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聞人炯突然要遷入行宮,封閉多年的京郊行宮匆匆打開,來來往往的人都忙碌起來,行宮被匆匆收拾干淨,恭迎皇帝鑾駕。
聞人炯這次一個兒子都不帶,身邊就只有聞人楚楚一個,聞人嵐崢奉命留在京城監國。
當晚皇帝入住行宮,他並沒有啟用地下一層的密殿,只是住在了面一層的主殿,主殿後是臨池水榭,引了黎湖之水,架水閣于其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燈影花影,皇帝看見很有興致,晚間便在水榭用飯。
水榭里,清風送爽,涼意微送,聞人炯興致很高,而聞人楚楚正坐在他對面,講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相處的也算其樂融融。
「主子,不過去嗎?」。遠處柳樹下,容閎奇怪地看著聞人嵐崢的表情,想著自家主子今天這是發什麼神經,大老遠地跑來又在這里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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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怕老爺子看見我就吃不下去了。」聞人嵐崢語氣輕飄得風一吹就散,卻讓容閎的臉垮了下來。
主子,你這兩天咋了?中邪了?怎麼老是在抽風?
「蒼靈宗的事情怎麼樣?」聞人嵐崢隨口問。
「殺人放火連帶毀尸滅跡掩埋尸體消除痕跡一切全套干完總共兩刻鐘。」容閎兩眼放光。很久沒有干過這種事了,手癢。
「速度怎麼變慢了?」聞人嵐崢緩緩斜他一眼,目光隱隱不滿,邊回想邊說︰「我記得你當年只用一刻半鐘的。」
容閎雙眼瞪得滾圓,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主子,你是在懷疑我的專業水平嗎?」。
「不,我不是懷疑,我只是很鄙視。」聞人嵐崢看了眼地下密殿的入口方向,端正了臉色,「查過了沒有?那里面……收拾干淨了嗎?」。
「多寶格里的那壺酒有點問題,也不知道是誰下的,已經被我們換過了。」提到正事,容閎也嚴肅幾分,正色道。
「保證老爺子的安全,至少在過年之前,我要他平安活著。」聞人嵐崢神態淡定,神色淡漠。
「是。」
黎國一番朝局變換落入了各國眼中,在最短時間內,各國高層的桌上都落了這樣一封情報。
長寧侯府中,看見這封信的大小姐卻愣了好久,而後,將之付為灰燼。
「找到元銘久,告訴他,我三天後要見他。」她沉思很久,淡漠吩咐四周的護衛。
她還是決定去和那個孩子聊聊,不知道經過這一番巨變,他可有長大。
瑤台月,依蘭亭。
蘭傾旖坐在軟墊上,面前大大小小的酒杯擺滿小幾,她擺弄著桌子上的酒杯,姿態端莊,每一個動作都浸透世家大族里長年累月積澱下來的優雅雍容。開門聲和腳步聲都沒能讓她抬起頭來。
「赫連小姐?」元銘久試探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請坐。」蘭傾旖微笑伸手。
元銘久臉色巨變︰「你是阿蘭!」
他滿臉震驚,似乎不能相信,臉色也在變幻不定,有恍惚變換的劇烈神情在他臉上不斷交錯。
蘭傾旖微笑著抬起頭來,嫣然道︰「別來無恙,元公子。」
元銘久臉色蒼白,目光從上到下仔細打量著她,從她上半張臉的銀色面具到衣袖上精繡的魑紋到腰間浮雕著闢邪圖案和長寧字樣的令牌……半晌,他突兀的一聲笑,「原來,你是赫連若水,難怪……」難怪你有那麼大的口氣保我一命,難怪你能洞悉朝局游刃有余。
他深深吸氣,竭力定下心神,神色復雜,語氣冷漠而諷刺地道︰「這個秘密,聞人嵐崢不知道嗎?」。
「你覺得,我會讓他知道嗎?」。蘭傾旖不動聲色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
「你就不怕我把這件事捅出去,說你和聞人嵐崢有私情,通敵賣國嗎?」。元銘久目光冰寒,臉色陰沉。
「證據呢?」蘭傾旖根本就不把他這些小手段放在心上。
元銘久一怔,沒錯,口說無憑,自己壓根沒有證據。
蘭傾旖冷笑一聲,元銘久這種級別的手段,她壓根看都懶得看。她幫他那麼多忙,又保他一命算是大發慈悲了。「我以為,經過滅門之難,你多少會成熟點的,沒想到你還是這麼幼稚可笑。」
元銘久面容一陣抽搐……滅門之難……腦海中浮現出沖天的火海,淒厲的呼救,滿眼的鮮血,斑駁的尸體……「我逃出黎國又來到雲國從軍,就是為了……」
「這與我無關。」蘭傾旖沒興趣听他那些泣血哭訴,這只讓她覺得倒胃。這樣的故事,她都看膩了。而小孩子的復仇她更覺得看膩了。「你真以為自己的命有那麼大,蒼靈宗那麼多人都死了,為什麼獨獨你一個人活了下來?」
「你不是說過會……」
「我的護衛不是用來成天保障你的生命安全為你鋪路的,他們只是在必要時刻給你一點幫助。」蘭傾旖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冷笑更甚。「現在的你,除了一身武功,還有什麼?況且你的武功還算不上天下第一,即使你成了天下第一,沒有心機手腕照樣是個任人宰割的廢物。」
元銘久臉色變了變,有深深的屈辱感充斥在心頭,他想反駁,卻無法反駁。「廢物」二字狠狠刺進了他的心田,但他知道這是事實,聞人嵐崢不是不殺他,而是根本不屑殺他。
「他答應過我留你一命。」蘭傾旖平平淡淡地說︰「所以我沒有管過你的處境,因為我知道他會做到。」
「我不會感謝他。」元銘久腮幫子緊緊鼓起,握緊拳,冷聲道。
「他沒要你感謝他。」蘭傾旖的聲音比他更冷。
「可我不甘心。」元銘久咬緊牙,「我總有一天要報仇。」
「我說了這與我無關。」蘭傾旖面無表情,「成王敗寇罷了,你們敢做,卻不敢接受失敗的後果?」她譏笑著,眼底飄過淡淡的不屑。
元銘久苦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事實。
她也好,聞人嵐崢也罷,都已經是立于人間頂端的頂級強者,但他,還在底層模打滾爬。
「阿蘭,你幫我。」他眼前一亮。
蘭傾旖轉頭,眼中神光似劍刃般冰冷明亮,能照亮人心一切陰暗詭秘的心思。「理由?」
「他是雲國的敵人,也是你我的敵人。」
「請不要把我和你混為一談。」蘭傾旖神色漠然,毫不客氣地指正。「我和他並無私仇,只有國家對立。元銘久,想利用我,你不覺得自己的手段太低級太顯眼了嗎?」。
元銘久不語。
「想報私仇,就靠你自己,依靠別人算什麼本事?別讓我瞧不起你。」蘭傾旖語氣平淡。
「可是這幾乎不可能。」元銘久痛苦地抓頭。
「試都沒試過,你怎麼知道不可能?」蘭傾旖嗤笑,「元銘久,這就是你和他的不同,聞人嵐崢十四歲上戰場屢立戰功,十七歲時他已經成為黎國呼聲最高的皇子,可就在他立于輝煌頂端時,他中毒、眼盲、病弱、離京,他幾乎成了個廢人,從雲端跌落塵埃,一無所有,可你看看,他是怎麼做的?」他花了三年的功夫,將當年害了自己的三個兄長一一除掉,重新站回了那個位置甚至爬的更高,你呢?什麼都還沒做就說不可能。永遠想著依靠別人,離家出走時依靠著我給你掩飾行蹤,你想從八皇子陣營中抽身時依靠弟弟支撐蒼靈宗,現在你連報仇都想著依靠我!
「元銘久,不是我或者聞人嵐崢瞧不起你,是你自己先瞧不起你自己。拜托你清醒點,你今年二十三歲,不是三歲,總還在想著依靠別人走捷徑,你以為這是你可以肆意撒嬌的年紀?我告訴你,這世界上很多事沒有捷徑,除了你自己沒人能幫你。」我不是你娘,即使是你娘也沒有義務為已經成年的你收拾爛攤子!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管你的事,也算全了你我的朋友之義,出了這道門,你我再無瓜葛,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轉過頭,一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身影。」沒有實力還想著和別人利益交換,只會讓自己淪為笑話。你想利用我給你報仇,那麼,我想請問你,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條件?元銘久,你得學會重新做人,你現在沒有了蒼靈宗這個護身符,只有靠你自己變強,不然我這次保下你也是白費力氣,你遲早會被這世道吃了。
「你好自為之。」
一直走到門外,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蘭傾旖才呼出胸口的濁氣,溫暖的陽光灑在臉上,她清淺的眸子里閃爍著琉璃般的華彩。
一瞬間郁郁青春踏波來,載歌載舞,都是一刻好辰光。
好辰光里石斛花開劍凝清光。
好辰光里原野萋萋少年含笑。
好辰光里白衣皎皎拔劍相助。
好辰光里縱馬江湖與天為伴。
那些,都過去了,過去了。
一瞬間流年過,一剎那流年遠。
江湖中那萍水相逢的名門少主和少女醫者,終究被她拋在腦後。
縱然是好辰光,終究,只有一刻。一刻過後,就是永恆的血色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