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這次又是為了什麼？」周錦笙隨意地往辦公椅上一坐，雙腿慵懶地往前一伸，轉椅隨著他的動作旋轉了三十度，讓他的一半身子隱沒在光線的陰影中，他臉上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
「就來看看你。」穆小柔訕訕地笑。敢情她是有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不良記錄在先的，但凡她主動找他，一準沒好事兒，怪不得人家不待見她。
「心事都寫臉上了，還死鴨子嘴硬。」他斜著眼楮睨她，大概是工作了一天累了，說出的話有氣無力，臉上是濃濃的倦意。
「沒騙你，這事兒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說了沒用，就來找你聊聊天。」本來她就是個藏不住情緒的，被說穿了心事，也不再強顏歡笑，臉色一下子就蔫了下來，像是秋霜打了的茄子。
一時間，氣氛壓抑得詭異。穆小柔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周錦笙的心情明顯很糟ˋ糕，但她以往基本上沒有見過他心情不好的一面，她見到的，永遠是他溫潤如玉的一面，以致于她幾乎都忘了，他應該也是有稜角的。
他似是忘了她的存在，閉上眼楮眯了好一會兒，才懶懶道︰「一時半會解決不了的事情，讓我猜猜……」他此時的聲線不若平日的清洌，帶著一種初醒未醒的暗啞低沉，就像是一首在午夜響起的催眠曲，說不出的徘徊婉轉纏綿動听。「是他吧，你遇到他了。」他輕笑，「那個人竟然是江城。」
「周……你……」她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他的雙眼明明緊閉著，她卻感覺自己被他看了個透徹，又是心驚又是尷尬。
「如果那個人是江城的話，那麼你那個小男友就應當是江家早逝的二公子，怪不得你對他三緘其口，我還道是你們分手了，原來……」原來竟是已經死了。他終究是不忍心揭穿她最痛的那一塊傷疤。
「你現在一定很後悔，後悔當日不該把什麼都告訴了我。」他沒有去看她，卻知道她此刻必定慘白著一張臉。「你當初肯把心底的秘密都告訴我，不是因為信任，而是你一早就把我劃入了‘不再來往人員’名單，早就把我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所以你才會毫無顧忌，你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再見，對不對？穆小柔，你說你不是沒心沒肺是什麼？」
明明是一番責問的話，他卻將之娓娓道來，仿佛在講述一段動人的傳說。
周錦笙第一次見到穆小柔的時候，她的腳上還打著厚厚石膏躺在病床上，看似柔柔弱弱手無縛雞之力，實際上卻像一匹月兌了韁的野馬，沒有人馴服得了她。她喜怒無常，又像一只發了瘋的狗，見誰都咬，誰都跟她有仇似的，照顧她的護工和負責跟進她病情的護士苦不堪言。
因為同是亞洲面孔，又有人打听到他們是一國同胞，周錦笙被拖來勸勸穆小柔。第一次見面，他盯著她病歷上的英文字母，說︰「穆小柔是嗎？‘溫柔’的‘柔’，‘岳武穆’的‘穆’？」
穆小柔白了他的一眼，不屑道︰「留了洋說話還文縐縐的，如果不是看過《射雕英雄傳》我哪知道岳武穆是誰？」
一上來就被她一頓搶白，他輕咳一聲以掩飾他的尷尬，說︰「那就沒錯了，是小柔對吧？」
「不要叫我小柔，听著就煩。」她非常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他當時想的是，這個女孩果然如傳言中所說，不是一般的難搞。
後來，他叫她穆小禾。再後來，她告訴他，讀幼兒園的時候，老師教小朋友寫自己的名字，她的姓太大塊了，她常常把「穆」字寫成兩個字，幼兒園的小朋友又不會念「穆」字，于是都以為她姓禾，久而久之，她就得了個外號，叫穆小禾。
她還告訴過他很多很多的事，瑣瑣碎碎的，都是她從前的生活。他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一路走來，他讀的都是重點學校重點班，但她與他簡直是兩個極端，她是別人眼中的「差等生」，她過著一種他從來不曾體驗過的生活，從前他覺得那種生活方式是對自己不負責的，是自甘墮落的，雖然他內心不承認自己看不起那一類人，但他的確不屑于與他們為伍。但是听她說著那些瘋狂任性的過往，他不但沒有排斥和厭惡，反而覺得津津有味。
她說她初三那年，因為受不了班里中考臨近的壓抑氣氛，決定在晚自習的時候偷溜出去玩。學校大門有門衛把守行不通，她只好爬牆。她的朋友苦口婆心地勸她打消這個念頭，她只是一意孤行地溜到圍牆底下，朋友最後無計可施，只得陪著她違反校規。不過，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順利，她爬上圍牆頂端的時候太過得意忘形，腳底一滑就摔了下去，把左手的手臼給摔月兌了。
朋友為了掩飾她的「罪行」沒敢告訴老師，她也沒那個熊心豹子膽向家里求救，朋友無奈，只好找上他的大哥。
用穆小柔的原話說，在醫院的人來人往的走廊上，那個男子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她疼得淚眼汪汪，他的身影在她眼里因為朦朧反而變得更高大。醫生幫她把月兌掉的手臼接上的時候，她嚇得面如土色，那個男子卻笑得縴塵不染，他對她說︰「不要怕，很快就好。」她被他的笑容迷惑住，一時忘了反應，等她回過神來，她的手已經「嚓」的一聲歸位了。她的小臉痛得皺成一團，他的笑容卻更燦爛了，她在他的目光下羞澀地低下了頭，平生第一次為自己的狼狽感到自卑。
她說，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心里就住進了一個人。他以救世英雄的姿態進駐她少女的心里面，但她卻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遙遠很遙遠，她知道他只是一個永遠都無法成為真實的夢。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這個夢變成真實。
後來，她和那個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男孩在一起了，她想過，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跟著那個男孩喚那個人一聲「大哥」。這是她所設想過的最遠的未來。
再然後，她告訴他，她和她的小男友都出車禍了，那個男孩正在國內治療，等她回去了，他們會重新在一起，他們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
當時，周錦笙不明白，為什麼她在說那句「我們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的時候，語氣明明帶著憧憬，神情卻帶著一種毀滅的悲傷。
現在，他懂了。從那晚他見到江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