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有喜的消息想瞞也瞞不住,鈺貴妃有孕的消息很快傳遍皇城。
「赫連若水有孕?聞人嵐崢竟然會容許她懷上孩子?」殷鳳辰把玩著做工精巧的紅瑪瑙擺件,神色頗為意外。
這樣身份尷尬的女子,在入宮之初,不是就該讓她徹底失去機會嗎?
「想不到我們回國前還會收到這樣的消息。」她沉吟,「封一份賀禮表示一下。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件喜事。」她在書桌後坐下,翻著新送來的情報,淡淡吩咐。
「是。」
類似的命令不斷在高門大戶出現,亂七八糟的警報齊齊拉響,鳳儀宮的門檻幾乎被各方人馬踏破。
蘭傾旖疲憊地送走兩位小祖宗,看著堆在殿中的各種禮物,哭笑不得。
什麼叫「母憑子貴」?她今日可算徹底見識了。這才是兩位小祖宗送的禮物,就足夠裝滿兩輛馬車,再加上聞人嵐崢命人送來的,她大可以吃小孩子的軟飯。還沒出生便已如此風光。若是個男孩子,恐怕要成為所有人的焦點吧!
她靠在軟墊上,半合著眼思索著接下來的打算,懷孕不難,但要平安生下這個孩子並保他平安長大實在太難,她半分馬虎不得。
剛剛和聞人嵐崢談過,她心里也放開不少,倒也沒原來那麼擔心,可她還是覺得準備不夠。
手緩緩地撫上尚且平坦的月復部,她呆呆地看著,難以想象那里已經孕育出一個小生命。深宮幽冷,卻磨不滅她心中的期待和歡喜,黑暗的毒沼澤里尚且開出美麗的花。她如今有夫有子,終尋到棲身之處,心中的歡喜密密麻麻地開遍天涯。她在那樣的歡喜中覺得自己輕盈得要飛起來,眉梢眼角蘊滿笑意。
正神游中,門外傳來太監悠長的通報聲,她笑容一斂,抬頭時已恢復平靜。
來的是太後身邊的大宮女素雲,奉命來送賞賜。
蘭傾旖平靜地謝恩,打賞,送客,免不了又是一番折騰。
「這些東西……」玉瓊看著堆滿殿堂一角的賞賜,犯難。
蘭傾旖目光淡然,「好生供奉。」
意思就是不用了。玉瓊眼楮一亮,防人之心不可無,難保太後不會為維護皇室血統的純正對這個孩子下手。
蘭傾旖眸中冷光一閃,似想到什麼不好的回憶,臉上掠過殺機,又很快平復。
她坐在軟椅上喝茶。
宮裝華美,容顏清麗。昔日廟堂上的鐵血雍容依舊,卻更多出一份少婦的溫婉成熟風韻。
踏進寢宮的聞人嵐崢腳步一頓,覺得自己也似被這樣一個嬌俏又尊貴的身影擊中。他心中一嘆,恍惚中腦海里掠過久遠的畫面,不禁自失一笑,大步走到她身邊坐下。
玉瓊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已無聲退下。
「你故意瞞著我。」
聞人嵐崢心中不平,怎麼說他也是孩子的爹,這個當娘的女人卻將他撇到一邊。
蘭傾旖似完全沒感覺到他的小小怒氣和濃濃不滿,微笑︰「這不是打算等胎兒穩定後再告訴你,給你個驚喜嗎?再說我也沒讓別人知道。」
聞人嵐崢一笑,小心地伸手貼上她的月復部,輕聲道︰「傾旖,謝謝你。」
他雖力圖保持聲音的平穩,卻仍可以听出細細的顫音。她听著,忽然覺得心情有些沉重,臉上的笑容也斂起來。她認真凝視著他,不說話。
她知道他此刻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卻不想顯露出太多情緒,只想在安靜的環境中好好地體味這一刻的溫軟,再將這種神秘和體驗留在內心好好回味。她也不吵他,安安靜靜地陪他體驗這種陌生而歡喜的心情。
聞人嵐崢微微閉目,感受著指下溫度,之前他听到太醫的診斷,驚訝、狂喜、疑惑、不安……種種情緒太復雜,那一刻從來淡定不驚的他,腦中竟然一片空白。
然而此刻,當他的手按上那生命之源,明明還沒顯懷,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卻依然有種奇妙的不可言喻的特殊感覺。
這一生的轉折從此開始。
那片柔軟之下,是他期盼已久的他們的孩子,是他和她的骨血,是他和心愛女子的生命延續。再等八個月,他呱呱墜地,他的一生從此圓滿,人間溫暖的頂端,他盡數得到,再無遺憾。
所愛的女子,共同的孩子,美滿的家。
這驚喜來得如此突然,他手足無措,看著她亮晶晶的眸子,心里有什麼濕潤的東西要從眼眶里溢出來,他不由握緊她的手。
華堂深深,暖風徐徐,他手指輕輕,似在觸踫到自己一生的夢想。她笑意清淡,凝視他的眼神溫軟如雨中花,像在看一個自己原本觸及不到的美夢。他們說不清是誰溫暖誰,誰救贖誰,終歸踽踽獨行這麼多年,遇到這麼一個能相互支撐走下去的人。
良久,聞人嵐崢一聲長嘆,打破這片靜寂。「有空就去母後那里坐坐,她一個人在明壽宮里也挺寂寞的。」
「不去。」這句話一出,蘭傾旖立即從剛才的歡喜期待甜蜜輕松中清醒過來,目光剎那間冷銳如金戈。她想都沒想一口回絕,「在孩子出生之前,明壽宮的人我接觸得越少越好。」
「你擔心母後對這個孩子不利?」聞人嵐崢皺起眉,心中升起淡淡的煩躁和不悅,又被他壓下去,「這是她的孫兒……」
「我冒不起險。」蘭傾旖語氣平靜到近乎冷酷,「即使我去,也要帶著自己的吃食茶水處處小心防備,你確定這不是在給她添堵?」
「她是我娘。」聞人嵐崢忽然覺得煩躁。
「但她不是我孩子的娘。」蘭傾旖毫不退讓,平淡地反駁︰「兒子是她的依靠,是她在後宮生存的支撐。失去你的代價,她承受不起。但失去一個孫子或孫女的代價,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你為什麼一定要將母後想得這麼狠毒冷血不近人情?為什麼一定要讓你們之間這麼僵?」
「她是太後!」蘭傾旖冷冷道︰「如今誰當皇帝,她的地位都不會動搖,她已經不是當初的淑妃。」
「你……」聞人嵐崢臉色微冷。
蘭傾旖抬頭直視他幽邃明亮的眼楮,語氣平靜如結冰的湖面,「即使你絕後,對她其實也沒什麼大影響,行雲登基後她一樣是太後。這個孩子,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重要。這宮中,我最不相信的人就是她!」
因為拿不準她的態度,所以她反而最不可相信。如霍芷晴之流,卻因為早已明了心思,反而好對付。
氣氛僵下來,兩人都不再說話,殿中異樣地沉默著,這個矛盾的存在也不是一日兩日,往日三方都為各種原因保持著沉默和退讓。然而如今,終于因為對待一個尚未出生的小生命的態度糾紛而爆發出來。
兩個同樣堅執剛毅的人,都不肯退讓半分,沉默便一分分地持續著。
蘭傾旖垂下眼瞼,覺得很累,也有淺淺的心疼。
後宮冷寂她早就明白,若非為他,她也不會踏進這個地方陪一群女人玩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整日里應付那些庸脂俗粉誰家兒郎,應付那些爭寵奪利求子升位,磨滅曾指點江山談笑定國祚的屬于名臣良相的不滅雄心。她不悔,卻仍覺不適應,不抵那劍氣凌雲、橫槊賦詩、逐鹿天下、決勝千里的痛快,卻較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的更陰狠更毒辣更血肉橫飛傷人無形。
那一瞬記憶回溯很快被拉回,她微微一笑,也罷,就當游戲吧。誰讓她選中一個皇帝呢?
這宮中,她可以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但惟有一個人,她殺不得動不得害不得也拒不得。因為,那人是他的母親。
他夾在她們之間左右為難,她明白,但她不敢。
她端起茶盞,看著白瓷杯邊緣升騰的熱氣,心卻是浮涼的,如幽幽飄浮在半空中的冰雪。
她垂眉不看他,听著他的腳步聲遠去也不抬頭,直到他走到門檻邊時,她忽然叫住他。
「嵐崢。」
她的聲音清若仲夏幽夢,也輕若風中浮羽。
「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世人眼中,以詭譎深沉著稱的雲國雙璧之一的赫連若水。」
聞人嵐崢的腳步頓了頓,那一瞬短暫得連眨眼都不到,又漫長得像是人的一生。
隨後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燦爛的陽光中。
蘭傾旖緩緩癱倒椅背上,極緩又極長地吐出一口氣。
嵐崢,這樣逼迫你,或許是我太殘忍,可我必須逼你認清事實,因為我不想讓你的幻想或心軟對我們的孩子造成任何不利——即使這種可能近乎于無。
因為我知道,那樣的痛苦,我們誰都承擔不起。
「小姐。」身後玉瓏走上來,輕聲喚她。
她閉上眼楮,「什麼事?」
玉瓊默然少許,「東西已經清理。」
蘭傾旖表情微滯,「就是說果然有問題?」
「是。」玉瓊不忍地低下頭,連她一個旁觀者都覺得這樣對小姐和皇上太殘忍。
蘭傾旖臉上露出不出意料的淡淡笑容。
玉瓊卻頭一次覺得這種萬事掌握在手底定在心的淡定笑容刺眼刺心又難看。她心里亂糟糟的不知該說什麼,憋半天才訥訥道︰「小姐,你為什麼這麼確定會有……」
「呵——」蘭傾旖輕笑出聲,笑聲玲瓏如珠玉,玉瓊卻覺得難听刺耳。
「你們還是不了解太後這種女人,她是那種真正能成大事的,翻臉不認人。我和太後之間,是種死局。就像我無論何時都不會放松警惕一樣,她也不相信我會放松警惕。我和她,大概只能耗下去。」她垂眸,手一松,猶自散發著熱氣的紅棗茶摔落在地,瓷杯碎裂,刺耳的一聲,如有什麼珍貴心情同時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