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淒厲的笑聲回蕩在天幕下,驚起無數的飛鳥,翅尖掠過空山,帶落片片回憶。
朱籬漠然看著她,想起百余年前無量山頂雪白的霧氣里跪地的小女孩,眼眸明亮,微笑清淺,回眸相對的一個眼神,卻演變成糾纏百年浸透血色的孽緣。
百年前的大比上,言曠懷抱妻子尸體而入,指責顧歇為練邪功殺師,卻因死無對證無法成立,加上糾纏不清的私人恩怨,反遭顧歇的質疑挑撥,兩人一場比武變成不死不休的仇殺,加上宮主迷霧重重的突然去世,繼承人尚未確定,還有各種浮動的野心貪欲,輝煌九百年的伏闕宮,因兩個最優秀弟子的仇恨一分為三,從此開始百年爭斗。
歲月的年輪呼嘯著碾過人群,留下層層傷痕,爭斗一生,人到彌留,以為是瓊樓玉宇金宮玉闕,卻原來,一直都只為一個眼神一句話。
因愛故生恨,因愛故生怖。
諸法因緣生,因緣盡故滅。
笑聲漸低,最後轉化成輕輕的近乎嗚咽的聲音,顧歇的目光漸漸渙散。
百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都成鏡花水月的幻影。
這一生她追逐他,心心念念要得到他,作下無數惡孽,生命中堆積累累白骨,化為此刻永恆的眠床,到最後,也不過得到一句輕描淡寫的「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世間一切皆虛妄,她在這樣的虛妄中撲騰過一遍遍,想著既然不愛,那就讓他痛痛快快地恨,總歸要讓他一輩子記住她。
而他始終那麼聰慧,輕而易舉地便看穿她的一切想法,清清淡淡的一句話便掐斷她的所有希望,給她世間最毒最深最絕望的一擊。
她在他心里,終究什麼也不是。
溫九簫淡淡看她最後一絲氣息在風中消散,听見自己心里也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沒人知道傷勢還不至于斃命的顧歇是怎麼死的,也許她自斷心脈,也許只是天年已盡——她一生只為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希望而活,當唯一的執念破碎,她的生命也到此終結。
四野靜謐無聲,看曾主宰一國興衰百年不敗神話般的人物葬于塵埃,如看見高樓傾塌繁華落盡,一曲淒涼的挽歌,唱盡一個時代的尾音。
晏傾十二年正月二十二,無名村莊風雲再起,一場精心布置的針對黎國統治者的暗殺行動中,掌握安國大半實權被視為精神領袖的顧家傾盡全力,連閉關清修四十年不出的蠱王顧歇都親自出手,設大陣、做傀儡、挖地道、煉人偶、布幻毒……重重設陷,步步深謀,意圖將黎國帝後暗殺于村莊中,卻最終以失敗告終。
葉家分支全軍覆沒,顧家傷亡過半。
顧澹寧在大軍追蹤下逃走,葉瞬死于聞人嵐崢之手,祭壇左使被炸死,而安國倚為支柱視若神祇、天下人畏懼膜拜視為神話的蠱王顧歇,也在此戰中身亡。
這一夜飛雪凝冰,死傷無數。黎明時分,終于沖破陣法阻礙的三千軍沖進村莊,對來不及逃月兌的安國人和葉家分支大開殺戒斬草除根,橫貫村莊的長街上堆滿尸體,鮮血染紅薄冰,踏成殷紅橙黃的液體,浸滿士兵的黑色長靴,凌亂的腳印步步帶血。
這一夜風雪呼嘯,飛鳥哀鳴,廝殺或奔逃的人們在呼喊大叫,喧喧嚷嚷極盡吵鬧,然而在村莊中心的地方,卻安靜而沉默,眼見那影響宗門和政壇百年叱 風雲的女子,默然無聲地埋葬在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無名村莊里。
這一夜當世頂尖高手聚集大半,為一個掩埋百年的真相向曾經的同門討回血債,也見證一個女人血腥扭曲的一生最痛苦最絕望的結局。
光榮終將逝去,于腐朽血腥的塵埃之上。
這一夜沉寂百年的伏闕宮,再次重現人世,分裂的三大宗門,開始邁出他們重新融合的第一步。
鮮血白骨和歲月積澱換來浴火重生,毀壞的秩序重建,于過往的廢墟之上。
……
日光照耀在這座血色殷然的村莊上時,一切已塵埃落定。
聞人嵐崢抱著昏迷不醒的蘭傾旖,冷冷打量著走近的青恆和朱籬,眼神警戒。
青恆和朱籬面面相覷,神色多少帶幾分尷尬。「讓我們看看她。」
溫九簫看一眼面色不悅的聞人嵐崢,率先退開一步。
「她把術力給你了?」朱籬的手指搭上蘭傾旖脈搏,指尖微彈送出內勁探查她體內真力,驚愕地瞪大眼楮看向聞人嵐崢。
聞人嵐崢怔住,「怎麼還給她?」
「不能還。」朱籬搖頭,語氣堅決。看對方臉色陰沉,他搖頭一笑,「不用擔心,即使沒有巫術,她還有武功,依然可以自保。」
「那她怎麼會……」聞人嵐崢怒火中燒,要不是還要靠這慢吞吞的老頭子幫忙,他恨不得一腳踹開他。
這都什麼時候了?人命關天他知不知道?還這麼半死不活的溫吞樣子,他以為自己沒脾氣嗎?
「這是顧家獨有的手法。」朱籬皺起眉,目光輕輕掠過女子沉睡的容顏,語氣里微微感嘆,「她是中了術,這是顧家專門用來懲罰背叛者的手段。我們也沒辦法。這丫頭雖是顧家血脈,但只要她不學顧家的武功巫術也不會受制,但她大概急于求成……這種術我們也解不開。」
「那要怎麼辦?」聯想到她提前出關,他哪里還不明白?現在擔心後悔自責愧疚什麼的都來不及,他只能盡全力來補救。
青恆看他那焦灼神情,心里無聲一嘆,又是一對痴情人。
「沒有其他辦法,你只有找施術人來解,旁人擅自去解很可能弄巧成拙,別輕舉妄動。」
聞人嵐崢的目光掠過顧歇的尸體,神色陰冷,眼神詢問。
「不會是她。」青恆搖頭,「施術人死後術法會自動解除。」
聞人嵐崢的臉色此時已黑得能滴出墨水來,袖中雙手緊握成拳,目光如日光照耀下的海般變幻不定。
果然玩多巫蠱的人就是花樣多不可不防,還是自己大意了。
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他很快冷靜下來,漠然看向青恆,眼底光芒如針,刺得人不敢直視。「這種異術,會對她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青恆輕輕垂眸,「對方下的是死手,她最多也只能支撐一個月。」
「一個月……」聞人嵐崢雙唇抿成一條直線,從青恆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剛毅冷酷的側面線條,精致如水墨清玉,凌厲如開鋒利刃。
並沒有什麼猶豫,他的目光落在溫九簫身上,眼神平靜而凌厲,「幫個忙。」
「她也是我師妹,不用你拜托我也會盡全力。」溫九簫語氣淡漠而認真。
「那樣很好。」聞人嵐崢唇角笑意森冷,「我要段靈歌的命掌握在我手里,就算他顧澹寧神仙下凡也救不成!」
嗯?溫九簫一怔,「你的意思是……」
「顧澹寧對顧歇的忠心也就那個樣,不然也不會在還有一拼之力的時候丟下顧歇獨自逃命,顧歇死後,顧家上下再也沒人能攔住他,如今他也可以不用再受顧家的牽制,名正言順地掌握大權,做他想做的事。他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以他的能力,想在短期內收攏一盤散沙的顧家並非難事。我和他硬拼什麼?浪費時間嗎?」。聞人嵐崢冷笑,「世間最毒的殺招,永遠不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而是人心的絕望!就讓他好好體驗一下。」
他原本沒打算利用段靈歌對付顧澹寧,畢竟這種手段就算贏了也不光彩,何況即使是硬拼,黎國的實力也遠勝安國,他干嘛還要做這麼下作的事自己打臉?
但現在他沒時間!
顧澹寧幾次三番針對他,不就是利用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嗎?那就別怪他用同樣的手段反擊!
「可顧澹寧如果不管段靈歌的死活怎麼辦?」溫九簫不相信顧家人會懂得愛。
扭曲的生活環境造就出大堆心靈扭曲的人,指望他們懂得感情?太抬舉他們了吧!
「你以為他拼命爭取家主之位,不惜對親爹下手,真的半分私心都沒有?」聞人嵐崢冷笑如刀,語氣森然,「一個在顧歇造就出的高壓環境下長大,半生身不由己受制于人的人突然得到自由,你說他會怎麼做?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無法解月兌的人,面對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溫暖光明,你說他會不會拼命去爭取去保護?」
溫九簫沉默須臾,突然覺得他們都是一群瘋子,還好自家夫人沒這麼多磨難,不然自己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不死即瘋。
「成,你安心守著她,我去殺顧澹寧。」
「不用!」聞人嵐崢搖頭,決然道︰「我自己來,你在玉京坐鎮調度。」自己女人的仇當然自己報,借他人之手算什麼道理?
「那她呢?」溫九簫眼神示意蘭傾旖,對他難得的軟弱逃避也生出一絲感同身受的淒涼。
「找帝師。」他果斷答。
溫九簫默然點頭,心里有些憐憫他,這樣的冷靜是他們的優勢,也是他們的悲哀。
聞人嵐崢森然一笑。「通知連玨,我不管他用什麼辦法,一個月內,必須拿下安國!不然提頭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