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瓏和玉瓊功課做得很足,主子需要,立即就能調出來。
聞人嵐崢登基之初命人翻修鳳儀宮,自落成之日就鎖上大門,因此宮中幾乎無人看見這座宮室,當初盛寵一時的琳妃曾不顧禁令擅闖鳳儀宮,被他毫不猶豫貶入冷宮,自此皇宮上下再無人敢小瞧年輕帝王的決心,也再無人敢打鳳儀宮的主意。
而此刻,這座宮殿的主人正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著面前這熟悉的景致。
大清早匆匆出門時天還沒亮,她也沒空欣賞建築,如今有空來看這座宮室,她當即怔在當場。
亮白的雪光在眼前閃爍,照亮一條逶迤的鵝卵石小路,那些顆顆精心挑選的圓潤的彩色石頭,在雪光下閃爍著水晶般的光彩,像從黑夜盡頭逐漸閃起的星光,逐漸點亮她的視野,如天路鋪到她足下。
院子里種滿紅梅,褐色枝干遒勁伸展∼,枝條上胭脂如血迎風招展悄然吐芳。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的長窗,雕著繁復連綿的仙山瓊閣日升雲海,素淨的白色,隱隱泛著瑩光。
抬目遠望,亭台樓閣,軒榭池館,白石為階,琉璃作瓦,廊台扶欄雕刻著精致的浮雕,白龍翻騰于雲海之上,五爪金光閃閃,線條簡練霸氣,姿態孤傲凜然。
玉瓏張大嘴,呆呆地瞪著眼前魂牽夢縈的場景,不住地拉蘭傾旖的衣袖,激動得雙頰泛紅語無倫次。「小姐!小姐!你看……這是我們……我們的家……」
家?不!不僅僅是家,更是給她生命和智慧,賜予她力量,教會她獨自面對人間風霜的成長之地。她的精神家園。
踏向正殿,地面都是大塊白色原石,打磨得光可鑒人,為了防滑,又鋪上深紅長毛絨精織地毯,繪七彩霓虹雲霞圖案,清雅中不失華艷,整個正殿立即顯得堂皇明麗,色彩絢爛又不覺刺眼。
蘭傾旖習慣性地抬頭看看頭頂,天花板的吊頂極其別致,原木制作,四道流水般的弧線,攢到中心如水花綻開,綻開的水花位置,正好是一只巨大的水晶燈,瑩光璀璨,華光四射。
這里的一切都是簡練與華麗並存,低調中透出奢華,有皇宮的雍容大氣,卻沒有皇宮的浮艷。
這般不同流俗的獨到眼光,恰到好處的精妙設計,就是沒人告訴她,她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錦繡華服的女子呆呆地看著殿中裝飾,心潮起伏,默然佇立。
經年前,長空之下,霧嵐之中,那個名動天下八十余年,那個被各國奉為傳說的男人的居所,月下山莊,就是這般布置。也曾在花間對酌之時,閑談交流之中,和身邊的人,帶著淡淡的眷戀追憶,說起山莊里的一草一木,但也只是閑話家常傾訴一二。
從未想過,那些不著痕跡地靠近,那些看似無意的用心,那些靜水流深的愛戀,在很久之前,她還沒察覺到的時候,就已經滲透在她生活中的每個角落。更沒想過皇權翻覆血火淬煉之後,會在這個絕不可能的地方,重現師門風光。
他對她的心意,藏在大大小小每一個細節處,需要靜下心來深深體會,每一遍回放咀嚼,都會從中找出新的發現。
那些珍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蜂擁而來,她在滿懷心緒中佇立,不知人世浮沉。
一路前行,落地無聲,如行滔滔歲月長河,不知今夕是何夕。
鋪著雪亮白石的幽深長廊,在腳下發出空靈而悠遠的回響,拐角處瓖嵌著的明珠光線冷白。
往事自雲端飄落,身後花開如雪。
她的腳步突然頓住。
第二進院落里,有個本該在山莊後絕壁斷崖上的東西,猛的出現在眼前。
一泊澄碧如水的清池,在雪華中反射微光,水面上架有淡青色吊橋,直直延伸到對岸,卻在離對岸一丈遠的地方,戛然斷裂。
那般突兀決然的裂痕,看起來就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讓人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蘭傾旖有點呆地看著那座吊橋,眼神幽暗,眼前突然出現那年冬天紛飛的大雪,衣衫破爛的小女孩邊哭邊在吊橋上艱難地爬,手腳磨破出血又被凍成冰,她爬過的地方染出斑駁的紅。
心中似有熱流滾動,又似被澆了盆冰雪,種種情緒環繞心底,好熱又好冷。
她抬起手捂住雙眼,眼眶發熱手心卻冰冷刺骨。那種冷熱交織的感覺連同心情不住徘徊,似海水卷浪,並不激烈卻持久深遠。
她半生光艷世人欽羨,名動天下驚才絕艷。卻有幾人能知曉,她為這些文治武功付出過多少艱辛血汗?屬于她輝煌背後的黑暗陰冷,她相信這天底下莫說是女子,即使是男兒也沒幾個能受得住,乍然看見的這座吊橋,不過是諸多艱辛中算不上艱辛的那種。
她沒覺得苦,也從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叫苦。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她憑什麼嬌生慣養?她的存在,承載著無數人的希望,師門賜予她生命,那麼她為師門獻上一切本就理所當然。
可她終究還小,她做不到看破紅塵心如止水,做不到清心寡欲四大皆空。她渴望溫暖光明,渴望溫情呵護,渴望……愛。
當有人將她捧在手心珍視疼寵時,她也會心動。可為什麼這麼想哭?眼淚會這樣流?
「小姐,是山莊,是月下山莊!」玉瓏拽緊她的衣袖,眼中含著淚,卻倔強地抬起頭不曾落下,淚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著轉,如兩顆晶瑩的珍珠。
「是啊!真的是……是月下山莊!」蘭傾旖伸手抹過眼瞼,聲音低沉微顫。
「小姐,你們或許可以開始一段新的旅程。」玉瓏一雙黑亮的眼眸骨碌碌直轉,深深凝視著她比平時更亮上三分的眼楮,認認真真地道︰「這些不是無心便能做來的。」
蘭傾旖搖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搖頭,只覺玉瓏的聲音渺渺茫茫似從天邊飄來,飄進耳朵時只余虛幻的回音。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朝夕。
她轉眸,看向吊橋旁暗香浮動的梅樹,想起那些醉臥流雲書劍零落的詩酒年華,目光剎那變得遙遠。
心里似有激蕩的熱流在奔騰涌動,沖得她全身熱血如沸,眼里的水分很快就要涌出身體。
她抓緊玉瓏的手,流眄生波的眸子倒映出此刻月光,清亮如洗。
玉瓏反握住她的手,無聲地給她支持和安慰。
她忽然沒有勇氣再看下去,「天晚了,我們回寢殿吧!我覺得冷。」
寢殿里艷紅未落,喜氣仍在。白石地面打磨光滑,光可鑒人,鋪著艷紅繪七彩鳥獸圖騰地毯,精巧的連幅軒窗下設著紫檀小幾,擱著全套紫砂茶具。旁邊天青色花瓶里,幾枝紫白花朵斜插,姿態靜謐。
一應布置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卻不顯得太過顯眼或刻意逢迎。
她有些發怔,連身後躡足退下的腳步聲都沒注意,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帶笑的聲音響在耳畔,「想什麼呢?這麼入神,听說你連晚膳都沒用。」
蘭傾旖轉頭,對上聞人嵐崢明亮的眼眸,下意識問︰「你忙完了?」
「嗯!」他為她攏緊敞風的衣領,拉著她坐在他腿上,伸手將她抱了個滿懷,「兩年不見,你怎麼多了愛發呆的毛病?還不按時用膳,真當你自己是大夫就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
「想的太入神,忘記了,以後不會了。」她連忙乖巧認錯。
男人嘮叨起來,也是很可怕的。
聞人嵐崢氣結。這明顯的敷衍讓他很不滿,又舍不得說重話,只涼涼地瞥她一眼,「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別自己悶著琢磨了。彎彎繞繞的真是看得我急。」
「你準備了多久?」她問出目前最大的疑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卻听懂了。「從你去蒼靈宗開始。」
蘭傾旖怔住,「那麼早?」
「成親本來就很繁瑣,娶你更是半分馬虎不得,要準備的東西就更多了。我本來以為鳳冠霞帔要等很久才能送到你手上。終究上蒼厚待。」聞人嵐崢安撫地撫了撫她的鬢發,語氣很滿足。
蘭傾旖沉默半晌,伸手覆上他扣在她腰間的手,轉過頭親了親他唇角,「我今天很開心。」
耳邊笑聲低沉,他毫不客氣地狠狠親回來,「你的要求就這麼低?區區鳳儀宮就把你打發了?不是都說女人是永不滿足的嗎?怎麼你就這麼好哄?」
蘭傾旖氣結,這混帳不損她會死嗎?她狠狠踩他一腳。「我這麼好哄,你該開心才對。正好省事!」
「傻瓜!你值得最好的。」他點了點她的鼻尖,姿態親昵。「來,先用膳,用完後我陪你看,也省得你費心思琢磨。」
晚膳準備得很精致,味道也很好,蘭傾旖覺得廚子手藝不錯,吩咐玉瓊重賞。
有情人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即使只默默對視一言不發,也覺得歲月靜好。
聞人嵐崢微笑看她,也陪她用了些,期間一直在給她夾菜,碗中菜肴堆得山高,一頓飯吃下來,蘭傾旖覺得自己好飽。
「照這種吃法,用不了一個月我就得減肥。」她正色道。
「減肥?我覺得你該增肥還差不多。」聞人嵐崢拿干淨絹帕擦了擦手,意有所指地瞅她兩眼,目光所落之處,不忍描述。
蘭傾旖抬手扶額,「我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