我仍要說這些,因為我要的是更決絕。
頓了頓,我抬起頭來,望進她那雙滄桑的眸眼里,嘴唇輕輕開合,「你把我生下來,是世間莫大的恩情,所以,我把這條命還給你,從此以後,我們兩清了。」
從前,我還都不曉得,自己竟然還有著這般大的用處。活在世間,竟然被這麼多人惦念著,有的人肖想我的軀殼,有的人記掛我的元神,物極所用,也沒算白活,呵呵。
阮姬眼底的神色開始復雜,可此時,我已經不想再去猜想,她是不是也會有舍不得。
「你不用覺著愧疚,這是我欠你的。再過十日,你去地府,取我的元神吧。」
然後,我便自由了,沒有爹,也沒有娘,不欠任何人。
良久,阮姬終于輕聲說了句,「好。」
我起身要走,阮姬沒有留我,興許她是曉得的,那最後一層紙被捅破後,我們便什麼都不剩了,所以她要留,也留不住。
沒了親情的羈絆,我們便是陌路。
我這一生,身上注定流著他們的血,所以,我要將這血肉全部還給他們,才能擺月兌心底最深處的那片疼痛。
若是毫無牽掛的陌生人要置我于死地,那便什麼傷心,都不會有了。
出了洞門,雪下得似乎有些大了,連著我先前的腳印,都被蓋上了。
我閉上眼楮,靜靜地聆听雪落在地上的聲音,輕輕的,那麼干淨,那麼清靈。
回到地府,我回了小船里,南邢依舊昏迷著,沒有轉醒的跡象。
幾日不見,畢夙有些憔悴,在見到我的那一刻,她所有的疲倦,全部化作了一腔怒火,「你又去哪浪了?他都病成這樣了,你卻不管不顧!你還是不是人!他這麼喜歡你,喜歡的把命都搭上了,如今不死不活地躺在這,你卻連照顧都不照顧一下,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她氣得厲害,渾身發顫,眼楮通紅地喘著粗氣,氣息不怎麼穩定。
心里疼得有些喘不過起來,指甲嵌進手心的肉里,卻麻木地沒有什麼知覺。
良久,我垂著眸子,冷笑一聲,「是啊,我本來就是心冷心硬的人,無論他對我好,還是不好,我根本看不到,也不想看到,而且他是死是活,我也絲毫不在乎。
所以,若是他僥幸命硬沒死成,你最好告訴他,讓他睜大些眼楮,以後看人清楚些,為我這種人,不值得。」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南邢,睫毛微微顫了一下,輕輕的,卻被我看到了。
而後,心底驀地疼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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