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嵐崢漠然看他,不語。
他壓根就不想和顧澹寧談條件。這種人有什麼資格和自己談條件?再說讓顧澹寧為心上人決然赴死?這樣的好事成全顧澹寧?他想想就覺得心里憋的慌氣不過。
留下顧澹寧解禁制他覺得變數太大,難保顧澹寧不會留一手,萬一來個解一個又下一個什麼的他找誰哭去?
其實按照他原先的設想更好。兩種方法顧澹寧都是一個死,但怎麼死法他覺得也是種學問。
他的目光落在段靈歌身上,眼神很有力度,「你憑什麼認為我會信守承諾?」
「這對你並沒有壞處。」顧澹寧神色平靜,站姿標準毫無攻擊的死角。
聞人嵐崢微笑搖頭,「朕覺得死掉的女王更有作用。」
顧澹寧臉色微沉,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聞人嵐崢和蘇廣韜的交易只是他的猜測算不得準,即使他說出來也沒用,誰叫主動權握在聞人嵐崢手上?他隨時可以反悔。「如果再加上你兩個兒子的命呢?」
聞人嵐崢臉上的笑意斂起,「你什麼意思?」
「顧家掌控嫡系血脈的方法,想必你已有所領教。」顧澹寧笑得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地和他打商量,神態親切若閑話家常︰「他們是容兒的孩子,我自然有辦法掌握住他們的小命。你看,你的妻兒三條命相比女王一條命,你還是賺到了,不是嗎?」。
聞人嵐崢沉默。隱隱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顧澹寧的確是個棘手的對手。
放過女王,他就再也沒機會拿捏住顧澹寧,即使顧澹寧任他處置,但如果他沒辦法處置,顧澹寧還不是可以跑?
此時退讓,顧澹寧失去唯一的弱點自有辦法月兌困,他們和顧家的這一戰會變成無休止的拉鋸戰。此時繼續——沒人會相信一個男人,在妻兒遭遇危險時刻會悍然不顧。
天邊星月閃耀,層雲密布,光芒暗隱。
千里之外,自己關心在意的那些人,自己的國家,都面臨著危險的轉折,生死不明。
面前,素衣如雪的大祭司正微笑著盯著自己,智珠在握,信心滿滿。
伏線千里、草灰蛇線的大祭司,多年來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毒蛇,算準自己不得不妥協。
他的目光落在笑得含蓄文雅容光無限的顧澹寧身上,也對他淡淡一笑。
「不!」
容閎霍然瞪大眼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說什麼?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主子是不是發瘋了說錯了?
聞人嵐崢完全沒理會下屬的震驚和暗示。
他不是想和顧澹寧逞一時之氣,不是說不能對顧澹寧妥協。只是顧澹寧作為顧家掌權者,如果他真有辦法控制住顧家血脈的生死,那就代表蘭傾旖母子三人會永遠受他掌控。即使蘭傾旖仍舊清醒,知道這些後,也會覺得長痛不如短痛,到了此刻,還不如快刀斬亂麻。
而且,他也不相信顧家的秘術當真強大到無法解除的地步。他掌握住伏闕宮,總會有辦法。求助于顧澹寧?誰知道他會做什麼手腳?那樣他們說不準子子孫孫都不會有寧日。
「人命從來都不是用多少來衡量重要性的,而是看他們的作用。」聞人嵐崢笑意淺淡,「有時候,即使只有一條命,也足夠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大祭司,你說是不是?」
顧澹寧目光陰冷。
「砰砰!」
沉悶的掌風對撞聲,掀起巨大的氣浪,四周的護衛被迫退開好幾步才站穩身形,臉色發白驚懼交加地盯緊顧澹寧。
聞人嵐崢和顧澹寧硬拼一招,不退反進飛撲而上,抬手間刀光亮如閃電,直劈顧澹寧背上的女王。
「啊——」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大叫。
顧澹寧的聲音。
聲音里不僅有痛苦,還有滿滿的悲傷憤怒和不解,只听見那樣的聲音,便覺得巨大的疼痛撲面而來。
聞人嵐崢身形靈巧如飛燕,一掌擊落在顧澹寧重穴上,飄然退後落地,冷笑看著顧澹寧和段靈歌,眼神森然如月滿霜天。
顧澹寧砰地栽落在地,壓根沒管面前的生死大敵聞人嵐崢,也沒管自己背上鮮血淋灕的傷口,只抓住段靈歌的手腕,死死盯緊她的眼楮,一遍遍輕聲問︰「怎麼會?你怎麼會?」
他背上鮮血奔涌而出,染遍素雪衣袍。
段靈歌一頭青絲月光般傾瀉而下遮住面頰,她一直在咳嗽,左手捂著嘴拼命咳嗽,右手還握著一柄薄如蟬翼的特制匕首,匕首上仍在滴落鮮血。
顧澹寧的血。
她始終不曾抬頭,地上漸漸有粉紅的淡淡的血水浸入大地。她沒有抬頭,也不曾答話,只慢慢地閉上眼楮。
她的沉默消極態度比仇恨更讓顧澹寧難以接受,他如被重擊般臉色蒼白,呼吸起伏不定都在顫抖,忽然抓住她的手,「你說話呀!你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段靈歌宛若沉睡般不動不語。
顧澹寧的心,一寸寸冷下去,如冰雪一寸寸浸透肌骨,他抓緊泥土,才壓住全身的顫抖。
耳邊卻突然有人笑起,熟悉的,微微低沉的,充滿譏誚和寒意的笑聲。
顧澹寧心里一沉,心里狂亂悲憤痛苦如潮水洶涌,他霍然轉頭,惡狠狠盯住發聲的聞人嵐崢。
後者對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讓,和他對視,微笑如初。
這樣憎惡苦痛目光,他也有過。
風雪交加,北風呼嘯,那夜的雪塞進心頭,他也覺得冷,覺得這人生中漫長的黑夜似永無盡頭,這些拜他所賜的痛苦壓抑,怎能不報?
「你看不出來嗎?她早就已生無可戀!」聞人嵐崢下巴朝著段靈歌的方向一點,笑吟吟道︰「誰要你救?誰稀罕你救?殺她父奪她權的劊子手,承你的救命之恩,她還不如去死!」
顧澹寧全身一顫,腦子里嗡嗡的像有千萬只蜜蜂在叫,張嘴卻不知道要怎麼答。
他料到段靈歌性格剛烈恨他入骨,不會讓他救她,所以一開始就讓她昏睡過去,沒有自己的解藥她是怎麼醒的?
他的目光落在聞人嵐崢身上,臉色連變。
聞人嵐崢輕笑不語。
干嘛要告訴他?
在民居外他那聲讓顧澹寧帶女王出來受死,就已用過三成內力。習武之人听起來自然不會有什麼不適,但對于女王這種不懂武學的人來說,就算她睡成死豬,也該被驚醒了。
雖說女王恨顧澹寧入骨,但自己也是她仇人,他沒把握段靈歌會按照自己的想法殺顧澹寧,而女王遲遲不動手也的確證明他的憂慮,所以在顧澹寧提出三條命換一條命時他才說衡量人命重要性的標準是作用。
他相信女王是聰明人,能听懂自己這句特意說給她听的話的潛台詞。
她果然听懂,結果也的確沒讓自己失望。
這樣殺人多痛快,親手毀掉顧澹寧珍視在意的一切,不用自己動手,他根本就已不想活。
顧澹寧如被重擊,黑發飄散,遮住他痛極崩潰的眼神,將死之人如有慧眼,想通平時看不清的一切謎團,他突然抬頭狂笑,笑聲比風中四散飛舞的亂發還要紛亂,在廣袤原野之上遙遙遠遠地震散開去,震得大地哀鳴,震得原野沉寂,震得天邊緩緩升起的日光黯淡發抖。
天地間回蕩著空洞遙遠的笑聲。
然而那笑聲,笑到最後,已沒有聲音。
痛極沉默,此生永絕。
半生錯過,以為在最後能為她為自己做一件事,她卻已不再需要。
是他貪心,想要太多,舍不得為她放棄權力,想要保全所有,可這世上哪來的那麼多十全十美?他怯懦猶豫,斷送她的性命,也斷送自己和她最後一點牽系緣分。到頭來他的命斷送在她手上,只為換取另一個男人的性命。
他大笑著,背上的血漸漸凝結。段靈歌畢竟久病無力,攻擊並不至于立即斃命,聞人嵐崢補上的那一擊也只讓他失去行動力,給他留下交代遺言的時間。
他還是低估聞人嵐崢,這人狠毒起來,也不下于自己,布下這樣的陰毒絕殺,還要讓自己感謝他成全自己一生的執念。
那朵承載他一生執念和人性的花,在掌心綻放出最後的芳華,結出斑斕帶毒的果,等自己一往無前地咽下。
他唇角流出殷紅的血,卻掙扎而起去抱她。
一生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唯一一次,他想抱抱她,靠近她的體膚溫度,溫暖自己的注定要孤身獨行的黃泉路,讓自己不那麼寂寞。
一柄劍突然釘過來。
劍光如雪迅捷如電,飛躍長空,斬斷這一刻升起的燦爛陽光,劈開他和她最後僅有的聯系,釘進他的心髒。
劍出,劍沒。
長劍在顧澹寧胸前穿出一個血雨紛飛的洞,卻並不停留,直直扎進大地深處,直沒入柄,足可見這一劍的恨與狠。
一劍穿心,天譴之刑。
鮮血橫流中,聞人嵐崢在笑,痛快淋灕地笑,「靠近她?你也配嗎?你這樣的人,也配得到溫暖配流淚嗎?在你親手制造出別人的生死離別之後?」
風聲呼嘯,吹開顧澹寧遮面帶血的發,錦緞般飛舞,宛若即將沉落的大旗。
遠處陽光燦爛,如飛瀑流泉般傾瀉在他清雅容顏,如十萬里江山青翠蔥蘢的麗色,充滿不染塵垢的清麗。
他俯視聞人嵐崢,最後綻開一抹期待的笑,神情憐憫而睥睨。
「你以為這就是結束?」
聞人嵐崢沉默。
顧澹寧忽然大笑,笑聲狂放如朝陽,逼退此刻朝霞艷光,毫不顧忌胸前撕裂涌血的傷口。
「從未得到和得到後失去,結果是一樣的,都是得不到。哈哈——我們都一樣!」
糾纏的愛恨,傾心相許的繁華,一生最遠最近的距離,都在這張狂的笑聲中淡去。
遠山沉寂,大地默然,傾听曾名動天下的大祭司生命中最後一曲哀歌。
風吹過,他听見自己心里空洞的回音。
聞人嵐崢單手負後,看顧澹寧的最後一縷氣息在陽光下消失,心里空涼如曠野。
此刻不覺歡喜輕松只覺寂寥焦灼,他的目光投向雲天之外,冷汗已爬滿後背。
顧澹寧的話,他听懂了,所以他此刻迫切地想知道。
她,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