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空月復喝酒卻爽快利落,看得好幾個人暗暗皺眉。
聞人行雲最先出聲,拉著她的衣袖低低提醒。
蘭傾旖哂然一笑,這種事自己干的多了,官場應酬,酒是必備物,菜可以不吃,酒卻必須要喝,空月復喝酒什麼的,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謝過聞人行雲的關心,她目光掠過席上的糕點,發現沒一樣是自己愛吃的,只好剝水果填肚子。燈光下她目光流轉鮮活如春,笑顏明麗燦爛如霞,眼中卻帶著淺淺的郁色,攏煙的秀眉微微一皺便松,似蝴蝶從花心上一掠而過,弧度輕細。連離她最近的聞人楚楚和聞人行雲都沒有發現。
高座上的聞人嵐崢突然捏緊酒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桌上放了種淡白色果皮的水果,這是衛國特有的銀珠果,洗得干干淨淨,在盤子里盈盈閃光,果香馥郁誘人。
<聞人楚楚和聞人行雲立即伸手去拿,淡白色的果皮很快被剝了滿桌。
蘭傾旖目不斜視,低頭剝瓜子殼。
「皇嫂,你怎麼不嘗嘗?」聞人楚楚一邊問,一邊將手中剝干淨的果子往她嘴邊送。
蘭傾旖不著痕跡地避開距離,搖頭,「我不愛吃這個,你們吃吧。」
「嘗嘗嘛,很好吃的。」聞人楚楚眼中充滿鼓勵。「飽滿多汁,酸酸甜甜,正好用來開胃,你這幾日吃的太少了。」
她毫不氣餒地、再接再厲地,用果子在她唇上亂蹭,蹭得她唇上粘乎乎的都是蜜汁。
蘭傾旖心中嘆氣,嗅著那誘惑力極強的香味,只覺胃里一陣翻滾,但又拗不過聞人楚楚的好意,只好伸手接過果子三下五除二快速啃完嚼掉,完全沒有辨明味道就咽了下去,像在咽一堆蠟。
深紅宮燈映在她臉上,似一抹紅暈一閃即逝,她的眼中如有微光一閃,似萬丈深淵中的燭火搖曳了一下又熄滅,讓人幾乎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
湯圓送上來,蘭傾旖咬一口,這湯圓做的很美味,豆沙餡,甜而不膩,但她吃不下去。匆匆咽幾口就放下碗。
名動京城的戲班子長春班前來唱戲,高座上的母子倆笑意盈盈。聞人嵐崢表示沒什麼研究,讓太後來點,太後便隨意點上出戲,殿中的長春班遙遙恭敬磕頭,清脆的鑼聲如金石乍裂,瞬間滿殿俱靜。
太後的興致極好,偏頭和霍芷晴談論著戲文,帶著興致勃勃的語氣,談論著戲文內容和戲子唱腔,霍芷晴微笑認真傾听,不時附和兩句,明顯讓太後的興致更高。
聞人嵐崢坐在一邊倒成了多余的,他也不閑著,剝出滿桌瓜子殼花生殼,瓜子仁花生米歸太後。
底下蘭傾旖漠然听著戲文,給身邊的聞人楚楚喂了一塊橘餅,心思卻飄到萬里之外的長寧侯府。心想自己去年沒唱完的那場《驚夢》,不知今年是否還會有人唱給爹娘听。
身邊聞人楚楚拉著她的手評點著戲文,她微微點頭,隨口兩句也是正中要點,明顯讓聞人楚楚興奮不少。
姑嫂倆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看起來也是十分和諧的一幕,她含笑靜听,燈光下更顯輪廓秀雅精致,肌膚勝雪身姿亭亭,然而側面的線條看起來卻那麼遙遠。
聞人嵐崢垂下目光,伸手撥開面前的瓜子殼,如撥開那些不該存在的念想。
目光在蘭傾旖面前的銀珠果上頓了頓,聞人嵐崢移開視線,往太後手邊遞了塊切開的銀珠果,燈光流入他眼中,一片水色變幻不定。
台上妝容濃艷的旦角長長的水袖正迅速地拋灑出去,半空中劃過流波般的優美弧線,低眉婉轉,輕聲慢唱,一唱三嘆,腔調纏綿,嬌美容顏掩在雲袖後,眼神婉轉如煙光,引來大批戲迷鼓掌。
蘭傾旖心不在焉地听著戲,目光卻空茫如萬丈深淵。她執杯,杯子在唇邊久久定住,人已出神。
聞人嵐崢看著她執杯的雪白手指,在燈光下反射著輝光,分不清手指和白玉杯哪個更白。
一杯酒下肚,她臉上便起了微微酡紅,看起來如嬌花照水。
他低眸舉杯,未飲,便已覺得心中軟煙氤氳,已將醉。
她用長柄湯勺給身邊倆小鬼舀湯,道︰「竹蓀花椒鮮貝湯,味道很不錯,你倆嘗嘗。」
兩人各自歡喜地接過品嘗,她看著湯中漂浮的雪白的鮮貝,默默地慢慢喝湯,柔軟的唇瓣更顯水潤。
台上戲子賣力認真地表演,唱腔優美,吐詞清晰,戲迷們歡笑不斷拍掌不絕。
蘭傾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臉頰因酒力揮發泛起紅暈,目光迷離如煙水空寒。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驚破美夢迷醉月色。
聞人嵐崢不時瞥她一眼,看她唇角冷淡而回憶的笑,看她吃銀珠果時微皺的眉,看她凝視向身邊姐弟倆的目光柔和……
這似近實遠的元宵夜,人人都在一懷心緒中收獲著最細微的感情變化。
殿外煙花綻放。
「咻。」
五彩繽紛絢爛如彩綢的煙花瞬間沖上漆黑的夜空,那些青竹白梅萬壽菊木芙蓉紅牡丹,那些蝴蝶鳳凰游龍飛鷹,千變萬化流彩紛飛,拖曳著長長的尾巴流星般掠過視野,星星點點如螢火蟲紛飛在夜空中,倒映得大地流光溢彩,籠罩在整個皇宮上空。
有宮人上來送花燈,每張席位上都放了一盞,他們這桌因為擠了三個人,所以放了三盞燈,聞人楚楚看一眼面前的燈,這是盞鳶尾花形的燈,做工還算別致,燈面上畫著長空煙霞,平日里見到的花燈上畫著的都是些吉祥女圭女圭之類的畫,猛地看見這樣一盞燈,便覺得格外清爽新鮮。
畫貼在走馬燈上,緩緩旋轉時,那些長空煙霞便似飛動起來,令人恍惚覺得那些煙霞正向面頰撲來。
謎面寫在燈的四面,正慢慢地轉著。
聞人楚楚一眼瞅過去,是個字謎︰早不說晚不說。
她垮下臉,猜不出。真是的,每年都猜不出來,為什麼別人的都那麼簡單,自己的就這麼難,太憂傷。
她轉頭看了看蘭傾旖的,是句古文︰死而輕于鴻毛。
也猜不出,聞人楚楚愁眉苦臉。
蘭傾旖失笑,輕輕拍拍她的頭,告訴她自己這個燈謎的答案︰故無貴無賤。
聞人楚楚指了指自己的燈謎,滿臉討巧地盯著她,「皇嫂,你一定能猜出來的對不對?快告訴我吧。」
蘭傾旖看著燈謎,微微一笑,「你自己的謎,自然要自己猜。」
聞人楚楚有氣無力,「我就是猜不出來才要你幫我猜呀!」她抓住她的手用力搖晃,「我看中母後那套粉珍珠頭面很久了,你趕緊幫我猜出來吧,這樣我就可以向她討了。」
蘭傾旖哭笑不得,只好告訴她答案︰「許。」
聞人楚楚眼楮一亮,立刻提著燈,三步並作兩步蹦到太後面前,笑眯眯蹭著太後撒嬌賣痴。
高座上,聞人嵐崢看著自己桌上的蘭花形花燈,唇角笑意微凝,目光一瞬間冷若冰雪利若刀劍。
謎面上的字跡娟秀,一手極漂亮的梅花小楷,他自然認得出是誰的字跡,字寫得冷漠明白。「莫中美人計。」
五個小字剎那燃起心底那把名為「不甘」的火,怒氣霎時沸騰,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將這盞燈砸出去的沖動。一瞬間謎底流過心田,他想笑世人的荒謬,最終卻只面無表情地將這盞燈丟到一邊,再不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投向蘭傾旖,眼中亮起灼灼的光芒。
宴會散後,蘭傾旖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到僻靜處再也忍不住,蹲在水邊張口大吐特吐,胃里翻江倒海,她吐得昏天黑地,邊吐邊嘆息︰好好的一池碧水,就被幾個銀珠果給糟蹋了。她苦笑著克制住自己四散的思緒,不去想那段黑暗的記憶。吐過一陣,她胃里也被掏空,蹲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掏出帕子擦干淨嘴,滿口發澀。她今晚吃的東西本就不多,這一吐幾乎什麼也不剩,然後……大小姐悲催地發現,自己這個千杯不醉的海量,似乎醉了!
頭暈眼花金星四射,眼前玉瓏和玉瓊都有好幾個,搖搖晃晃分不清。
原來醉酒是這種感覺。
她努力睜大眼,伸出手,「帶我回去。」
兩人嘆口氣,扶起全身虛軟的她回去。
蘭傾旖苦笑,想起自己當年惡作劇灌醉聞人嵐崢的那次,原來喝醉這般難受,她頭腦發暈兩腿發軟,胃里造反,惡心感一波接一波,似乎又要吐。不敢張口,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吐在這倆丫頭身上會被她們罵死,只好伸手推開她們。
可惜大小姐估算錯了自己此時的力氣,而且,她忘了自己今晚穿的是曳地宮裝。
伸出去的手沒能成功推開她們。反作用力反而讓她自己踉蹌退開踩到裙擺。于是……
大小姐腳步不穩地跌向地面。
她反應奇快,身子向旁邊一扭。可意識反應過來了,此時正造反的身體卻沒反應過來,一扭之不由己地撞上假山,腦袋正對著一塊突出的山石。
「小姐!」兩名婢女都嚇得不輕,連忙撲上來想拉開她。
竹青色影子迅疾如風般掠過,晃開淡淡的涼風。
玉瓊眼前一花,伸出去的手落了個空。
蘭傾旖只覺一股大力傳來,拽著她退開,她步子不穩,狠狠撞上一個似硬實軟的物體,耳邊傳來一聲淺淺悶哼,鼻間有淡淡的琥珀松墨的香氣。
她有點恍惚,迷茫中反應過來這是一個人的胸膛,四散的思緒被強力拉回,她抬起頭,用力一推想將這個人推開卻沒能如願,反倒差點讓自己再次撞向假山。
好在對方被她這一推也似回過神來,松開環在她腰間的手退開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