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聞人楚楚,蘭傾旖臉上的笑容也淡下來,她擱下茶杯,看著窗外夕陽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目光變幻不定。
在這里能遠遠看見龍泉宮的碧瓦飛甍,她默默看著那個方向,腦海里不斷回放過這三年的經歷,心里漸漸生出溫軟的情緒。
「娘娘,您該喝藥了。」方姑姑小心翼翼地送來一盞熱氣騰騰的湯藥,輕聲提醒。
蘭傾旖看一眼顏色烏沉沉的湯藥,嗅到那難聞的氣味,從生理到心理都覺得厭煩,但她實在無力拒絕。
她捏著鼻子硬灌下去。
她苦大仇深地喝完藥,方姑姑立即遞上話梅糖。
蘭傾旖目光在話梅糖上落了落,猶豫一瞬接過來,抓過好幾顆塞進嘴里嚼,邊嚼邊思考自己的處境。
身體的疲憊一日日加深,她每日都能感覺到自己心口絞痛,尤其是夜晚更是痛得讓她連呼吸也幾乎不能,無論是體力還是精神都每況愈下,甚至感官的靈敏度包括都在不斷下降……有時候他人走進自己身邊三丈之內她才感覺到對方的存在,這在以前對她而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種種跡象,讓她不得不猜測自己是不是已一只腳踏進鬼門關。
可她無論怎樣把脈請醫,得到的結果都是沒問題。她自己診治也是這個結果。
她也曾懷疑自己中了術,可各種法子用盡,依然是這種樣子,甚至越來越嚴重。再這麼下去,她八成會成為廢人,甚至死人。
藥石無靈,她也懶得再白費功夫,懶洋洋地揮手吩咐,「以後這些東西都撤掉,我不想再喝藥了。」
「主子!」方姑姑臉色大變,「萬萬不可,您可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我從來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蘭傾旖淡聲打斷她的話,回眸斜睨著她,烏亮的發垂落在頰邊,夕陽余暉中她身影也淡薄如此時的陽光,仿佛隨時都會飛走般。
她笑意淡薄,語氣卻認真,一字一句輕聲細語,「我從來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方姑姑沉默。
她從來看不透這位新主,對她有種發自內心的懼怕,即使她溫柔寬容,笑顏宛宛,她卻從來看不透她謎樣的心意和她眼眸里的廣袤天地。
「可皇上那邊……」
「我會和他說清楚。」她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況還能持續多久,可她不能再抱僥幸的拖延心理。
她沒辦法再保持淡定。
她在水榭里彈琴。
琴弦如絲,聲聲相思。
他在她身邊,但她仍舊相思。
若她離去,他怎麼辦?她若不在,誰予他安寧停歇之地?
真是很不甘心呢!
他們闖過這麼多風風雨雨,好不容易才有如今平靜相守的日子,偏偏她又遇到這樣的選擇,只想想便覺得心頭遺恨。
她將顫抖的手指收回寬大的衣袖里,不想讓自己的心情玷污琴音,更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此時的心情。
夜色漸深,她久久地坐在風中,身姿縴秀,神情淡漠,卻散發著濃濃的孤絕氣息,如夜色冥冥的深,長空深雪的冷,讓看見的人都覺得心中一涼。
聞人嵐崢一眼看見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似要面臨失去。
她背影曼妙秀雅,幾乎要垂散及地的墨發,寬大飄逸的淡紫色宮裝拖曳于地,將她和芸芸眾生拉開極遠的距離,一襲背影看上去孤絕落寞。
她坐在那里,微微垂眸似在凝視琴弦,又仿佛在出神,衣裳在風中飄飄灑灑,像一朵盛放的淡紫色牡丹,宛然開放在他眼眸,美則美矣,卻美到肅殺。
他心頭微涼。
已有不祥預感。
他知道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況很慌亂很害怕,刻意加重腳步聲。
果然,她的背影微僵,然而當她轉頭凝視他時,已是滿臉笑意。
數年宮廷生活,養出她滿滿的嬌俏精致氣質,一顰一笑都如明珠玉潤。明明是早已做母親的人,笑起來卻清麗明媚得像未涉塵世的少女,慵懶嬌艷如初春的第一朵桃花。
他看在眼里,不知道自己此刻該開心還是該嘆息。
開心她在自己面前柔軟乖巧的像個小女孩,嘆息這樣的她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他希望她永遠是他身邊平安喜樂的簡單女子,卻知道這是個不可能的願望,至少目前不可能。
「怎麼憂心忡忡的?」蘭傾旖好笑地看他變幻不定的神色,心里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惆悵,臉上泛起淺淺笑意。
她上前挽住他臂彎,笑意盈盈地拉著他往暖閣走,「今天很忙嗎?」。
「還好。」聞人嵐崢搖頭,看看外頭搖晃不休的燈籠,替她攏起鬢邊的碎發,「怎麼這麼不小心?居然還呆在風口上吹冷風,你是真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蘭傾旖垂下眼瞼,乖巧認錯,「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她毫無誠意的保證頓時讓聞人嵐崢氣結,他捏了捏她的臉頰,「你什麼時候能說到做到?」
蘭傾旖裝沒听見,「用過晚膳嗎?」。
他點頭,「我已經用過了,你呢?」
「和楚楚一起用的。」說話間兩人已來到暖閣,宮人送來熱茶,他端在手里卻不急著喝,只緊盯著她的眼楮。
「今天情況怎麼樣?」
蘭傾旖默,她不想在他面前撒謊,何況如今她已有歸去之意,就更不能隱瞞他。
看她沉默,他心知肚明答案已不重要,心里某處似有針扎般疼痛,他握緊她的手,「傾旖,告訴我,你的打算。」
「我想回雲國。」蘭傾旖猶豫許久,終于說出口。
聞人嵐崢心頭微沉,終究還是到了這天嗎?
他不希望她回去,這一去必然是危險重重,誰也不知道陸航的打算,而且離開黎國宮廷,月兌離他的保護,太多想要她性命的人有太多機會對她下手。如果出事,他鞭長莫及。
「陸航會讓你回去?」好不容易才把她驅逐,陸航會傻到自己拆台?
「他不會。所以我還想再等等。」蘭傾旖搖頭,神色微顯頹廢。
聞人嵐崢皺起眉,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她日漸衰弱真的是有人搗鬼,那麼陸航遲早會知道,屆時必然采取行動。她完全可以後發制人將計就計,還可以順藤模瓜找到對她下手的人。
「你想回去做什麼呢?」
「我想回月下山莊。」蘭傾旖看著兩人交扣的十指,感受著兩人掌心肌膚相觸的細膩感覺,聲音很柔和。「我想去問問師父,對我目前的狀況有什麼辦法沒。我給他傳過信說過我的癥狀,師父要我回去治療。」
他略微松口氣,心想有帝師護著她應該不至于遇到危險。
「依你,但你必須平安回來。」
蘭傾旖呵呵直笑,「說的我好像很希望自己不平安一樣,我有那麼傻地要和自己過不去?」
開什麼玩笑?她的夫君和孩子都在等著她,她怎麼會讓自己出事?
她將臉貼在他掌心細細摩挲,聲音听起來有點悶,卻決然如磐石無悔,發誓道︰「我會回來,不管在哪里,我都會回來,會平平安安地回到你身邊。」
他手指撫著她的臉頰,指下柔滑的觸感吸著指月復,他眼底有淡淡笑意,「你這是在撒嬌?」
蘭傾旖大力點頭,「我舍不得。」
他笑。「那就早點回來。」
「我會的。」她鄭重保證。
「如果你出事……」他頓了頓,心口空蕩蕩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偏偏還要死撐到底。「如果你出事,我必然會讓你死都不安生。」
蘭傾旖噗地一聲笑出來,心想這人連威脅賭咒的方式都這麼別出心裁,一般人不是該說讓對她下手的人怎麼樣嗎?怎麼到他那里就成了找她麻煩?
她湊過去親了親他,「不會的,你看我這麼怕死,怎麼會讓自己出事?」
「顧澹寧出關了。」他伸手攬過她的腰,輕聲和她交代。
「楚楚來時告訴過我。」蘭傾旖臉上看不出情緒。
她對顧澹寧不討厭,甚至還有淡淡的隱秘的好感,大家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自己各自的立場,本身並沒有什麼解不開的私仇。
可惜這些都不足以成為他們對彼此手下留情的理由。
他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對顧澹寧的態度很堅決,完全是自己多慮,當下也不再提這個話題。「你今天是不是……」他欲言又止。
蘭傾旖若無其事,「味覺似乎不靈,短時間內恐怕沒辦法給你燒菜了。」
他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又不是沒有廚子,你以為我只顧著吃?」
兩人相視而笑,笑意里淡淡無奈。
都想插科打諢讓對方不要那麼不安害怕,可最後卻都更加害怕。
怎麼會不怕呢?
他們也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有貪嗔痴怨,有求不得的相守。
「我會好好的。」她靠在他肩上一遍遍重復,分不清自己是想說給他听還是說給自己听。
「我相信。」他神態安寧從容,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溫柔如春風,撫平她心里的彷徨。
蘭傾旖眨眨眼楮,目不轉楮地看著他,良久一笑。「謝謝你相信我。」
也謝謝你縱容我成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