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陽光從疏密相間的花枝間灑落,在光潤的水磨青石地面點上細斑,水面上不時飄來淡淡涼風,波光輕盈飛花輕搖,景色殊麗。
陽光落在身上,映得眉目光艷,聞人嵐崢的目光不經意掠過,突然頓住。
「這是什麼新飾物?」他意外地看著她暗織淡藍木蘭紋的霜色衣領掩映下的頸項,那里竟多了個紅線穿著的飾物,他暗暗驚奇︰她素日里不戴項鏈,這次怎麼一反常態?
蘭傾旖一笑,取出衣領下的平安符遞給他,「這是娘上次來時送給我的,是我小時候戴過的,昨日剛戴上。」
聞人嵐崢接過平安符,松花色的輕絹,看顏色已有些年頭,普普通通的緞面,平織水雲暗紋,打著如意結的絛子。很普通的式樣,尋常佛寺里都能看到。
入手有些沉,似和尋常平安符不同。他仔細打量,發現這平安符竟是個小袋子,倒過來頓了頓,從中掉出來另一個稍小的平安符。
方勝形狀,半寸見方,兩個小小的羊脂玉墜,雕成精致的雙鎖形系在光滑的青蓮色錦緞上,光澤潤雅,似經歷過無數次的撫模。上方以黑曜石穿孔結著朱紅彩線絲絛,做工十分精致。正反兩面都用純金絲線繡著小字,正面繡著「平安喜樂」,反面繡著生辰八字。
一針一線細密精巧,帶著歲月的痕跡,深刻而沉靜。
他心頭犯疑,這生辰八字,似乎和她曾經告訴他的不一樣,時間推算這平安符上的生辰比她大上幾天,怎麼回事?他轉頭看她,她神色平淡坦然,似全未發現這生辰的不對。
想起某些在心里存在很久的疑惑,聞人嵐崢垂下眼瞼,不想再深究。撥開她散在肩頭的頭發,將平安符重新掛回她頸上,他問︰「這是母親送給孩子的,對嗎?」。
「是。」
「唔,那——那個被祝福的孩子無論在哪里,都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她怔住,仔細研究他神情,見他坦然自若,心情頓時十分復雜。
忽然之間,就覺得平靜和釋然。她有點想笑,果然女人的心胸就是沒男人那麼開闊,他憑自己就能從三皇子的陰影中走出來,她卻還要他生拉硬拽才能走出自己心里的枷鎖。
她抓住他的手,細細推開他的手指,兩人掌心相貼,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溫度,她思索片刻,還沒想好怎麼開口,他目光已掠過兩人相扣的十指,戲謔道︰「你這是……撒嬌?」
「自戀!」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本來還有點緊張,這下全沒了。平復下心緒,她試探地說︰「我們剛成親時,你說會等到我心甘情願告訴你一切的那天。現在我想說,你還願意听嗎?」。
這下輪到他怔住,凝視她的眼楮看過半晌,確認她沒開玩笑,他微微一笑,替她攏起鬢邊垂落的發絲,眼神柔和,「無論何時,只要你想說,我都樂意听。」
蘭傾旖長舒口氣,凝視他的眼眸極亮也極靜,笑起來卻靈動如飛雲,「你這麼聰明,就算我不說,也能猜透七分。不過我親口告訴你和你自己猜出來的,意味完全不一樣。言曠的確是我師父。」
即使早有過這種猜測,但得到證實後他還是感到驚訝。「他已有很多年沒傳出消息了,很多人都以為他已不在人世。」
「誰敢在我面前說這話,我肯定一巴掌抽過去。」她傲嬌地抬起下巴,「這是詛咒我師父呢?」
他好笑地模模她的頭,只差說你傲嬌得真可愛。
「不要模我的頭,我又不是楚楚。」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我今天就是在和你拉家常,你要說回憶往事也可以。從我出生說到現在,話多,你可別嫌我煩。」她清嗓子倒水,拿出說書的架勢,準備工作做得活躍,說話時卻極平靜。「我以前和你說更喜歡蘭傾旖這個名字,是實話。因為赫連若水不屬于我,就像這個平安符也不屬于我一樣。」
雖早有預料,但當她用這麼平淡的語氣說出這傳出去絕對能震驚天下的事實時,他還是忍不住倒抽冷氣。
說出去誰會信?赫連家竟會放棄自家的親子不選,將全族上下交給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
「娘——赫連夫人是安國人,她懷胎時回鄉祭祖,在祖宅生下真正的赫連若水。可惜那女嬰沒過幾天便夭折,娘生產時險些血崩而亡,身體很不好,連孩子都很少看顧,爹不敢讓她知道孩子死了,恰好他在青音江畔撿到我。新生的孩子眉目尚未長開,要冒充也不難。從此我就頂替赫連若水的身份活下來……」
她娓娓道出從出生到現在的經歷,語氣平淡,不辨悲喜,他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默默撫著她的發,心想她也算因禍得福,好歹赫連家待她和親生女兒沒什麼不同。
「這麼多年,我和爹都拿不準娘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是她女兒,但至少如今我確認她是知道的。」她手指珍惜地撫過頸間的平安符,目光黝黑。
「生不如養,你不用太在意。」他扶她坐正,「你被親情淡薄利益至上的親生父母遺棄。卻得到真心相待的養父母,只賺不虧。別總跟自己過不去,大好時節,你不彈奏一曲嗎?」。
「就我現在這心情,勉強彈奏也是污了琴音。」她搖頭。
「誰規定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彈琴?撫琴本就是自抒心曲,你什麼事都藏在心里,也不怕把自己給憋死。」他覺得她行事嚴謹是好事,可有時候嚴謹過頭對自己近乎苛刻,這不是活遭罪嗎?
「彈過那麼多回也不缺這一回,我記得你的簫吹得也很好听,不如你吹給我听?」她支著下頜看他,期待地打商量。
「我那半吊子簫技,還是和三哥學的。」他失笑。「三哥和六哥都文武雙全。只不過當年三哥在外領兵,六哥偏好文史,世人就只看見他們各自某一面罷了。你如果听過三哥的簫技,肯定會贊不絕口。怡母妃在教子上的確出眾,你可以多學學。」
「其實我覺得太後也不差。」她臉上沒甚表情。
單看他這兒子的手段,就知道老娘不好對付。
「論心機手段母後的確不錯,但說起其他,差怡母妃太遠。」他表示這是實話。
「你還真敢說。」她啞然失笑。子不言母過。自家老娘那點事,心里知道就行,哪有他這麼拿出來說嘴的?
「你又不是外人。」他接過宮人遞來的紫竹簫,不以為然答。
蘭傾旖唇角微彎,手指輕挑琴弦,「你先起調。」
暖風燻得游人醉,點宮過羽的簫聲激揚流暢。
她一怔,這是她前段時間隨興而作的半闋曲譜,後半闋還沒想出來,難道他竟給她補上了?可不同的人不同的風格,補曲譜哪有這麼容易?被他人風格所拘,思維停滯後能有進展就已是很不錯,何況還要流暢自然圓轉如意看起來渾然一體?
驚疑不定間,簫聲已扶搖而起,音韻清揚。
她連忙收斂心神,十指輕勾,一個明朗的徵音。
音色清越,清溪流泉。
激烈高昂的樂音在他和她指尖流淌,起音便風雷涌動滄海橫流,大開大合起落轉承,疾風迅雨,月涌江流。
如今的她再也作不出十三四歲的柔和曲譜,信筆而作也帶幾分金石裂空的激昂。
銀瓶乍破星火迸裂,雲端上電閃雷鳴,春雷滾滾流動在耳畔,在天地間拉開巨大的銀幕。
無盡激越踫撞後,天地漸轉清明開闊,清音流動雲開見日,日光淡淡灑落雲端,破開滿山冥冥薄霧。山巔上鷹擊長空,松濤陣陣引四海長歌。
簫聲清淡浩渺,如浮雲迤邐,充滿卓然曠朗之氣,琴聲清雄沉細,出于兩池間,深幽溫存如山間流水。
意韻雋永,各有千秋。
簫是空靈樂器,很容易便奏淒傷之調。她因此也不喜歡這種樂器。可他的簫聲卻沒有這種通病,雖有幽涼之音,卻並無悲沉淒咽之意,清幽平緩中隱有闊大超拔氣象,讓人听見覺得心里溫軟又開闊。
簫聲又起,漸轉低沉,如游魚躍然于水面。琴聲便清清泠泠,如深水流波,沾滿夜露寒香。
兩股氣韻始終歸于一處,輾轉往返,相偕流連。
簫聲卻沒有一直低下去,而是漸轉溫存清淺,柔和細致如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低回婉轉耐心寧靜。琴聲也渾然安寧如拂面春風,靈動中不乏柔和,盤旋在花海上空,清平開闊,玉宇澄淨。
低緩徘徊的曲調里,喧囂浮華都悄悄地淡去,她心境平靜闊朗,唇角悄然浮出一抹笑意。
繁花似錦的鳳儀宮陡然安靜下來,忙碌的宮人回頭看向水榭方向,言者無聲,行者止步。
「補得很好,完全沒破綻,听起來就像一個人作的。」蘭傾旖有點恍惚。
「總有一天,你會重新回嘉水關。」他語氣平淡卻堅定。
她微笑,知道他揣摩出來了,這半闋曲譜是她出嘉水關時所作,濃烈的情感基調自然不言而喻。「我相信。」
她的心願他都懂,這樣她也可以放心。即使將來她不幸失手落敗,也還有他為她完成心願。
曾簪花策馬,曾逐鹿天下,曾驚才絕艷,曾分裂山河……長空展翼的鷹如今斂起羽翼收入深宮,但那些埋在心底的熱血還未消失,她隨時都等著重現當年輝煌的那天。
她信她能等到,也信他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