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這夜的燕都。
當黎雲兩國正式確定聯姻的消息傳開,如風雷起于極天之際,驚動各國,驚翻各方勢力,讓他們開始以不同態度慎重對待這樁震驚天下的婚事,並認真思考未來幾年因為此事不得不做的相應安排時——
那注定是大陸頂尖人物,注定要以自己的歸處影響多國國策的大陸目光匯聚點,此時正毫無中心人物的自覺,躺在自家的花牆上曬星星。
「這麼冷的天,你也不怕凍著。」身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寬大的披風蓋住她全身,韋淮越坐到她身邊。
蘭傾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披風,深黑底繡暗紫色飛鳥紋,還帶著他的體溫。
她沉默,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
無法出口,她也知道他的反應。
「我還以為你會勸我離開。」等了半天沒听到她開口,韋淮越先`.``開口。
聲音听得出淺淡卻不容忽略的愉悅。
「那是我正在醞釀說辭。」蘭傾旖肅然回答。
「你可以不用醞釀了。」韋淮越的聲音听不出喜怒,「老生常談有意思嗎?你不嫌煩我還嫌膩。我們都有自己的堅持,互不干涉對方的選擇不是很好嗎?你拒絕你的,我堅持我的。何必要讓那些蒼白淺薄的虧欠和愧疚玷污感情?」
蘭傾旖沉默。
面對這樣的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無論說什麼,都是蒼白的虛無。
韋淮越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鐘毓晟來了,就在前廳,你要不要見他?」
他看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寫著不悅和不滿,只差說「看你到底惹過多少桃花!」
蘭傾旖抬手捂住眼楮,有心想不見,又怕他想多,猶豫片刻,她放下手,「讓他來這里。」
鐘毓晟到時,她正裹著披風坐在花牆上看牆外街道,留給他的只是一個背影。
他的腳步頓住。
「抱歉。」他語氣中滿滿歉疚和無奈。
陸航針對她時,他幫她說過話,但也僅此而已。
「你並不欠我什麼。」她意義不明地笑了笑,轉過頭認真看他,神態平靜,「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听不听由你。別把陸航看的太重。」
「什麼意思?」鐘毓晟茫然。
什麼意思蘭傾旖自然不會和他解釋。有些話說出來就是罪,她不想多生事端。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沉默。
淡綠色藤蔓將她的容顏隔成一幅斑駁的畫,悠悠渺渺如在雲端。
鐘毓晟走到花牆下,抬起臉看著她,眼中有微微希冀和期盼,蘭傾旖當沒看見。
「你還有什麼心願需要我完成嗎?」。
蘭傾旖平靜地一笑,這次的笑意里帶幾分諷意,眼神透徹如水色琉璃,能照亮人世間一切深藏的暗昧陰私。「不用,我都已安排妥當。多謝你的好意。」
鐘毓晟臉色頓時蒼白,連呼吸都顯得無力。「你終究……還是恨上了我。」
「你想多了。」蘭傾旖淡然而不容置疑答。
真的想多了,恨這種和愛同樣珍貴的感情,她不會輕易浪費。
說句難听的實話,他還不夠格。
趨利避害,自保為上,本就是人的本能——她自己也是如此,有什麼資格去怪別人?
「現在這樣很好,我離開後,雲國有女帥,有你,短期內也不會有什麼不穩定。拖上個十年,應該還是可以辦到的。」蘭傾旖嘴角一抹笑意如月光浸透的白石般冷而亮。「哪怕是為了讓我自己的日子好過點,我也不希望雲國那麼快亡國。」
「那你當真願意嫁給聞人嵐崢?你心里一直有人不是嗎?不對!」鐘毓晟突然反應過來,福至心靈,他臉色巨變,「那個人就是聞人嵐崢,是不是?」
蘭傾旖微笑,月光灑在她臉上,鍍出精美的輪廓,「是,你猜對了。」
鐘毓晟下意識微微張開嘴,神色難掩震驚。
盡管猜到,但听她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
驚異、失落、擔憂、傷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整個人都有些呆滯,「那……若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你還會嫁他嗎?」。
蘭傾旖一愣,神色迷茫,她認真思索片刻,還是想不出答案,「我也不知道。」
鐘毓晟緩緩平靜下來,听到這個答案,竟讓他有種輕松感,是「不知道」而不是「不會」,這個答案多少有幾分安慰。
他坐到她身邊,伸手搭上她的肩,「相識至今,我還沒看見過你的真容,離別在即,摘下面具讓我看看吧!」
蘭傾旖猶豫片刻,點頭。
一張溫雅秀美、清麗絕倫的素顏。
鐘毓晟一怔,神色震驚而茫然,凝視她的眼神深邃如夜,似要看入她心底。
蘭傾旖若無其事。
鐘毓晟深深嘆氣。
七竅玲瓏人間玉,他遇上能夠溫養自己的那塊,但她最終不屬于他。
他俯身,在她唇上輕輕印上一吻,清清淺淺,不沾任何私欲,干淨如雪花落唇。
「若水,你要幸福。」
他轉身,輕巧地跳下花牆邊消失在月色中。
蘭傾旖呆呆地撫上自己的唇,剛才的柔軟觸感似乎仍在,她緩緩地嘆口氣,臉上露出清淺若琉璃的笑,「鐘毓晟,你是個好人,我也希望你能找到屬于你的那個人。」她重新躺倒在牆,「別躲著了,出來吧!」
「下來!」赫連無憂懶得和她廢話,簡簡單單兩個字,言簡意賅。
「為什麼?」蘭傾旖無動于衷。
「我沒興趣陪你吹冷風,所以你下來,咱們進屋再說。」赫連無憂淡淡道。
蘭傾旖不動,「有什麼事直說,在這里挺好。」
赫連無憂無語,是挺好,花木扶疏,暗影繚亂,多適合扮鬼嚇人!
「你那是什麼表情?」蘭傾旖滿臉嫌棄。
「鄙視的表情。」赫連無憂語氣諷刺。
蘭傾旖一笑置之。
夜風清甜,是茶梅混合石斛的香氣,馥郁而清淡,大朵的深紅色花朵在夜色中珍重半歇,卻將香氣散得無處不在,偶有一些碎花被風帶起,落上她的面頰,更襯得她肌膚勝雪。
風掠起她的素衣,看上去遙遠而安靜,赫連無憂靜靜站在牆下,遙遙看著她。
她不說話,蘭傾旖也不催,自仰頭看向天際星辰,星光靜好,閃亮如鑽,就是看起來有點冷。
「對平康王的處置下來了。」赫連無憂神色微冷,將陸航的旨意復述給她听。
「和我預料的差不多。」蘭傾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臉上顯出奇異的神色,「有些事不會這麼簡單,這一去只怕不會太平,我還是想早做準備。」
「黎國?」赫連無憂皺起眉。
「不,是雲國。」蘭傾旖搖頭。
「他們不至于這麼狠吧?」赫連無憂不敢相信。
「呵——」蘭傾旖一笑,看似溫柔,眼底卻沒什麼笑意。「無憂,不要高估人性,更不要低估利益。」
赫連無憂連連搖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現在是什麼時辰?」蘭傾旖問。
「戌正過一刻。」赫連無憂淡淡道。
「還挺早。」蘭傾旖若有所思地看向瑤台月的方向。
「皇宮里有什麼消息傳來嗎?」。她收斂笑容,淡淡問。
「你想要什麼樣的消息?」赫連無憂反問︰「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蘭傾旖微微仰起頭,嗅著空中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陸航最近怎樣?」
「老樣子,他和太後還是不冷不熱,只不過太後已有軟化跡象,開始坐起喝粥。」赫連無憂冷哼,「老妖婆早該死,怎麼不干脆餓死算了?」
「她活著比死了用處更大。」蘭傾旖微笑,眼神犀利冷酷如冰雪,「只要她還活著,陸航就永遠背負著洗刷不去的恥辱。她就是陸航的污點和罪證。你信不信現在最希望她死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兒子陸航!」
赫連無憂倒抽冷氣,這才深深認識到陸航的六親不認。看來自己對他的估計還不夠,遠遠不夠!
蘭傾旖隨手折朵石斛在指間把玩。「所以我要太後活著,她怎麼能不活著?即使沒有母子相殘的戲碼發生,我也希望有人能不停地膈應陸航,但他又無可奈何。那種感覺,我想想就覺得很有趣,這樣才能小小地出口惡氣!」
赫連無憂神情滿是佩服。「我明白了!」這才是真正的強者的選擇,不逞一時之快,只看長遠利益。
只要盯緊陸航,那些幫凶從屬的罪過,何須在意?太後做那麼多,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陸航嗎?
蘭傾旖淡淡睨她一眼。「我時間不多,以後侯府就要靠你們來支撐,如今你能學多少是多少。」
「姐姐放心。」赫連無憂神情堅決。
思考半晌,蘭傾旖問︰「那些人現在都怎麼樣?」
赫連無憂面色平靜,「都死了。」
「果然。」蘭傾旖換個舒服姿勢繼續躺著,沒再說什麼,只悠悠道︰「慶雲殿,果然是個好地方啊……」
赫連無憂垂眸不語。她知道,當姐姐露出這種神情時,往往便有什麼別人還沒發覺的事,已經看在她眸中。
蘭傾旖手中的石斛百無聊賴地繞啊繞,淡紅的花汁染上她的手,她看著指尖深深淺淺的花汁,嘴角泛起淺淺的笑。
這次她輸了一招,但沒關系,日後總有機會扳回來。
赫連無憂抱住雙肩抱怨︰「很冷的,你不怕冷可我怕!咱們就不能進去嗎?」。
蘭傾旖不答,只轉頭看向外面的街道,忽然對她招手,沉聲道,「快上來。」
赫連無憂抬頭,「嗯?」
她長發亂在風中,眼眸閃亮清寒如星。
蘭傾旖看著她,目光有些遠,笑道,「快點上來。」
赫連無憂懵然爬上牆頭。
「看!」蘭傾旖伸手向遠方一指。
赫連無憂呆呆轉頭,便看見她所指示的方向,花牆外的街道上,數騎快速馳過。
馬上黑衣人去勢甚急,箭般破開夜色,轉眼消失在街道盡頭。
赫連無憂趴在牆上,低聲問,「那是什麼人?」
「平國公的暗部,專門為他聯絡各處勢力及傳遞命令所用。」
赫連無憂臉色微冷,「他想干什麼?」
蘭傾旖淡然一笑︰「大概是不放心,要通知人宰了我!」
「他們敢!」赫連無憂勃然大怒。
「牽扯到個人利益,沒什麼不敢的。我都沒生氣你氣什麼?想殺我?那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蘭傾旖唇角掠過寒涼笑意,冰雪般亮而冷。
赫連無憂扯扯唇角,知道自己白擔心一場,姐姐心中早有對策,這些人的計劃注定要落空。
蘭傾旖達到目的,心滿意足地跳下牆,「夜深了,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