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暖融融的,仿佛浸在溫開水里一般舒服,許朝玄半睡半醒間覺得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他猛的睜開眼楮。
「什麼時辰了?」話出口時他眉頭微皺,覺得喉嚨火灼針扎般疼痛,他聲音嘶啞,仿佛琴弦裂音般難听。
「戌時三刻。」蘭傾旖的聲音帶著如夢初醒的恍惚,听起來輕而縹緲,如這一刻忽然吹到他臉上的風。
他凝神細听,身邊有嘩啦啦的流水聲,沙沙的樹枝搖晃聲,火光燃燒的 啪聲,松子炸開的砰砰聲……兩人在山林里河岸邊,面前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他模了模衣服,觸手光滑細膩,但這不是他外衣的觸感,倒像是他的褻衣。他眼角微微抽了抽,「我的衣服……」
「扒了。」蘭傾旖答得雲淡風輕。
「……」他干咳了兩聲,無語。你的語氣還能再淡定再無所謂一點嗎?
「你那是什麼表情?」蘭傾旖瞄他一眼,滿臉嫌棄,「你傷在後背,又被我拖著水遁到這里,濕衣穿著不適,你剛剛才發過燒,不烤干容易生病。不然你以為我樂意管你啊?就你那竹竿似的身材,又沒什麼看頭,蒼蠅站上面都嫌崴腳!」
許朝玄不怒反笑,「我要是竹竿,天底下就沒人能把衣服穿出風致。」
「啊呸!」回答他的是蘭傾旖響亮的一聲唾棄。
許朝玄側過頭,臉朝著火堆,火光熊熊映入他墨玉般黑亮的眼眸里,波光瀲灩明滅不定,遮住了他茫然不解的眼神。
「為什麼救我?」沉默良久,蘭傾旖終于開口問到正題。她聲音低沉,透出淡淡的悵惘和茫然,眼神有些呆滯,仿佛還沒從那一刻的震撼中回過神。
她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她長這麼大,不是沒人為她擋過刀劍,也不是沒人用命換過她的命。可那些人,都是她的下屬死士。保護她,是他們的忠誠與職責。可他呢?什麼都不是,甚至他們的交情都談不上深。他更不是什麼舍己為人的人,為別人當肉盾簡直是個笑話,拿別人當肉盾還差不多。
為什麼?
她不知道。也有可能,她猜測過,又自己否決了。她自負自傲卻不自戀,或者說,她對情愛意識淡薄,自己沒有,也不抱什麼想法。
「我不知道。」許朝玄答。
火光映入他眼底,如萬丈深淵里一點搖曳的燭火,瑰麗而明亮,映出他眼中深深迷茫。
在生死面前,有些算計和權衡突然都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他那一刻心中什麼都沒想,只反反復復回蕩著一句話︰她不能死不能死……于是他以身相護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那種危機關頭,誰有心思去考慮那麼多?
背上火燒般疼痛,又隱隱有清涼微癢之感。有感覺是好事,怕的就是沒感覺。他不得不承認她的醫術的確高明。這麼劇烈的毒,她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幫他月兌離生命危險。
「是煙蛇吧!」他笑了笑。
蘭傾旖不可思議看著他,「你知道還為我擋?」煙蛇獨產于安國,毒性極烈,比起什麼眼鏡蛇竹葉青之流不知強了多少。就連她若非吃過這玩意的虧早有準備,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他不答。
蘭傾旖沉默,她清楚記得她看見他的雙唇變成紫紅倒在她膝頭時,自己顫抖的雙手和聲音。她知道那種感覺叫恐懼。
恐懼啊……她恍惚而慢悠悠地笑開,這對她來說是多麼陌生的情緒,竟然出現了,真是難以置信。
她在這邊出神,那廂許朝玄等了半天沒听見她的聲音,模索著抓住了她的手。「傾旖。」
「什麼?」蘭傾旖呆了呆,仍有點反應不過來的樣子,「你叫我什麼?」
「傾旖。」他字正腔圓吐字清晰。
蘭傾旖眨了眨眼,默默回想計算。她長這麼大,有人叫過她「七七」,有人叫過她「阿蘭」、「蘭蘭」,還有人叫過她「小妖」、「小甜心」……就是沒人叫過她「傾旖」。乍一听真是新奇新鮮。
她愣了好半晌才回神,「你說什麼?」
「你怎麼樣?」
「我沒事。」蘭傾旖搖頭,發現衣物烤干了,她一一疊好交到他手上。
他沒接,「我現在不方便,勞煩更衣,謝謝。」
蘭傾旖扁了扁嘴,認命地上前扶起他,賢惠地給他穿好衣服。
「我從來不欠人情。」許久,她淡淡道︰「這次你救了我,將來,我也會放過你一次。」
許朝玄一愣,隨即不過一笑置之。他要走的路長而艱難,她不過一個小小女子,縱然智慧滔天,有什麼本事放過自己一次?
她看他神態就知他沒放在心上,她也不在意。說出去的話,自己記住就夠了,會有機會實現的。
「那些人的來歷,你知道嗎?」。他忽然問。
蘭傾旖不語。如果她先前只是懷疑,在見識到那些人的武功出手和煙蛇後,她就確定了,這也是她肯花大力氣救他的原因之一。
安國人啊,竟然這麼大搖大擺地潛進了黎國。
「黎國南境和安國接壤,對安國的巫蠱之術多少有幾分了解,他們的口音听起來像那邊的。」許朝玄沉吟道。
蘭傾旖若有若無笑了下,「知道了。」
她扒出埋在火堆旁的松子遞給他。圓潤的松子在他掌心滴溜溜滾動如玉石,似人生里那些樸實而難得的心意,咬一口,倍感清香,滋味綿長。
「拿著。」蘭傾旖把一堆獸皮扔給他,他昏迷這麼長時間,足夠她做很多事,最起碼他們今夜在林子里過夜不成問題。
「先前馬車被炸,準備的干糧也多半吃不成了,但總還有能用的。我撿了些回來。」她遞給他一包硝牛肉,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禾,火堆上烤著野兔熬著雞湯。她沒動,這是給病人留著補身體的。她一邊規規矩矩地啃饅頭吃烤松子,一邊想著是不是自己過去太一帆風順了,所以老天也嫉妒,讓她遇上這麼個災星,從此不斷倒霉,將十年沒吃過的苦一一吃回來,以後要不要離他遠點?
她腦子里盡是這些有的沒的,連他的話都沒听清。臉頰上忽然一痛,她抬手捂臉,看見他捏了把碎松子,面色不愉地「盯」著她。
她扁了扁嘴,「你剛才說什麼?」
許朝玄額角青筋跳了跳,暗暗告誡自己別和這傻女人一般見識。「我問你,是不是你的面具有問題?怎麼剛才那批人會追上我們?」
「不可能!」蘭傾旖立馬反駁,義正詞嚴道︰「你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但不能懷疑我的技能和智慧。」
許朝玄真想仰天長嘯︰這都什麼跟什麼?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無恥的女人?居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技能智慧放棄人品,她怎麼好意思說出口?他真想離這女人三丈遠從來不認識她。太丟人了!他深吸一口氣,「那他們攔住我們干什麼?」
「我怎麼知道?」蘭傾旖雙手一攤,語氣無辜,「或許他們寧可殺盡三千也不放過一個?」
許朝玄不答。
蘭傾旖嘴上不語,心里也直嘀咕。她對自己有信心,但仍想不出哪里出了錯。人對于未知的東西總有些不安,會為之戒備,而長期保持高度警覺無疑是件非常傷心神的事。
想不出結果她便扔到一邊,火堆上的雞湯炖好了,她盛了一碗遞過去。
「手痛,端不動,你喂我。」許朝玄理所當然道。
蘭傾旖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可許二公子的表情特坦然。盯了半晌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臉皮厚度非常人可比,一般人攻不下。她認命地挪到他面前,發誓以後有機會一定要逼他穿女裝做她丫鬟天天伺候她夜晚睡腳踏,稍不如意就踹他。她這麼想著,面部表情便有點猙獰,語氣生硬︰「張嘴!」
許朝玄乖乖照辦,像只被主人欺負了也不敢反抗的大寵物。
一口鮮香濃郁的雞湯喂進口中。蘭傾旖一邊用勺子不停地攪,一邊憤怒而惡毒地暗暗詛咒他喝完了拉肚子。瓷勺撞擊著碗沿,聲音琳瑯清脆。
雞湯濃香刺激著食欲,許朝玄胃口好了許多。蘭傾旖表面態度不咋地內心還是歡喜的,畢竟這種見鬼的情況下多吃點才有體力,有體力才有更大的希望走出去。別問她這是哪里,她不知道。她拖著一個大男人水遁到這里已經很不錯了,反正走出這片破林子隨便找個路人就可以打听。
煙氣裊裊里他的眼楮顯出幾分朦朧,卻更加黑亮有光。她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楮,心頭微微恍惚,猛然間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
一碗雞湯喝完了,許二公子還吃了只兔腿,剩下的蘭傾旖拿去填了肚子。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吃飽喝足後,蘭傾旖問。
「我現在的情況,急也急不得。」許朝玄淡定道。他很懂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煙蛇毒性強烈,即使是你,也不能一次性將毒素完全清除吧!」雖然猜測,他用的卻是肯定語氣。
這一點蘭傾旖沒否認,無法否認。
「與其拖著病體強撐著趕路,被人以逸待勞解決掉,還不如在這叢林里養好了傷再趕路。」許朝玄淡淡道︰「我們目前是在隴南境內的金安府,這條河在金安府不算著名,卻牽連著眾多水系,那群人即使要搜,也沒那麼容易判定我們的去向。這片叢林也極大,沒個十天半個月壓根別想走出去。就是他們運氣好,找到了這片叢林來,要想找到我們,也不是易事。」
蘭傾旖一笑,「那好,听你的。不過我覺得,我們現在似乎要想辦法避開野獸才對,我可不想睡到半夜做了食物。」
許朝玄仔細分辨空氣中各種氣味,「我不信你會沒想到這點,沒提前做好防範應對。」
蘭傾旖悻悻︰「許朝玄,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你不得不伺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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