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在尋找穆小柔,家里的電話快被打爆了,陸長深一氣之下把電話線給拔了。白怡出門時發現幾個自稱記者的人像模像樣地架著長槍短炮守株待兔地等在門口附近,逢人便打听穆小柔的事。
但這些都不是最鬧心的,真正讓人不省心的是,一大早醒來,穆小柔就不見了蹤影,就連穆韓天都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別墅里不見人影,連小灰都被帶走了,客廳里的玻璃茶幾積了薄薄的一層塵埃,她應該是離開好幾天了。那幾天,他一直不在她身邊,對她不聞不問,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想到這里,江城心中五味雜陳。他聯系不上她,但到穆家去要人,他說服不了自己,他做不到。
穆家的人,他是見過的。當年江子皓意外身亡,穆小柔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曾經找過穆家的人。如果不是穆小柔因為那場車禍危在旦夕,()江家最後又怎麼如此輕易地罷休?這件事,既然江家當年沒有再追究,他現在也不會無緣無故再找穆家的麻煩,但是要他做到不介懷,恕他無能為力。
干等也不是辦法,他撥通宋顏回的電話,也不等他開口詢問,先聲奪人地說︰「宋顏,上天也好入地也好,你隨意,盡快把穆小柔給我找出來。」
宋顏回很是頭大。他倒是也想找到她,但她避而不見,他能怎麼做?
穆小柔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許雲歌若無其事地在學校上課。她推開辦公室的門時,宋顏回正坐在穆小柔的辦公桌上隨意地翻看著她的教學日志。听到響聲,他抬起頭來,對她展顏一笑,頭頂白熾燈的白光映在他漆黑如墨的瞳仁里,涇渭分明,像一朵皎素的雪花融在無涯的黑夜里,開出幾分寥落的無暇來,輕易地讓人卸下防備。
「或許你知道穆小柔的行蹤。」他說。
「真是好笑,你怎麼就篤定我知道她的行蹤?你難道看不出來我跟她是水火不相容嗎?」。她把教案往桌子上一放,旁若無人地收拾起手提包來。
「許雲歌,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傻子都看得出來,她在乎你。現在包括她的家人,都在找她,你就一點不擔心?」
她的手一頓,抬頭,盯著他打量了半晌,盯著盯著,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最後,露出一個恍惚迷離的笑,問他︰「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的焦點重新聚集在他臉上,「就算是她執迷不悔離經叛道,就算是她闖了天大的禍事,你們一個兩個仍然縱容她,心甘情願地幫她收拾殘局,她值得嗎?」。
語罷,她再次對他破顏一笑,笑得猶如雨後殘留在空枝頭上的梨花,明媚而悲傷。她的眼里是真真切切的困惑,仿佛為這個問題,她已勞心費神了許多時日。
他不知她因何而悲傷,這一刻的她很脆弱,脆弱得令他心生惻隱,脆弱得令他有一種想去窺望她往事的沖動。他不知她因何而溫柔,這一刻的她很溫柔,溫柔得令他無所適從,溫柔得令他不敢言語,生怕驚擾了這易碎的靜謐。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想到,就去做了。」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回答她。
「果然是朋友,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她又恢復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語氣隱含著揮之不去的倦怠,「去子皓的墳前找找看吧。」
「謝謝。」他略吃一驚,不知這穆小柔和這江子皓又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我同樣替小柔不值。」他的手觸上門把的一瞬,她柔柔軟軟的嗓音淡淡說道。
「其實,江城不全是你想象中的那樣。」他眉間的神色很復雜,留下一句莫名所以的解釋。
穆小柔惹出了這麼大一樁麻煩,就算沒有江城的囑托,他也斷然不會袖手旁觀。宋顏回查過,所以他百分百篤定,今日加諸穆小柔身上的種種,無一不是出自江家的手筆。既然江城默許了江家的所作所為,現在這般火急火燎地要找穆小柔又是為何?一邊傷害著她,一邊卻又交待他要保住她,宋顏回沒有見過比江城更矛盾的人。
「有可能去找子皓了。」疑惑歸疑惑,江城的要求,宋顏回沒有辦法完全回絕。
「欠你一個人情。」電話那頭,江城的聲音十分暗啞。
「等等!」宋顏回及時制止他掛電話的意圖,「阿城,你知道的,我並不願意把她的下落告訴你。」
「宋顏,我們認識整整十年了。」江城平靜地指出這個事實。他們相交整整十年,但宋顏回和穆小柔結識,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比起交情,孰輕孰重,難道不是一目了然?
宋顏回低低笑了幾聲,才說︰「你未免太自大了,你要明白,人心總是長偏的,而我宋顏回的心,偏得尤甚。」
回答宋顏回的,是江城的一聲冷哼,以及隨之而來的忙音。他隨手把手機一扔,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江城來到山腳時,天空下起了微微的細雨。他打著傘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腳步沉重,神情肅穆,雙唇緊抿,目光銳利如劍。
遠遠地,就能看見墳前那一濃縮成一個點的小小身影。她沒有打傘,抱膝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束鮮妍幽雅的郁金香。
他頓在了原地,突然就邁不開步伐了。這是一條死路,走了過去,他與她,也就到了盡頭。一直以來,他們能夠相安無事地共處,是因為橫亙于他們中間的那一道致命的秘密被小心謹慎地藏了起來,它始終沒有被說破。而現在,所有的一切已經被殘忍地披露在陽光之下,她應該都知道了吧,如果不知道,她此刻又怎麼會在這里?
她是來追憶,來悼念,還是來懺悔?但無論她的目的是什麼,他們的出路都只有一條,那就是分道揚鑣,從此各自天涯,互不相干。
穆小柔不知道江城是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的。雨,越來越大,山上的雨不比山下,山上的雨連成蒼蒼茫茫的一片,夾雜著層層的寒意,沁人肌膚,涼到了骨子里。她的衣服早已濕透,雖然他為她撐起了沒有雨的一方空間,她仍然冷得微微顫抖。
他終究,還是來了。
穆小柔失神地笑了。她穿越前塵往事,披霜戴雪而來,風塵僕僕地走到他面前,卸下一身的防備,義無反顧地跳入他為她設下的圈套里,她不掙扎,她不反抗,她笑得無辜,她怒得任性,她裝作一無所知,她坐以待斃地等待著他遲遲不來的一場審判。
今日,她所承受的一切,也算是她求仁得仁的結果吧。終于,他出手了,她總算松了一口氣。終于,她不必再提心吊膽,不必惶惶不可終日地等著什麼時候,她的面前會出現一個大坑,把她卷入暴虐的漩渦。
這樣很好,很好,難道不是嗎?
「是你嗎?是你做的吧?」她始終背對著他,坐在地上,明明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你都知道了。」他的眉眼如同這遠山一般蒼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都知道了。」她毫無意義地點了點頭。
沉默。兩相無言。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那天早晨,他明明千叮萬囑,讓她等他回來的。他說,她想說的都會听,她問的他都會說。她雖然不敢去相信,但她的的確確是抱了一絲僥幸和期待的,她以為,他們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是啊,他食言了,他沒有兌現當日的諾言,難道她還能去責怪他的言而無信?她不能,她沒有立場這樣做。
「回去吧。」他說。
她順從地從地上站起來。因為坐得久了,她的腳已經麻木,她起身起得很艱難,踉踉蹌蹌地像是要倒下。
他沒有伸手去扶她。
她以為她的心早就涼透了,原來不是的,它還可以更涼。
「你走吧,我一個人也可以的。」她強扯出一絲笑容,不想在他面前顯得太狼狽。盡管,她已狼狽得不可再狼狽。
「山上雨大,我送你一程。」他上前一步,為她擋去斜斜吹落的雨。
山雨路滑,他們走得極慢極慢。走到山下時,雨勢竟然漸漸止住了,天際豁然開朗,只短短的一瞬,烏雲散盡,晴光萬里,帶著雨水洗刷過後特有的清新。空氣里有泥土芬芳的氣息,夾雜著山路兩旁的樹葉的香氣,甜絲絲的。
她體力不支,慢慢地落在了他身後。
「江城,」她輕輕地呼喚一聲,仿佛那夜醉酒後無意識的夢囈,「傷害我,你快樂嗎?」。
他的腳步一頓,道︰「子皓,他是我親弟弟。」
有些事情,無關快樂與否,總是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