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傾旖回到鳳儀宮時,宮人稟報平妃娘娘已在東暖閣等她大半個時辰。
她解下斗篷遞給玉瓏,「知道了。」
輕盈的腳步聲打破東暖閣的安靜,平妃放下手中茶杯,抬頭正見宮人簇擁著緋紅宮裝的女子緩步而來,她站起身。
蘭傾旖在主位上坐下,心里有淡淡的不舒服。任何女子看見情敵都沒好心情,哪怕只是名義上的。況且這位平妃娘娘還是確確實實在聞人嵐崢心里佔有一席之地。
坐定後她才注意對方容貌。一眼掃過,她怔了怔。
見到人之前,她有諸多設想,但當見面後,她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刻這般深切體會到什麼叫百聞不如一見,實在沒想到,竟然會是她。
眼前女子,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容貌,陌生的是神情氣度和通身打扮。
平妃.+du.穿著玉白色繡盛放迎春花的雪緞小襖,外罩石青色窄袖掐腰對襟外裳,金線勾勒的大朵大朵海棠花迤邐開在石青色錦緞上,下配水藍色撒銀色五瓣梅的六幅月華裙,看上去清淡沉靜。梳著簡單的百合髻,上簪赤金蝴蝶嵌羊脂白玉海棠流蘇釵環,並幾朵巴掌大小的淡粉色海棠絹花,額間貼著正紅色茶花鈿,襯得肌膚勝雪。坐姿筆挺莊重,清秀的臉上再找不到當初的天真可愛,連唇角的笑容弧度都顯得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蘭傾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當年那個活潑好動的常佳敏,竟是眼前這個高遠端莊的的平妃!
從她身上,再找不到當初的曠朗自然,卻多了令人一見心折的沉穩內斂。那不是偽裝,而是真正經過深宮打磨沉澱下來的氣度。
蘭傾旖看在眼底,心頭滿滿不可思議。
這算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出現在宮中?怎麼會變化這麼大?
她甩開滿腦子疑問,等對方先開口。
「給貴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常佳敏裊裊下拜,表現得十分低調謙和。
蘭傾旖有點意外。她還以為這位要和自己針鋒相對,卻沒想到會示敵以弱以退為進。不簡單啊!
「妹妹不必拘禮,請起。」她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迅速調整好心態,客客氣氣地明知故問︰「有勞常妹妹久等,不知常妹妹前來所為何事?」
常佳敏心中苦笑。好大的下馬威,這是在逼自己自下顏面,逼得自己不得不重視她,硬生生拿自己做筏子敲打那些心思浮動暗暗觀望的。可她雖對對方用意心知肚明,卻不得不答︰「昨天娘娘去明壽宮請安,臣妾身子不適未曾前去,因此不識娘娘。今天身子好了些,特來拜會。」
蘭傾旖瞟她一眼,表面上說她本人,實際上說宮女。後宮真是鍛煉人的地方,連常佳敏這種單純天真的小女孩都知道玩心眼了。她想輕輕揭過?自己偏不答應。「這些日子天氣越發寒冷,常妹妹還特意來探望本宮,真是有心。風大雪寒,常妹妹可要注意身子,若不幸染上風寒,只怕得不償失。」
常佳敏心口一緊,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誰說赫連若水久居朝堂不倫不類,連本人的女兒身份都忘了?眼見為實。自己進門不過寥寥數語,她便說話綿里藏針,字字含有深意,簡直戳得人心口疼。「多謝貴妃娘娘關心,臣妾自會多加注意。倒是娘娘閉門不出難免悶得慌,都是宮中姐妹,臣妾自然要多加來往。」
蘭傾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唇角微彎,似笑非笑。「常妹妹真是古道熱腸,多謝妹妹關心。不過本宮素來喜靜,不愛湊那些熱鬧。常妹妹好意,心領便是。」
言辭雖委婉,拒絕之意已顯而易見。常佳敏頓時啞口無言,不由懷疑自己此番前來是否就是個錯誤。原本的目的沒達到不說,反而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自己倒是低估了赫連若水。以為她如今淪為棄子孤立無援,定然會謹小慎微夾緊尾巴做人,卻不料她到這種地步仍然不動聲色中自有凜然鋒芒,令人不敢輕攖其鋒。自己被她用下馬威壓下氣勢輸了開頭,自然一敗再敗。
萬般無奈,她只好挑明緣由開門見山,「臣妾管教不嚴,身邊宮女沖撞了娘娘,特來向娘娘請罪。還請娘娘高抬貴手饒她一次,臣妾帶她回去自會嚴加管教。」
請罪?蘭傾旖挑眉,覺得宮中的女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燈,文字游戲玩的比她還精通。請罪不過言語表明「我錯了」再無其他。自己原意是想讓常佳敏自我懲罰並明言認錯。可她輕描淡寫的「請罪」,已堵住自己接下來的所有行動,而她除了動個嘴皮子做個姿態再無損失。
她微微一笑,「嚴加管教?你那宮女不識本宮出言不遜姑且解釋為不知者不罪,可她知道本宮身份後也不曾下跪行禮。這又怎麼解釋?本宮和晴貴妃同為正一品貴妃,莫非她見到晴貴妃也不知行禮?那本宮就納悶了。听說晴貴妃執掌宮權公正嚴明,對這種忤逆不敬的宮女,是如何處置來著的?」
常佳敏臉色變了變。
落到霍芷晴手上,絕對是當場杖斃。鈺貴妃只打二十板子,已是寬宏大量,她完全沒立場求情。而敬晴貴妃不敬鈺貴妃的罪名,別說區區宮女,她自己都擔不起。可若就此放棄,自己任由一等宮女被扣在鳳儀宮領不回,明天宮中上下會怎麼想?屆時必然顏面人心全失。
這個鈺貴妃,好生厲害!
見她不語,蘭傾旖唇角笑意越發飄忽,「常妹妹,你怎麼說?」
常佳敏猛的起身跪地,「娘娘,臣妾身有頑疾,為恐傳染他人驚擾聖駕,宜當靜養,還請娘娘成全!」
這就是自行無休止禁足的意思。蘭傾旖心想小姑娘確實變得很聰明。看來這宮女的事,確實另有蹊蹺。既然算不上情敵,她也就放她一馬。「常妹妹果然心憂皇上安危。不過,本宮多句嘴,有些人的膽氣是被縱出來的。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你好好想想吧!本宮乏了,就不留你了。」
常佳敏很明顯地怔了怔,下意識多看她兩眼,卻看不出她的心思,只好垂眸屈膝,「還請娘娘好好休息,臣妾告退。」
肅立在旁大氣都不敢出的玉瓊此刻才松口氣,臉上也有了笑意。「小姐,可要傳午膳?」
「嗯!讓宮人送上來吧!」
門簾一掀,聞人楚楚笑意盈盈地進來。「我來得正巧,看見平妃匆匆離開。怎麼樣?你有沒有吃虧?」
見長公主詢問的目光投向自己,玉瓏連忙垂眸,將經過細細說明。
「原本還擔心你會應付不來,現在看來真是我多心了。」聞人楚楚明顯放心,臉上有了笑意。
蘭傾旖遞上茉莉花茶,轉頭吩咐玉瓏準備午膳,不知道該自嘲還是該冷笑。「你放心,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言語上的機鋒我打得多了,不過換個背景,不會有事的。真要擺平不了,我不會逞強。」
聞人楚楚抿嘴偷笑。「你打算怎麼辦?」
蘭傾旖挑眉,眼神散漫,「打算?我要掌控先手,但只要她們不來招惹我,我也不會主動對付她們。」
「就這麼點膽氣?我還以為你會直接把皇兄的後宮燒光殺光搶光的!」聞人楚楚撇嘴,對她的雷聲大雨點小很不滿意。
蘭傾旖沉默,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怎麼沒看出來這孩子的願望如此宏偉?那些妃子哪里得罪過她,讓她對她們這麼仇視?
「這宮女的事看似偶然,其實沒那麼簡單。」聞人楚楚正色提醒。
蘭傾旖面無表情,心頭冷笑,「當然沒那麼簡單。這麼冷的天,我出門又是臨時起意,御花園西南角那位置也偏僻。就能這麼巧合地遇上?誰信了我都不信。」
「鳳儀宮的人還得好好淘洗。」聞人楚楚語氣清淡地說︰「賣主求榮,該殺!」
「宮人都是內務府送來的,難免人多眼雜。這事不新鮮,我自會處理。」蘭傾旖摩挲著茶杯,笑得比她的語氣還要清淡。
「有什麼想法?」聞人楚楚笑得狡黠。
「以你皇兄對我的關注,鳳儀宮卻還能有釘子存在。有這能耐的人能有幾個?最有理由的,除了那位還能有誰?」
「她這是想一次性解決你和平妃兩個釘子?胃口也太大了吧?」聞人楚楚喃喃自語。
「這步棋她怎麼走都不吃虧。成了,我和平妃就此結怨。不成,也能借我的手打壓平妃。算盤不可謂不精。」蘭傾旖神色復雜,「可她卻不知道,平妃是這宮中,少有的局外人。」
「你認得她?」聞人楚楚愕然睜大眼。
「當年見過。」蘭傾旖簡單交代來龍去脈。
「照你這麼說,她心里的人是韋淮越,進宮不過是想找個安身之所。皇兄納她也只是掩人耳目。」聞人楚楚挑眉,心說難怪皇兄對她那麼特殊,還以為是真的喜歡……
「嗯!」蘭傾旖點頭,「所以沒必要把她扯進來。」
「如此說來,霍芷晴知道你的身份了?」聞人楚楚撫著下巴,饒有興致地問。
蘭傾旖神色淡然,「昨日明壽宮請安,太後當眾失態,霍芷晴這半個當事人就生出疑心。再結合你們兄妹倆的態度,她已經肯定七分。今天繞這麼個彎子利用平妃來試探,不過是想把余下的三分補足,順帶給我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