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嵐崢夫妻倆在談心時,隔壁靜室里知昧也在和自己的兄長談心。
紫銅博山爐里紫檀香一絲一縷地充盈在室內,氤氳的隱隱暗香里,孩子稚女敕的面容顯出幾分和年齡不符的肅穆。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很羨慕你。」沉默半晌,知昧突然道。
他轉過頭淡淡看他,眼神漠然如對貓狗,還不是自己養的。
昔日的嬉笑怒罵玩世不恭都收起,他目光鋒利如成年人,眼中閃爍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冷漠。
聞人既明疑惑地看著他,眼神茫然,「羨慕……我?」
他有什麼好羨慕的?
「我看我和娘親近嗎?」。知昧不答反問。
聞人既明目光微黯,「她……對你很好。」
「難道她對你不好嗎?」。知昧毫不客氣地反問,眼神隱隱不滿。察覺到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他深吸氣,告誡自己要淡定,忽然語出驚人,「我原來,一直沒有見過她。」
聞人既明愕然瞪大眼楮,震驚得連聲音都變了調。「你們……怎麼可能?」
怎麼會沒見過?如果沒見過,他們怎麼會這麼親近這麼自然地相處?
「她出宮時已有了我,在嘉水關外診斷出喜脈才臨時改主意使用替身。」知昧面無表情,「她身體不好,卻堅持要生下我,強撐到我出生幾乎消耗殆盡,可即使如此,我也從小就是先天不足的病秧子。她甚至不能陪我長大,出月子後就閉關練功,我長到四歲,只能在畫像和旁人的言語中揣摩母親。」
聞人既明垂眸,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知昧的目光落在他衣袖上的淡紫桑花圖案上,眼中光彩明麗。「叔叔阿姨們從來不準我靠近她所在的後山,我離她最近的距離還隔著一塊厚重的斷龍石,我就是喊破喉嚨她也听不見。我想她的時候,也只能跪在石前撫著那塊冰冷的石頭說話。她出不來,也沒辦法照顧我,有時候我在那里說累了哭累了睡著,一睡就是大半夜。」
聞人既明呆呆地看著他,嗓子眼澀澀的,想說幾句話安慰他,然而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語。有種落寞感同身受,他仿佛也感覺到冰冷的夜風呼嘯著穿過自己空蕩蕩的內心,帶起空洞的回聲。
「叔叔阿姨們都對我很好很好,可是我總覺得再好也不是親生父母,和他們相處總感覺缺了點自然的親近。」知昧低頭看著自己的掌紋,聲音低落下來,「看見玉瓏姨姨的孩子靠在她懷里撒嬌,我其實有點羨慕。雖然姨姨對我也很好,但我總覺得她對我的笑容比對她自己的孩子少了點什麼,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那時候,我都會想到你,然後就特別羨慕你。」
聞人既明挺直的脊背微彎,似是被愧意壓倒。
「那天我忍不住,跑到斷龍石前哭,師祖爺爺找到我,也沒有安慰我,等我哭完帶我去看善堂里的同齡孩子,然後我又覺得,比起他們,我其實已經很幸福。」他指著燈光下的影子,眼神里充斥著和年齡不符的睿智,「當時我們站在街邊,他也是這樣指著影子和我說,這世上有人只盯著自己腳下三尺,所以他永遠只能看見自己的陰影,但有人的目光追著天上的陽光,所以他的視野無限廣闊,容納整個世界。我想過半個月才明白,在我為自己那點小小的痛苦傷心時,這世上永遠有人比我更痛苦。如果我總盯著自己,那我的世界,也永遠只有腳下那狹小的三尺。」
聞人既明震驚地抬起頭,難以置信這樣的話竟是出自一個才只有自己一半年齡的孩子之口,怔怔地盯著他明亮的眼楮,他突然覺得臉頰發燙無地自容。
「她在你的生命里缺失五年,但那不是她的本意。至少她還陪你度過三年,那三年里,她給了你一個母親的所能給的一切,但這些我沒有。即使她離開,你還有父親,有姑父姑姑,有伯父有堂哥,有那麼多關心你的親人,可我也沒有。甚至你有健康的身體但我也沒有!你知道病弱到無法出門有親不能見有家不能回不得不守在一個地方的感覺嗎?你知道在黑屋子長到四歲連陽光和人都沒見過的感覺嗎?你知道一次次面臨死亡卻孤獨無依只能靠自己走下去的感覺嗎?你知道在深宮沉浮兄弟鬩牆四面楚歌錯一步就尸骨無存的感覺嗎?你什麼都不知道沒經歷!而這些,我、娘、爹,或多或少都經歷過一兩樣。你有什麼不滿足的?不就是娘因身體不好被迫離開你五年嗎?照你這要死不活的樣子,天底下所有的孤兒都不用活了。」知昧翻著白眼,心里也覺得酸酸的,不知道是羨慕還是恨鐵不成鋼。
聞人既明啞然無語,听他這麼說,突然也覺得,自己挺沒必要的。
知昧托腮看他,表情清清淡淡,幾分睥睨幾分遙遠,乍一很像蘭傾旖在公眾場合面對懷有敵意的人的姿態,「你的同齡人,不說皇室,就是稍微條件好點的富貴人家,有幾個不是明爭暗斗手段百出?可你呢?你落入敵手,爹放棄自己的土地子民也要救你,娘不顧自己的安危趕來救你。你有什麼好怨恨的?說句難听的,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就算他們不救你,有我在也不會後繼無人,何況他們將來還可以生其他孩子。你以為你是誰?」
他站起身,撢干淨自己的衣袖,覺得自己今天浪費這麼多口水心神需要調養補償,得去找爹娘邀功討賞。
「你去哪里?」聞人既明連忙拉住他。
知昧轉頭詫異地看他,「你攔我干嘛?」
「這麼晚……」聞人既明指著外頭黑漆漆的天空。
「我去找我娘。」知昧打斷他的擔心。
「她和父皇在一起,你半夜去打擾他們休息……」聞人既明瞪著這個厚臉皮,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不更好嗎?」。知昧笑得奸詐,大眼楮閃著賊亮的光,殺氣騰騰道︰「去把他踹出來!我娘是我的!只能跟我睡!」
聞人既明瞪大眼楮看著這個一剎凝重一剎抽風的無恥小子,郁悶得恨不得自打兩個嘴巴,他剛才是瞎了眼嗎?怎麼會覺得這小子很成熟很有範自己要多向他學學?分明就是個瘋小子。
凝視著知昧眉飛色舞的面容,聞人既明頭一次覺得很挫敗,這種挫敗感即使面對顧澹寧都沒有出現過,看來他這個弟弟的魅力比顧澹寧大多了。
他有點緩不過神,非常好奇他母後的師門,那個傳說中的月下山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母後的師父,那個天下尊崇奉為傳奇的帝師言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教出來的人都這麼富有特色?姑父、母後、弟弟,每一個都風標獨具還絕不重復。難道世外名門的子弟就是他們這樣的?那也未免太挑戰他的接受能力了。
知昧瑟地出門,抬頭就見到老爹臉色古怪地堵在門口,不禁心里暗叫一聲苦也,怎麼爹娘都有堵門口的愛好?
聞人嵐崢看抽風的兒子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他看媳婦悶悶不樂,想出來和長子談談心,不料次子在里頭,不方便進去就在外頭等。房間隔音效果也不咋地,听壁腳听得分明,听前半段還覺得蒼涼悲壯愧疚心疼,想不到最後這女圭女圭又不著調起來。
抬頭向黑暗中無聲吁氣,他心里生出淡淡的酸楚。他們的孩子,終究都不能像普通孩童一樣長大。生在帝王家,落地富貴,卻也不是白享福的,注定要承擔更多。
他蹲下來直視知昧明亮如星辰的雙眸,對著他展開贊賞的微笑,「我以前一直想,我和你娘的孩子,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的?你如今這樣,我很滿意。」
「真的嗎?」。知昧眼楮發亮。
「是。」他眼神柔和,「猜到你是我兒子時我就在想你沒有父母教導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怕你才智平庸,卻擔心你心志不夠強大,受不住人間苦難,又怕你在武林名門長大,染江湖凶殺之氣不夠寬容和善。如今我對你很放心。」
知昧立即笑得見牙不見眼。
聞人嵐崢轉頭看向站在門口呆呆盯著他們發呆的長子,微笑著沖他招手。
聞人既明悶悶不樂地走到他身邊抱住他的手,眼神里微露不安。
「沒保護好你,讓你落入敵手,是我不好。如今安全了,你想哭想鬧想怎麼發泄都可以,但發泄完了,你還是你,明白?」聞人嵐崢神態肅然。
聞人既明慢慢點頭,眼圈漸漸紅了。
他滿意地端詳兩個兒子,回頭看見妻子正倚在門框上看著他們,眼神里淡淡歡喜。
兜兜轉轉,命運終不負他們。
晏傾九年九月二十三,濮陽城之戰,安國大祭司顧澹寧以聞人既明為質要挾聞人嵐崢退兵,終被得知愛子被俘趕來相救的長寧皇後破壞,人質獲救,濮陽城失,主將死,兩名副將被俘,城陷,大祭司率殘部匆匆返回祭壇。自此,黎國大勝。
九月二十五,征南主帥連玨在濮陽城南部的雲岩山築長圍,又在南面山脈上築城設防連接諸堡,徹底切斷濮陽城和安國內地的聯系,將安國邊境六座重城三分之一土地全部納入黎國統治。隨後就是一系列的安撫政策,安定人心,撫慰軍民,相關政策法令和當初對待雲國差不多。
十月初八,除去派駐各城大軍,全軍在帝駕帶領下班師回朝,回玉京當天,暫攝朝政的任親王帶領滿朝文武出城三十里郊迎,玉京萬人空巷,滿城歡呼聲直上雲霄。
黃土墊道,清水灑地,上萬百姓將入城大道兩側擠得水泄不通,爭相目睹常勝之師的巍然風采。
此時已臨近萬壽節,玉京上下錦繡風流繁華不謝,又逢大軍得勝歸來,皇後回歸,還帶回來另一個皇子,四喜臨門,玉京的熱鬧繁盛也達到巔峰。
午時,大軍入城,宮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