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黎軍大營安靜而井然有序,巡邏的暗哨往來不休,戒備森嚴,氣氛肅穆。
看得出這個人很熟悉黎軍詭異嚴密的巡哨方式,七彎八拐地總能巧之又巧地避開那些不知道從什麼角落里鑽出來的巡哨士兵,有驚無險地往營地外遁去。
營地外自然什麼也沒有,隱約有蟲鳴聲此起彼伏,那個遁出來的影子對著外頭空空蕩蕩的原野發了陣呆,也沒有停留,跑到離這最近的小山丘後,從懷里掏出一只古怪的笛子狀的小管,放在嘴里輕輕地吹。
吹半天也沒听到他吹出聲音,然而那個影子始終鼓著腮幫吹。足足吹過一刻鐘,他才放下管子,托腮看著天空發呆。
天空中始終沒動靜,他看在眼里有點失望,下意識看看對面的濮陽城,猶豫片刻,在懷里掏半天,掏出一個精致的香囊,抬手用力扔進不遠處的溪里……眼見香囊沉沒在水里,他咧開嘴角得意一笑,仍不罷休地從懷里掏一枚精致的小管輕輕一扣。
「咻。」
一線細細的煙花,如一根亮白的銀針戳入天空,光燦燦似剎那間戳破天地,又似將黑夜瞬間割裂。
煙花聲音輕輕,如針尖戳進錦緞細細滑過,沒有驚動任何人。
煙花的光芒細細,映出他的身影。
肥肥短短的一小團。
知昧。
女圭女圭看著天空中的煙花,臉上的表情很有點復雜,既擔憂又輕松,他默默合十,一個很莊嚴的祈禱姿勢,也不知道他在祈禱什麼。他轉頭深深看一眼濮陽城,再不停留,回頭往軍營里跑。
軍營里一切如常,聞人嵐崢最近很忙,在和部下們討論行軍計劃,此時還不在帳篷里,他回來得很放心也很安心地。做完這一切,他似乎整個人都有種輕松感,草草地收拾干淨躺倒睡覺。
這一夜很快過去。
聞人嵐崢一夜未歸,也不知道在準備什麼。
政治人物的博弈,一旦開始,就不會給對方留任何退路。
戰場上也是一樣。
當夜臨近黎明的時候,睡夢中的知昧突然被一陣陣吵鬧的聲音吵醒,听見那近在咫尺的聲音,他濃濃的睡意立即消失無蹤,唰地瞪大眼楮坐起身,動作太猛烈,差點掉下床他都沒空在意。
這是……
他心髒砰砰直跳如擂鼓,抓住被子的手用力攥緊,攥得指關節隱隱泛白,大眼楮里流露出因極度茫然而混亂的神情。
怎麼可能?
開始打仗了?
怎麼會這麼快?難道……
想到那危險的場景,他驚得小臉微白,猛的掀開被子跳下床,也不顧自己還沒穿鞋,赤著小腳就往外跑。
他沒能跑出去。
門口正杵著一尊門神。
容閎攔住了他。
「小少爺,留步。」
知昧怔怔地看著他,神情困惑,呆呆地指指帳篷外,「外面……」
「哦。」容閎的表情淡漠得像在和人討論今天的天氣。「開戰了。」
知昧的眼楮瞪得大大的,目光亮得驚人,以至于旁人第一眼看過去,會錯覺他臉上只有那雙眼楮。
「對面……挑釁?」
容閎點頭。「所以還請您呆在這里不要出去!」
「怎麼可能?」知昧月兌口而出︰「他們手里有……」話到一半他硬生生咽下,漂亮的眼楮里流露出震驚、茫然、不解、不可置信。
容閎緊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淡淡答︰「不過皇上早有防備,並沒有讓他們佔到便宜。您大可以放心,這里是安全的。」
知昧烏黑的眼楮茫然地瞪著他,想不通這突如其來的戰斗是怎麼回事,臉上卻沒有多少害怕,只默默地擰緊自己的小手,力道很大,像要把自己的手指擰斷,似乎下定很大的決心,他抬頭看著容閎,目光充滿希冀地問︰「他……他會有事嗎?」。
「誰?」容閎沒听懂。
知昧惡狠狠瞪他一眼,氣得不想說話了。
「您在問太子殿下?」容閎的神情頗為奇特。
知昧點頭。
容閎搖頭抱起他,「小少爺,很抱歉,我沒辦法回答您的問題。皇上有令,從現在開始,不準您出帳篷半步,您還是安靜等著吧!」
……
沉寂已久,平靜月余,雙方再次因為濮陽城守軍的主動偷襲拉開戰爭序幕。
而偷襲一旦被人發現甚至早有防備,就不叫偷襲。
憋悶已久的黎國士兵,對這些前來襲擊的敵軍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似乎要將連日以來的憤懣通通發泄出來。
中軍陣里,聞人嵐崢默然看著對面的顧澹寧。
大祭司素衣如洗,雙手籠在袖子里,正目不轉楮地盯著他,臉上笑意淺淡,神態愜意。
明明雙方相隔很遠,然而各自的目光,仿佛連綿的長線,將兩人緊緊牽連在一起。
聞人嵐崢清楚看見他的眼神,奇特的很難說清到底包含著什麼情緒的眼神,給人的感覺是冷的,然而那樣的冷中又帶著溫度,像一輪詭異的燃燒著的月亮。
他心里涌起很奇怪的感受。
僅僅看他的五官,會覺得那是男版的蘭傾旖。這樣的眼神配上那張臉,讓他直覺不喜歡。
偷襲變成拉鋸戰,考驗的就是作戰雙方的綜合素質。
所有的戰爭,不過是攻守雙方的不斷繼續。不斷有尸體丟棄在戰場上,然而這場戰爭變得特別漫長。
周而復始,日出日落,雙方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來回拉鋸爭奪。
橙黃的朝霞光輝灑落在原野上,照見無數斑駁狼藉的尸體。
雙方的將士們都殺紅了眼楮,看見眼前有不屬于己方陣營的盔甲制式,立即揮刀砍殺。
聞人行雲看著眼前的漫天烽煙,心情沉重不已,胸口沉悶得像被巨石堵住喘不過氣來,整個人都顯得比平時冷肅。
「九叔,顧澹寧這是想干什麼?」
濮陽城守軍都已經悶著頭和他們打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始終沒搞清楚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既不喊話,也不見主帥,只悶著頭不斷地打。
他心里始終擔心聞人既明,生怕他會突然被推上戰場,每次想到那一幕,就覺得心里拔涼拔涼的。
「顧澹寧這是在試探。」聞人嵐崢面無表情,目光緊盯著狼藉血腥的戰場,語氣里听不出情緒。「時間差不多了,估計也不會很久了。」
聞人行雲看著他冷硬如石的面部線條,心里默默嘆氣,覺得很疲憊。
這種疲憊不止他有,估計現在所有的將士們都有這種感覺。
濮陽城守軍已連續和他們交戰一天一夜,眼看著又一個日出的到來,對方還沒有就此停戰的意思,聞人行雲心里也頗為不解。
對方如不知疲倦般一遍遍地對他們發動攻擊,按照他的粗略估計,顧澹寧至少已派出兩萬人馬輪番襲擊他們的大營,盡管有至少三成死在他們的反攻下,盡管他們的大營始終固若金湯安全無虞,但這樣循環不休的戰斗已讓將士們很疲憊,只希望能盡快結束這樣的拉鋸。
「他想等什麼機會?」聞人行雲茫然地看著對面始終站在城頭含笑觀看底下殺戮的顧澹寧,見對方神態愜意,仿佛底下不是你死我活的慘烈戰爭,而是一台唱念俱佳的戲。他皺起眉,「顧澹寧這麼做,能佔到什麼便宜?」
「他在害怕。」聞人嵐崢的眼楮始終緊盯著顧澹寧,神色淡定得仿佛即將被帶上城頭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陌生人。「如果他一開始就把人帶上城頭,而我軍恰好拒絕他以城換人的要求,這樣的舉動反而會激怒我軍將士,激起他們的戰意。那樣他反而得不償失。」
聞人行雲瞪大眼楮,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心里微涼。「難道他是想消耗?先打上一天一夜消耗我軍將士的體力和士氣,再在雙方都疲倦不堪的時候把人提上來,到時候……」
會有什麼結果呢?聰明人都能想到。
答應?士氣必然全無,他們兵敗如山倒。
不答應?聞人既明死,他們的哀兵也沒有力氣了。而顧澹寧那一方的將士們這樣一激反而來了勁兒。此消彼長,他們還是會兵敗如山倒。
好個顧澹寧,果然精明。打了一手好算盤,無論他們怎麼樣,他都不會吃虧。
「不止。」聞人嵐崢下巴微抬,示意他看正在交戰的雙方。「你看那些死掉的,他的嫡系最多只佔一半。」
聞人行雲仔細看去,頓時恨得壓根癢癢,「沒錯,他麾下的軍隊只遠遠放箭,沖殺在前的是濮陽城本城軍隊。」
濮陽城守將是蘇家門下,自然和他不對盤。他這是在趁機鏟除異己。
真狡猾!
「他選在這時候,本就是想打我一個措手不及。」聞人嵐崢淡淡道︰「正常人在送來那樣一封信後,肯定要給對方考慮時間。而對方以為他會給時間考慮,防備心自然會降低。可他偏偏選在此時偷襲,還不是想出其不意!」
聞人行雲想到他下令全軍戒備嚴防敵軍襲營時自己還滿心不解,不由深深嘆口氣。
都是極擅把握對方心理的高手啊!原以為自己這些年練出來的本事足夠了,但和他們這些人比起來,還是太女敕。
「要來了!」聞人嵐崢的目光剎那雪亮,「通知他們撤退,換人!」
「撤退換人?」聞人行雲怔住,剛想問,耳邊已傳來鑼聲。
安國那方的軍隊井然有序地逐漸退到城下重新列陣,城頭有小隊人馬緩緩出現在視線中。
聞人嵐崢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隊伍中那個小小的身影。
隔得遠看不大清楚,但那身冠服已足夠說明他的身份。
顧澹寧微笑立在城頭,用內力逼出的聲音清晰回蕩在兩國將士們耳中。
「黎皇陛下,本座今日把貴國太子請上來,不知道你考慮得如何?是要人呢?還是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