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傾旖抬頭看天,夕陽漫天,流雲傾落萬丈霞光,落在臉上的觸感卻是冰冷的。
再溫暖的太陽再明媚的霞光,也曬不暖照不亮冰冷黑暗的人心。
顧家人的命都不叫命。物競天擇,弱肉強食,這句話用在顧家再合適不過。有用的就活久點活好點,沒用的就只有淪為棋子被榨干最後一分利用價值後以各種不堪的方式死去。
比如婷妃,妙妃,甚至聞人嵐崢三十壽辰上出現的舞姬。
她們都是顧家的女兒,實力低微難有大用,唯一能向顧家貢獻的就是一張臉一具身體。她們或許因容貌美麗,或許因和她容貌的相似度比較高,被以各種渠道送到需要用到她們或先天或後天形成的姿色的地方,成為最低等的以色惑人的棋子,用身體和美色迷惑男人,剎那的美麗後,背負罵名受盡屈辱淪為最不堪的存在,直到以各種淒慘的方式死去。
如果她在顧家,她是會成為婷妃那樣的存在?還是會成為顧澹寧這樣的存在?還是會落到連婷妃她們都不如?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不是輝煌頂端,就是地獄深處。
一個對自家人都能如此冷漠殘忍毫無人性的家族,如何能指望他們對其他人好?又如何能指望他們心懷蒼生?
顧家多年來為人忌憚,是因為他們具有的強大破壞力,可任何一個時代,都不能只有破壞而沒有重建。不破不立是正理,只破不立卻注定無法長久。顧家像貪得無厭的獸瘋狂攫取破壞,維持到今天已是極限,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其他人來終結顧家。
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感受。欣喜、蒼涼、悲哀、輕松……各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同時存在于內心,她整個人都覺得快要被脹破。
厭倦感油然而生。
多年來她雖然和顧家有避不開的各種交集,但內心她一直不願意走進顧家。
有些記憶太過慘烈,有些感受太過陰冷,縱然她以為自己的心在不斷的磨練中已足夠堅硬,依然不願接觸。
「你的疑惑我已經解答,如今該你解答我的疑惑了。」她收拾好心情,淡淡道。
「請說!」顧澹寧語氣溫和。
「平康王之亂,你參與過多少?」蘭傾旖問得中規中矩。
顧澹寧饒有興趣地挑眉,「那不是你和聞人嵐崢的博弈嗎?與我何干?」
蘭傾旖連冷笑都不屑,當她是傻子嗎?
顧澹寧輕輕一笑。「你們對付平康王,我針對陸航。費那麼大勁干嘛?助他和楊婉卉母子倆除掉陸旻,情況無論怎樣發展,都對我有利。」
蘭傾旖瞳孔微縮。「你的目標是我。哦不,不對,你們是想鏟除赫連家,進而針對天雪門。」
欲得雲國,先殺雲國雙璧。
——這是大陸上公認的觀點。
但到底先殺哪個,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想法。
顧家對付她,是因為「赫連」這個姓。
顧家要對外擴張,首當其沖的就是五大世家。蘇家和他們同處一國相對雞肋姑且不提;葉家一分為二名存實亡也不用放在心上;赤風族長一脈身份特殊又居于雪山不好下手,能供他們選擇的就只有蒼家和她赫連家。
蒼家有溫九簫庇護,對付他們就必須捎帶上溫九簫,而且聞人家的男人無論老少都不好惹。一旦出手,很可能就要同時對上三方勢力。
但對付他們赫連家就不同。
陸氏皇族式微,只要弄死陸旻,余下的都不足為慮,而且陸航和楊婉卉母子本就想攫取權力,顧家如果出手對付赫連家,他們不僅不會阻攔還會幫忙,而赫連家在這一代因她達到鼎盛,在天雪門中地位舉足輕重,還有什麼比弄垮赫連家更能打擊天雪門?
而她是赫連家的當家人,本人又名聲在外,理所當然成為招風的樹,顧家不瞅準她這數在最前頭的箭靶子打瞅誰打?
都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但擱在他們這些當臣子的身上也差不多。皇室繼承人不中用,誰都可以上來踩他們兩腳。
簡直恨得她牙根癢癢。
深呼吸壓下心頭紛涌如潮的憤怒和殺氣,她淡淡看他,目光里騰起雲煙,雲煙盡頭無數公仇私怨糾結成巨網當頭壓下。「那麼,你是如何在我身上下蠱,利用我殺嵐崢的?」
顧澹寧眨眨眼楮,笑容清澈無辜宛若稚子。「不要這麼說,這可和我沒有任何關系,雖然蠱的確是我家族中獨有的。」
「哦?」蘭傾旖眉毛微挑,眼神微現冷意和厭惡。
「聰明如你,肯定能從我這句話中判斷出答案。就不用我多言了。」顧澹寧輕笑,語氣閑淡,仿佛這件事的確和他全然無關。
「這招借刀殺人用得真不錯。」蘭傾旖不得不稱贊。能讓某人明知自己成為刀還心甘情願不回頭報復,顧澹寧你的確很有本事。
「過獎!」顧澹寧略行一禮,居然還很有風度。
蘭傾旖仔細回想,覺得陸航給自己下蠱的可能時間只有她作為輔政大臣在藤春堂辦公的那段日子。至于後來的派死士都是麻痹自己……嗯,也不對,那些死士是楊婉卉派來的。看來陸航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涼薄多疑六親不認,果然是人心至毒。
看對面顧澹寧雲淡風輕的樣子,她心里突然生出奇特的感受,覺得這世間事真的有說不出的因果循環一環扣一環,莫非當真是一飲一啄自有天定?
「真是可惜。」她聲音輕輕語氣充滿惋惜,當然不是為自己惋惜。
「是啊!真可惜。」顧澹寧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很可惜。
出手的承擔風險的都是陸航,但主意是他定。
下蠱給赫連若水,發作時間相對比較慢,但可以通過男女合歡傳播。屆時赫連若水死在黎國皇宮,陸航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既能除掉心月復大患,又可以摘清自己擺月兌嫌疑,陸航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計劃。
聞人嵐崢不近,所以顧澹寧也沒把握他一定會中蠱。如果他寵幸赫連若水,即使只有一次也必死無疑,而赫連若水作為蠱毒持有者,即使不被蠱毒毒死,也會被黎國皇室處死。反正不管怎麼樣,赫連若水都會死,顧家也絕對不會虧。
「婷妃幾次三番主動向我挑釁,是想讓我情緒激烈,好加速蠱毒發作,對吧?你們用的是哪種?似乎情緒波動越大,越有利于蠱毒毒性加深。」蘭傾旖眼中有淡淡厭惡,語氣冷漠。
她始終不喜歡蟲子。
「是哪種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顧澹寧看她的眼神很有興趣,笑意盈盈如對鄰家少女。
蘭傾旖默然須臾,眼中的光彩微微黯淡,語氣低落下來,仿佛陷入回憶之中,連面前的生平大敵都懶得理睬。「是,你說得對。重要的是結果。那段時間我覺得有些事不對,直到婷妃暴露,我才想明白是哪里不對。在別人眼里,成親後我是他的附屬,他的命遠比我重要。但你我都知,在你們顧家人眼里,殺掉出身月下山莊的我,遠比殺他重要。你們居然不對付我轉而對付他,這種現象發生在你們顧家,實在不合理。」
顧澹寧微笑看她,「你果然很了解顧家,沒辜負你這二十多年的隱忍。」
蘭傾旖毫不動怒,溫文爾雅答︰「當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你是顧家嫡系血脈,特殊的血統使顧家蠱毒對你都無法發揮作用。只可惜聞人嵐崢卻沒這麼好的運氣。你少不了要設法為他解蠱。」顧澹寧撢平衣袖上的褶皺,淡淡道︰「不過我想,即使你解了蠱,只怕自己要付出的代價也不會小。不然你在黎國皇宮呆四年,膝下不會只有聞人既明一個孩子,還是在你剛進宮時懷上的。你發現時聞人嵐崢剩下的時間絕不會超過三個月,根本來不及配置解藥。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解的呢?」
蘭傾旖眼中厲光一閃,目光凌厲。
顧澹寧含笑欣賞她的殺機,「你想殺我?怕他知道內疚?沒告訴過他嗎?做好事不留名,不覺得不值嗎?」。
「沒必要讓他知道。」蘭傾旖漠然答。
有些苦一個人吃過就夠,何必要讓另一個人知道,加深他的負擔?
「你這樣的人真是少見。」顧澹寧鼓掌,「無怨無悔地付出,還生怕對方知道。真是痴情種。」
蘭傾旖袖手憐憫地看他,「人生諸般體驗,經歷過才知道其中滋味,能經歷本來就是種幸福,總比你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負這人生百年七情六欲要好。」
「那就不勞你操心了。」顧澹寧灑然一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憑什麼拿你的標準來評價我?你怎麼知道我過得不好?」
「你過得好?」蘭傾旖譏誚地笑,淡淡看他,犀利地問︰「那為什麼,你的眼神如此寂寞蕭索了無生趣?」
剎那沉默,內心深處最不為人知的隱秘,被那人不冷不熱漫不經心地揭開,似冰冷的身體浸入熱水,瞬間竟有種刺痛的感覺。
天邊,夕陽漸漸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