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黎國偏師出奇兵,橫穿兩國邊境茫茫大山,繞至嘉水關後方,趁夜偷襲。
同時,城下盤桓的連玨也帶領大軍強行攻城,前後夾擊,城中又有赫連家安排的暗探通風報信,僅僅激戰一夜,城外的大軍就沖進嘉水關,長驅直入,短兵相接。
清晨,戰斗一夜的嘉水關下,淋灕的鮮血和碎裂的肢體到處都是,打掃戰場的士兵們忙碌來去,神色匆匆,間或響起低低的哭訴和哀嘆,傷者的**此起彼伏,狼藉一片的戰場上血淋淋的顯現著戰爭的殘酷。
聞人嵐崢站在城門口,看著眼前的淒涼慘烈情景,面容冷峻,波瀾不驚。
這場戰斗他並沒有讓蘭傾旖的私軍出手,他不需要,也不願意。
同胞相殘,畢竟是件殘忍的事,她也想讓她背負叛國的罵名,希望她在她深愛的雲國百姓心目中一直保持著清白無瑕的名聲,不負她十余年苦心籌謀,心血做結,為這個國家付出的愛與血淚。
青灰色的城牆在腳下寂寞佇立,他看著遠處連綿的山山水水萬里人家,心中沒有欣喜暢快,沒有壯志豪情躊躇滿志,卻有濃濃的寂寥涌上心頭。
江山多嬌,卻不與人共老。
一個人靜靜思念牽掛的日子,終究還是太寂寞了。
透過嘉水關城門洞看向黎國方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感覺卻是那麼遙遠。
那麼,當初的她在對面的黎國關口看嘉水關時,是不是也覺得很遙遠?
近在咫尺,徘徊于故土之外,僅一門之隔,卻踏不進自己的故國家園。
她呢?她當時是什麼滋味?
他抬頭看天,晴空萬里,浮雲翩躚,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到那個傳說中的月下山莊,她所在的地方。
站在這里只能遠遠的看見瀾河,像一條細細的銀帶蜿蜒在遼闊大地上,那幾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像無法穿越的屏障阻攔住他悠長牽念的目光,他看不透那片天地,也看不到她的容顏。
山中會是怎樣的風景?有她在的地方,會不會有所不同?
傾旖,而今我帶兵打進這萬里疆域,我光明正大地踩著失敗者的鮮血踏入這個辜負你,讓你受辱、帶傷、鏤血、棄家、丟軍,不得不拋棄所有、離開故土決然遠去,你曾發誓必會回來報仇的地方。
我會將陸氏皇族踩在腳下,讓他們跪在塵埃仰視你的鞋尖。
你信我。
待你歸來,這大好河山,都是你的。
世外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山中不辨歲月,沒有寒暑更替,一年四季溫暖如春。
但這並不代表,所有地方都溫暖如春。
火熔洞里,紅衣女子盤坐在地,神色寧定,她身邊溫度火熱像點燃無數大熔爐,不斷有暗紅的火苗跳動閃爍,烤得人覺得鼻尖能嗅到一股烤肉味。
蘭傾旖的面色很平靜。
她不能不平靜。
這熔洞里到處都是巫陣,她武功不錯,但巫蠱底子差勁,根本闖不出去,即使她能出去,她如果達不到那樣的術法修為,出去了也是個死。
從兩年前被師父半強迫地關進這里,她從最初的焦躁到如今的心如止水,心里已漸漸的接受事實。
在現實面前,著急焦躁永遠是最無用的情緒。
洞壁上刻著各種術法運用法門,她默默地看著,心里不再有煩躁,卻改不掉本能的排斥,然而她到底是在排斥術法本身,還是在排斥會術法的人,誰也不知道。
周圍幻陣疊立,分不清虛實深淺,她也無從判斷外面的情況,甚至連時間都不知道,然而她還是有自己留下的記號可以揣摩時間。
洞壁上淺淺的橫團已刻出二十一個,她在這里呆了二十一個月,卻還是沒能力沖破幻陣。
師父布下的幻陣太強大,別說是她,就算是顧歇遇到這樣的幻陣,也未必能破,她只能把密密的擔憂和牽念藏進心底,好好練功。
沒有人能進來,她也出不去,外面的人即使和她說話,她也听不見。
與世隔絕的滋味其實是很難受的,尤其是習慣人間繁華熱鬧的人,很難承受住這樣足以將人逼瘋的安靜。
她卻覺得很親切。
幼年時的經歷重新再來,久違的黑暗孤寂歲月重回,她在絕對的安靜中默默地回想展望,覺得這樣很好。
絕對的安靜和寂寞會讓人的精神高度集中,斷絕諸般心念後會專心致志凝神于一件事,學起東西來速度也快,何況她還有內心願力驅使。
她抬頭看著刻在洞頂的術法,暗暗計算時間,數著「一、二、三——」,數到「十」,果然洞中開始彌漫霧氣,乳白的雲霧彌漫在洞里,分不清是虛是實,這洞里天然的人為的各種布置數不勝數,她也沒心情再一一分辨。
煙氣彌漫中火焰突然變大,似要將洞中端坐的女子吞噬。
蘭傾旖閉上眼楮,摒棄雜念,手指捏了個奇異的手訣,模糊不清的視線中有淡淡的白光閃爍,撞在四周洞壁上錚錚作響。
這是每天都會產生的考驗,如果她能沖破這層迷霧,就有希望打開幻陣,可惜她從來都沒成功過。
失敗後她也不在乎,這次不行還有下次,總有一天她能離開這里。
今日她很有些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事發生,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出這麼奇特的感覺,但也可以猜到。時隔三年,黎國的軍隊,大概已踏上雲國的土地,像利刃剖開白紙一樣,剖開曾經沉靜,如今早已風起雲涌的雲國內地,鋼刀般直插雲國心髒。
嵐崢,我知道你會以戰刀犁開這蒼茫大地,換一片平安樂土,供我永久皈依,我信你能做到,也信我能平安回到你身邊。
火熔洞里她暗暗發誓的時候,雲國皇宮里也有人在暗暗發誓。
偏僻廢棄的宮室里,有人正緩緩地轉過身來。
平日里嬌媚誘惑的嗓音此刻因情緒波動而變得尖利,「聞人嵐崢打進嘉水關?這麼快?」
一個嬤嬤打扮的宮人,低聲回答幾句,小心地退開兩步。
女子怔然立在當堂,滿頭珠翠都在晃動,寬大的袍袖底隱隱約約攥出縱橫的褶皺,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
「繞道茫茫大山背後偷襲……這麼說來,他肯定去過龍牙山,而龍牙山……赫連若水那個賤人!死了都不肯安生!還要留下這樣一支力量給聞人嵐崢!不管她死時下手的人是誰,她向嘉水關求援時守軍置之不理任由她寡不敵眾苦戰被殺都是事實,就憑這點,聞人嵐崢也好,她那三千私軍也好,都不會放過陸航。那些人……那些人是出山來為那賤人報仇的!」
啪!
再難抑制心中憤怒,她一掌拍在窗欞上,窗欞破碎成灰,煙塵彌漫四處飄散開來,人人都忍住咳嗽,不敢出聲。
「主子!」嬤嬤訥訥道︰「其實這樣對我們也沒有壞處……」
「你懂什麼!」女子霍然轉身怒斥,昔日的冷靜,早已蕩然無存,此刻內心充斥的是憤怒,還有隱隱約約的恐懼。「沒有壞處?這叫沒有壞處?!不說其他,就說如果聞人嵐崢打進燕都,你以為他會放過我嗎?我瞞得過別人,卻絕對瞞不過他!他會不知道陸航對那賤人下手是我在背後推波助瀾?他會輕易放過我?」
就算他會,赫連家也不會,她怎麼做都是死路一條。
何況,即使她逃過聞人嵐崢這一劫,還有陸航呢?以陸航的氣量心胸,一旦他在劫難逃,必然會讓所有和此事有牽扯的人給他陪葬,他們誰也別想逃。
所有人默然無聲,再小心地往後退了退。
女子抓起桌上密報,仔細看著那些情況匯報,額頭上迸出青筋。
「我不信!不能這麼坐以待斃!就不信那些人會不管赫連家的死活!」她笑聲陰冷地回蕩在空蕩蕩的室內,激起片片回音。她神經質地笑著,所有人不安地看著她,不敢出聲,只能再小心地避開。
「讓盯著赫連文慶和赫連無憂的人直接把他們扣下來!」
「主子,別!」嬤嬤撲上來攔住她,驚得聲音都變了調,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低低勸告,「小點聲!別讓人听見,不然……主子,您別!這件事一做必然會打草驚蛇,萬一讓陸航發現端倪,只怕您……」
「命都要保不住,還在乎這些做什麼?」女子的情緒驀然變得激憤,她騰地站起身,在室內走來走去,張開手指用力抓緊,似要將假想敵硬生生抓碎,「陸航算個什麼東西!他也配讓我陪葬,我答應過要擺平他們,我不甘心……」
「主子!」嬤嬤用力抓住她的手,不知道要怎麼勸她,想到過往歲月,竟落下淚來。
門外腳步匆匆,有人快步而來,打破這方天地的沉靜。
女子猛的轉頭,看見來的是自己的貼身婢女,眼神才緩和下來。
「主子!大事不好了!去赫連家和白家的人匯報說,這兩家都已人去樓空,大小主子們都不見蹤影。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