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穆小柔都在夢中隱隱約約听到許秋寧壓抑著嗓子在病房的陽台上打電話,國際長途,說的無非是工作上的事情。
她勸許秋寧,說︰「要不你就回美國去吧,繼續留下來你不覺得勉強我都替你難受得慌。」
「再等等吧,再過幾天。」
這時,病房的門把動了一下。
「這話你都說了不止……啊!」穆小柔突然尖叫一聲,見了鬼似地一把扯過被子蒙在頭上,縮在被窩里,緊緊攥住被子的邊緣。
許秋寧莫名所以地往身後的方向瞧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修長,五官出眾,氣度從容,氣質沉穩,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成熟的魅力。
在許秋寧打量著來人的同時,對方也在打量著她,他朝她微微一頷首,禮貌而客套,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她覺得眼前的人有幾分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見過。
也許是錯覺,許秋寧總覺得他的步調似乎格外沉重,有一點帶著期盼的急切,也有一點帶著惶恐的猶豫。就這樣矛盾著,他走到了她面前,卻沒再看她,而是直直盯著被子下縮成一團的人,語氣里是深深的疲憊與無奈,他說︰「穆小柔,我們最好談一談。」
被子半天沒有動靜。考慮了好一會兒,她才悶聲應到︰「你先出去等我。」
他沒有動,她也不動。
許秋寧看不下去,嫌棄地揮揮手,示意他先出去。
「出去,先出去吧,人就在這兒,又跑不了!」
這一回,他倒是听話地走了。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以後,許秋寧這才想起,那個人不正是江城嗎?他怎麼找來了?
「媽,人走了嗎?」。穆小柔從被子里面開了條小縫,鬼鬼祟祟地往外瞧。
許秋寧好氣又好笑,道︰「你也知道那是人啊?還以為你撞鬼了呢!」
穆小柔同房的病友中有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听了許秋寧的話樂得呵呵直笑,打趣到︰「是啊,嚇成那樣,以為姐姐是見到了什麼怪物,結果是個大帥哥。」
穆小柔卻沒有理會這兩個人,自顧自地翻箱倒櫃,翻出了好幾款帽子,挑了又挑,撿了又撿,終于挑了頂滿意的戴在頭上,撥弄了一下散落的頭發。做完這一切以後,又忽然想起什麼,把帽子摘下,皺著眉頭扯了扯身上補了又補的大號病服,問許秋寧︰「你說我要不要換套衣服?」
「要不再抹點粉涂點唇膏?」許秋寧笑吟吟道,語氣陡然一變,「你當你是去約會!」這個丫頭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人家臉色不善地找上門來,她倒好,還想著怎樣梳妝打扮呢。
「那還是換套衣服好了。」穆小柔自動屏蔽了她那張陰雲密布的臉,又開始翻箱倒櫃地挑起衣服來。其實也沒什麼好挑的,她放在醫院里的衣服統共也就那麼兩套。
江城就站在門外等她,走廊上並沒有什麼行人。她對他露出一個自認為完美無暇的笑,他卻沒什麼反應,反而盯著她的臉細細看了半天,看得她一顆心忽上忽下,像是有只小白兔在里面跑來跑去似的。
「怎麼了嗎?」。她的笑容撐不住地變得僵硬,不自在地伸手撫上雙頰,心想著莫不是臉上有什麼異樣的東西?
「還好,只是瘦了一點。」他的手朝她的臉龐伸過去,她的脖子下意識地往後一縮,他苦笑,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當先一步往電梯走去。
沒等多久,電梯就從樓上下來了,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電梯外的人卻猶豫了。里面是兩個男護士,移動病床上的白布覆過病人的頭頂,旁邊的兩個家屬在低低啜泣。
電梯門緩緩合上,沒有一個人進去。原本還有些躁動的氣氛詭異地變得沉寂,一種名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室外的陽光很溫暖,穆小柔的心情恢復了一絲絲的明快。她在長椅上坐下,他突然在她膝前蹲下,輕輕地握住她的雙手。她的手一如既往地沁涼,他的手一如既往地溫暖。
她受寵若驚地把手往外抽,他卻握得更緊了。
「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打算不見我了?」
「我以為你不想見到我。」她囁嚅道。
他的語氣隱含著幾分怒火道︰「知道我不想見到你,又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然後出現在我面前?你過得好好的,不要來打擾我,我不就不用替你操那麼多心了嗎?」。
他無端的怒氣勾起了她的委屈,她一邊用力地想要掙月兌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一邊反駁︰「凶什麼凶?我又沒有要求你替我操心,我又沒有要求你來找我來見我,狼狽什麼的統統當作沒看到不就好了嗎?」。
「假如你過得好好的我不就當作眼不見為淨了嗎!可你為什麼要過得不好?你不好,我怎麼當作看不到!」
他騰的一下站起身來,她的帽子在糾纏的過程中掉了下來,她驚呼一聲鑽進他的懷里,扯住他的衣襟住頭上蓋,深深地將頭埋進他的胸膛里,掩耳盜鈴地說︰「不要看!不要看!」
他的怒氣瞬間煙消雲散,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悶悶的笑聲透過胸腔襲擊著她的耳膜。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難為情。最丑的樣子都被他看到了,她委屈得不能自已。
「都說了不要看……」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嘴角的弧度反而張得更大了。
「好了,我不看。」笑夠了,還是要安慰一下的,凡事不可太過嘛。
「那你閉上眼楮。」
「好,閉上了。」
「再轉過身去。」
他依言轉過身去,手臂上一用力,生生地把她也提了過去。
「你……」她氣急。
「好了,我已經看到了。」他制止了她亂動的手。
「嗚嗚……」這一回,她是真的哭了出來。
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才問她︰「為什麼這麼在意我的看法?為什麼不肯讓我看到你丑的樣子?」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穆小柔覺得不對勁,卻無論如何不肯抬頭深究。
「把帽子還我。」話音剛落,頭上一重,帽子就回來了。她一把推開他,賭氣地把使勁把帽子往下拉,眼楮還是紅紅的,臉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好不狼狽。
「你不丑。」他收斂了笑意,說得很認真。
「真的嗎?」。她顯然不相信,一臉的防備。
他沒有回答,往前一步,把她擁入懷中,收緊了雙臂。深深地嗅了嗅她發間的馨香,帶著藥水的味道。
「真讓人放心不下。」他沉聲說到。隔了很久,又嘆息一句,「還好。」
還好,你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