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不休的雲國,在兩支軍隊的步步緊逼下顯得岌岌可危。
尤其是從南下的黎國大軍,行軍速度極快。因軍紀嚴明,不殺俘虜不驚擾百姓,主動獻城還有優待,再加上赫連家背後操縱和聞人既明這塊活招牌,沿途阻力較小地一路進軍,甚至所過之處還有不少百姓夾道歡呼迎接。
相比宋汝鵬,身為赫連若水後代的聞人既明更能讓在戰火硝煙混亂局勢中苦苦掙扎求存的百姓產生歸屬感,這使黎國的軍隊挺進雲國內陸如利刃剖開白紙般輕易。
宋汝鵬尚且在猶豫自己是要立即從燕都撤軍,趕回去和自己分散在地方軍事重城的嫡系部隊匯合,保存力量,還是繼續死賴在燕都不走觀望一下再做決定時,聞人嵐崢的軍隊已打到青唐城下。
八月二十五,一路保持著刀鋒般的銳利的黎國大軍,終于遭遇到行軍途中的挫折。
青唐城是他們進軍路線上繞不過的重點,論富庶在整個雲國都算有名,守將是宋汝鵬的表兄,麾下的軍隊是宋汝鵬的嫡系,和他生死榮辱與共,絕對不可能被策反,策反也沒人敢接納。
比尋常城市更為高闊的城門,城樓垛堞上黑壓壓的弓箭手,無一不顯示著對方的蓄勢已久和嚴陣以待。
雲國大地上,終于有一座城池以一種強硬的不妥協的姿態,以覓食猛虎的氣勢,對黎國大軍,張開血盆大口。
而過關斬將戰無不勝的黎國大軍,其長驅直入無往不利的勢頭,終于被迫在青唐城下有所停頓。
此時的黎國大軍人數已增加到五十萬,而被打散後宋汝鵬的軍隊,也聚集到青唐城,城中總兵力已有二十五萬,二十五萬大軍擺出誓死一戰的陣勢,氣焰囂張,態度高傲,揚言必定會讓聞人嵐崢埋骨于青唐城下。
而聞人嵐崢也下達死命令——必須全盤奪下青唐城!
到得如今,他們和宋汝鵬的戰斗,基本上可以一戰定勝負,青唐城下他們如果輸,原先的戰績基本上都要清零,反過來如果宋汝鵬輸,基本上就沒有翻身的余地了。
大軍上下都躍躍欲試,積極請戰,畢竟進入雲國以來,卯足勁想大戰一場的士兵將領們,都因為雲國長年內耗國力大損人心浮動,而赫連若水威望太高,雲國人心所向,幾乎沒有打架的機會,人人都抓緊武器隨時等著大干一場,再說沒有仗打就沒有軍功,那自然也就沒有升遷的機會。他們怎麼能甘心?
黎國的兵將們想練手,新加入的雲國將士想立功。將領會議上吵得不可開交。
畫成各種顏色的軍用輿圖懸掛在牆上,牆下各級將領正對著輿圖指指點點討論得熱火朝天。
聞人既明捧著腦袋坐在為他特設的主座上,看著卷袖子捋胳膊搶成一團的大大小小的將領們,對他們爭吵不休險些上演全武行的狀態很無奈。
他下意識看看自己的父親,見他正看著桌上的水杯出神,就知道他一定和自己一樣覺得手下人太多也不是什麼好事。
直到進入雲國國境,他才知道昔年母親名動天下威懾諸國到底是怎樣深遠強大的影響力,即使她離開雲國多年,即使皇室著力削弱打壓關于她的一切,即使她如今在世人眼中已離開人世,她依然為人所忌憚敬服,甚至萬民跪伏百姓歸心。
他的目光投向地圖,看著北粵關那塊區域,思緒頓時不受控制地飄遠。
即使他貴為儲君,宮中也不缺背後說三道四別有用心的人,都說母親和祖母的關系並不好,甚至祖母曾對母親動過殺心,也有說母親昔年殺戮過多報應自身,才會子嗣單薄紅顏薄命……只言片語中母親的過往功績總讓他覺得遙遠,似乎那和他記憶中的母親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然而如今在這個她的身影深深覆蓋的國家,他突然發現自己已將這兩個決然不同的人合攏成一個完整的明亮鮮活的形象。
以前他總覺得母親雖溫柔親切卻總有一絲不真實,似乎她的笑隔得很遠,像霧里看花,留在記憶中的也只是一個淡薄蒼白的剪影,而如今這個影子被打上顏色變得鮮活瑰麗,他小小的迷茫的心也感覺到以往所沒有的安心。
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歸屬感?
或許他的母親心里也是這麼認為的,即使她的夫君和孩子都在黎國,她內心也始終深深牽掛著這片土地——哪怕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但這種牽掛始終都是存在的。即使這片土地的主人對不住她,迫使她不得不自我放逐,她心里依然將這片土地視為故鄉。
他的母親,始終歸屬雲國。
不僅母親內心這樣認為,整個雲國的百姓甚至皇室,都這麼認為。
而他是母親的血脈延續,所以他也歸屬于雲國。
所以一路走來,那些雲國百姓甚至兵將才會那麼輕易地接納他們,甚至投靠他們。
他的心里充斥著熱熱燙燙不斷涌動的激流,看著那一張張陌生的臉,不知道哪里被燒到,燙得他心里發痛,大眼楮眨動出淡淡的晶瑩。
爭吵仍在繼續,沒人注意到這一刻他的心潮起伏,只有聞人嵐崢默默地關注著兒子的動靜,內心發出一聲淡淡的嘆息。
他的手指敲擊著桌面,對底下眾將爭吵不休的局面表示無奈,最後實在無法忍受——照他們這麼吵下去,再過三天都未必會有結果。
「都閉嘴!」他拍案大喝︰「明天連玨帶領你軍中精銳部隊攻城。」
爭吵到此結束,眾將陸續退下,安排人值夜的值夜巡邏的巡邏,沒過多久營地里的燈一盞盞熄滅,陷入安詳的睡眠中。
主帳燈火卻還未熄滅,聞人嵐崢正在燈下給母親寫信。
他把聞人既明帶出來時,太後強烈反對鬧得不可開交。
知子莫若母,他那些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理由糊弄得住文武百官,卻糊弄不住他的母親,而太後也因此覺得無法忍受。
孫子還這麼小,軍營里那麼危險,況且此去萬里,征伐的還不是本國的軍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讓她老人家這把年紀怎麼活?況且孫子金尊玉貴十指不沾陽春水,就算自己學過怎麼處理內務打理日常生活瑣事,軍營里人來人往環境差條件惡劣,萬一生病或者水土不服怎麼辦?誰負責?
母子倆險些杠上,雙方都堅持己見誰也不肯讓步,最後還是聞人既明自己一錘子定音——他要去雲國!
他是一國太子,也是母親的兒子,他有這天底下最優秀的父母,怎麼能被區區的危險嚇倒?他如今還在父親的庇護下就不敢出面?那將來還如何指望他獨當一面?他又如何能不去看看母親的故鄉?
二比一,太後落敗,不得不同意。她也知道,孫子年紀雖小,但極有主見,他拿定主意就不會輕易改變。也不知道他這樣的堅執是隨父親還是隨母親。
但同意歸同意,太後也要求聞人既明必須定時寫家書回去報平安讓她老人家安心。
聞人既明也同意。
于是便造就出每次軍報和家書一起送回去的局面。
好在聞人既明年幼,將士們雖顧忌著他的身份,但內心對這個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重擔的孩子也是憐惜有加的,即使知道也不會有什麼不和諧的聲音傳出來。
「父皇,你說咱們要過多久能打進燕都?」聞人既明看看外面的天空,心里充斥著異樣的期待。
「今年肯定能打完。」聞人嵐崢表示沒壓力。
聞人既明點頭,小臉皺成一團,像新鮮出爐的粉女敕包子,「那母後會回來嗎?」。
聞人嵐崢研墨的手指頓住,看看兒子落寞的小臉,黯淡的眼神,隱隱期盼又有些害怕的神情,心里有種鈍痛沉沉地泛上來,他握住他的手,這才發現他雙手冰涼,掌心內勁微運,融融的暖意傳遞到那雙稚女敕的小手上,他微笑,「她會回來,因為她舍不得我們。」
嗯,也不對,應該說她舍不得兒子才對。她篤定她即使離開,他也撐得下去,但兒子卻不一定,所以她肯定會回來。
這算什麼?會哭的孩子有女乃吃?還是他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不過兒子?
明知不該也沒必要,此刻他卻依然有點吃兒子的醋。
聞人既明奇怪地看著出神的父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拉拉他的衣角。
「那她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系?」
母親的不聞不問始終是他心里的傷,他甚至懷疑母親到底還愛不愛他記不記得他。
即使有一萬次來自父親的懷抱和關心,但母親自從離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如果她還在人世,為什麼不要他?
聞人嵐崢沉默,他不知道要怎麼和年幼的孩子解釋,一方面覺得不能讓他再經受一次剛听見噩耗時的痛苦,一方面又怕他心里對母親生出怨望。
他模模孩子的頭,看著帳外漆黑的夜色,良久才道︰「等我們進入燕都,完成你母後的心願,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