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的外公外婆現在住的房子是十幾年前蓋的小洋樓,不過在樓房的旁邊還保留著相連的幾間與周圍的高樓格格不入的紅磚瓦房,據說那是以前作柴房用的。在天井處,保留著一口幾十年的老井,老井露出地面的部分是一個手動的水壓泵,只要來回搖動那根裝在泵上的長長的木棍,就能利用壓力把井下深處的水吸上來。
穆小柔領著John從井邊經過時,他好奇地問起,她簡短地介紹了幾句,並示範地搖了兩下,不過並沒有水涌上來。小男孩頓覺新奇不已,也依樣畫葫蘆地搖起來,但用勁搖了半天,試遍了各種姿勢、角度和力度,硬是沒有一滴水從井下涌上來。
穆小柔冷眼旁觀了半天,終于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然後好心提醒他說︰「你要先往里面加一勺水,然後才會有水涌出來。」
「是嗎?」。他半信半疑地往里面舀了—無—錯—小說一點水,果然再搖了幾下就有溫暖的水流汩汩地經由出口流進下面接水的桶里,他驚喜得大叫大笑,激動地對穆小柔說︰「原來是真的,真是太神奇了!」絲毫沒有把剛剛穆小柔對他故意的戲弄放在心上。
這個時間點,正是晚飯的時候。在農村里,清晨和晚餐的時間段是最熱鬧的,人們分別忙著外出和歸來。穆小柔帶著John在村里漆黑的巷道里穿梭,借著村民的房子里面外散的燈光。偶爾,他們經過時會驚動人家的狗,惹來一陣惡意的狂吠,除此以外,他們听到的就是家家戶戶的廚房里碗和筷子踫撞發出的清脆的「叮咚」聲、新鮮的菜倒進燒得火熱的油鍋里的「滋滋」聲以及大人老人扯著嗓子呼喚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很有生活的氣息。」John這樣說到。他從小生活在紐約那個國際化的大都市,繁榮喧囂對他如同家常便飯,鄉村的詳和安謐卻是奢侈品。
穆小柔笑了笑,突然記起在許多年前,有個人也這麼對她說過。她說︰「這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很樸素,也許還有一點辛酸、無奈和隱忍,但很溫暖,我很喜歡。」
那個人就是許雲歌。
大一那年寒假,穆小柔和許雲歌以及其他幾個同學老師組隊千里迢迢到南方參加一場音樂比賽,比賽結束後離除夕還不到一個星期。
既然人都到了這里,外公外婆極力要留下穆小柔過年,她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于是,她也極力說服許雲歌陪她留在南方過年。
許雲歌與穆小柔一樣,同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不同的是,她從來沒有機會到過南方,這次來了又專心準備著比賽,根本沒有空閑出去逛逛。縱使再老成持重,彼時的許雲歌也不過堪堪十九歲出頭,終究還是有著一顆少女的心,經不住穆小柔添油加醋天花亂墜的描述和心底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她最後如穆小柔所願地留了下來。
因為新年在望,交通十分的不順暢,正常行駛下五六個小時的路程硬是被堵成了八個多小時。她們早上八點興致勃勃地出發,預計下午到達時當是陽光正好暖氣融融的,結果她們趕到村口時已經是傍晚六點多,天空完全地被黑夜所吞噬。
那是一個陰雨霏霏的傍晚,村口外的道路因為維修而被雨水浸潤得泥濘不已,她們一人打著一把傘,走得特別慢特別艱辛。走到村口時,許雲歌突然眼前一亮,撇下穆小柔往那開得正燦爛的一樹桃花走近,偶有寒風刮過,吹下一陣翩翩零落的花雨。
許雲歌出身極貧困,但她一點都不像是從那種家庭里走出的孩子。她一身的玉骨冰肌,仿佛出于淤泥之上的蓮,她一身的孤高清冷,仿佛凌寒傲雪的梅,她一身的淡泊超然,又好似那淡雅高潔的空谷幽蘭,她在笑起來的時候,最像一朵可愛可親純潔無瑕的白水仙。
煙雨朦朧,落英紛紛,傘下的許雲歌懷著一臉的憧憬、欣喜與感傷仰望著那一樹細雨滋潤下嬌艷欲燃的桃花,在穆小柔的眼中,許雲歌卻比那一樹花更美。她往那里一站,便是一道雋永的風景。
那段日子,是穆小柔認識許雲歌半年以來離她的心靈最近的時候。她們夜夜抵足而眠,常常耳語到三更半夜,有些人家的公雞都開始打鳴了她們才沉沉睡去,這一睡,又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每天,穆小柔都在許雲歌安靜的睡顏旁邊醒來,她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滿足和安寧。
除夕那夜,家家戶戶開始燃放五彩繽紛的煙花,「 啪啪」的爆破聲此起彼伏,如果不貼著耳朵根本听不到身旁的人嘴唇蠕動著到底在說些什麼。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煙火照紅了一整片天空,璀璨的夜空之下,許雲歌就站在穆小柔的身邊,手里拿著一束溫和綻放的星星火花,笑得像個孩子。穆小柔從來沒有許雲歌這樣笑過,在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一種強烈的以及使命感,她多麼希望在以後的日子里,雲歌能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笑容。
彼時的穆小柔,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和許雲歌決裂的一天,她躲著許雲歌,就像老鼠躲著貓。
穆小柔留在德國的那幾年,當地的一些團體和國內的一些團體機構常常會開展各種形式的交流項目,有一次,穆小柔接到某個團體的邀請參加一個中德的音樂交流會,但是當她發現名單上許雲歌的名字赫然在列時,她立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她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個人叫許雲歌,她也不敢確定,那個同為拉大提琴同樣名為許雲歌的人,是不是恰好就是她所認識的許雲歌。但是她不敢賭,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賭。
或許有一天,她終將是要面對這一切,面對從前所虧欠的人,一一面對,一一償還,不過,當時的她沒有那個勇氣,她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安于現狀。
那麼如今呢?她選擇了回來,也就選擇了與過去正面交鋒,她做好這個準備了嗎?穆小柔自問,卻得不出答案。或許,她該考慮考慮宋繁馨所勸導她的,墨菲定律,怕什麼來什麼,與其惶惶不可終日,不如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死過一回,從此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