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為那晚自己的行為作出一個解釋的話,穆小柔想,那只能說是鬼迷心竅。
那一年,她和江子皓都只有二十一歲,他們還那樣年輕,日子還那樣悠遠流長,光陰就像是騎著白馬的少年在春光明媚的郊外信馬由韁,不緊不慢地走著,走著,靜謐,安然,不揚起一粒塵埃。
江子皓人緣極好,一群人背著他聚在一起出謀劃策,商量著怎樣送他生日一個驚喜。作為女友的穆小柔自然被視為智囊團的一份子,他們想到什麼新主意都對她直言不諱,卻哪里想得到她是個藏不住話的,這邊廂剛听完,那邊廂就悉數捅到壽星公面前去了。
不知道是誰牽起的話頭,說江子皓家的房子是仿中世紀的歐式建築,十分的精美華麗磅礡大氣,一時間好奇心四起,不少人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提出不如在他家里辦個生日派對。江子皓心腸熱,為∼人耿直,對待身邊的人從來不用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見到群情洶涌,便爽快地一口應了下來。
他二十一歲生日那天,肅穆森然的江家大宅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鐵門大開,一張張朝氣蓬勃青春飛揚的面孔絡繹不絕魚貫而入,不知情的還以為江家在舉辦什麼盛大的晚宴。
那天穆小柔小酌了幾杯,喝醉不至于,只是臉頰紅通通的,看上去十分嬌艷可人。江子皓被一群同學圍在中央戲謔,她打了個灑嗝,附在他耳邊道︰「我上個廁所。馬上回來。」
他點頭道︰「快去快回,我等你。」星星一樣純淨的眸里是滿得要溢出來的寵溺與笑意。
「好的!」她爽快地應了一聲。但是。這一句「好」,她始終沒有兌現。也再沒有辦法兌現了。他的一句「我等你」便成了他與她今生的永訣,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在經過大廳正門時,江城剛從外面回來,醉得一塌糊涂,酒氣沖天,腳步虛浮。他在上樓時一腳踩了空,然後摔倒在樓梯上,她忙不迭地上前去,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他給扶起來。然後架著他,半拖半拽跌跌撞撞地往他房間走。
商務往來的需要,穆韓天也常常參加各種應酬,喝醉酒是家常便飯,所以對于照顧一個酒鬼,穆小柔還是頗有心得的。她熟練地把他往床上一扔,月兌去他的外衣和鞋子,然後到盥洗室擰了一條濕毛巾給他擦臉。
她背對著房門,屈膝跪在床沿。俯子去細細擦著他的臉龐。濕毛巾行至他的顴弓時,他的眼皮突然動了動,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以為他要醒過來了。嚇得她屏著呼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里,直到他的呼吸頻率漸漸恢復了正常,這才壯起膽子繼續未竟的工作。
但是。當毛巾觸及他的額角時,他突然微微睜開了眼楮。似被光線刺激到,蹙了蹙眉頭復而又閉上了雙眼。只是右手卻往她的腰上一搭,再用力一扣,她整個人就趴在了他的身上。沉悶的撞擊令他的眉頭再次皺了皺,然後,他的另一只手也搭到了她的腰上,兩個人的姿勢就是他緊緊地把她圈在懷里。
濃濃的男性氣息侵入到她的鼻端,侵佔了她的每一個毛細孔,將她緊緊地包圍起來,她無處遁形。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飛快,像是有一只小鹿在里面左突右沖,臉頰迅速飛起兩片紅暈,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的臉在她面前被無限地放大,兩個人紊亂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真的只能說是鬼迷心竅,否則她無法解釋當時自己的異常。
理智在叫囂著,穆小柔,你應該推開他,離開這個房間,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然而事實是,她顫抖著伸出五指,全神貫注地描摹著他的五官,冰涼的指月復觸踫到他溫熱而柔軟的唇瓣時,她鬼使神差地雙眼一閉,將自己的雙唇貼了上去。兩唇相踫的短短一瞬間,她便立刻收了回來,一顆心仍然悸動得好像隨時都會月兌離她的胸腔。
她的臉龐熱辣辣的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燒,胸廓因為緊張而猛烈地收縮著,帶動她柔軟而有彈性的雙峰在他的堅實的胸膛之上來回摩擦。也許正是此不經意的動作撩起了他體內的火,他猛然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她低低驚呼一聲,他的唇已經湊了上來。他的吻熱烈而狂野,夾雜著既苦澀又醇洌的酒氣,她被他強硬而滾燙的身軀壓制住,動彈不得,一開始她還試著推拒幾下,但抵不住被他吻得天旋地轉,漸漸地意亂情迷起來。
由于太過專注,她甚至都沒有察覺江子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房門外的,更不知道他是以怎樣一種復雜的心情把她忘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的,她只知道,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他那張寫滿震驚的臉以及支離破碎的眼眸,在無聲地控訴著她的罪孽與殘忍。
她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用盡全身的氣力一把掀開身上的人,衣衫凌亂雙唇紅腫地坐了起來。
江子皓仍然沉浸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她卻是又羞慚又懊惱,自覺此刻無顏面對他,急怒攻心之下繞開他落荒而逃,甚至無暇理會一直站在他身後瞠目結舌的江斯謠。
江子皓幾乎在潛意識的驅使下拔腿就追了出去,在江家老宅的大門前,他氣喘吁吁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還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被她掙開了去。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不顧他受傷的眼眸,朝他吼道︰「不要管我,讓我一個人呆著!」
她跑到路口,沖到路中央,不要命地攤開雙臂胡亂攔住一輛車,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就跳了上去,一個勁兒地使喚著人家往前開。有多快就開多快。她這個狀態江子皓怎麼可能放心得下?無計可施之下,他只得如法炮制地攔住了另一輛車追上去。然後。他們在路上遇上了連環車禍,他成為遇難者中的一個。她成為幸存者中的一員。
她再也沒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了,就好比她再也沒有機會得知,那日江子皓為什麼會出現在江城的房間一樣。江斯謠永遠都不會告訴她,那天是江子皓見她遲遲未歸,放心不下便找了出來,他的同學說看到她扶著一個醉酒的男人上了二樓,于是就有了後來致命的一幕。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在對他發脾氣。
年少時期懵懂的愛情,青春歲月短暫的悸動。于長長的流年時光里,不過浩瀚海洋之上的一閃而逝的浮光掠影罷了。而那個男孩,卻用死亡來換得她心中的一個永恆,銘肌鏤骨,她此生都不敢遺忘。
愛,它是與生俱來的原罪還是明知故犯的本罪?穆小柔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沒有抵制住誘惑,一個錐心泣血的錯誤。斷送的不僅是江子皓的生命,它同時還改變了好幾個人的人生軌跡,使幾個人的人生變得面目全非,而她。就是那個罪孽深重的元凶。
江城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冗長得可怕的噩夢,在夢中,他牽著穆小柔的手。靜靜在走在斯圖加特的林蔭道下,她時不時回眸對他一笑。然後江子皓那雙沉浸在濃郁的悲傷里的眼眸出現在他面前。他說︰「哥,地下好冷。我想回家……」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物換星移,夢中的情景又回到了八年前,回到了江子皓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發現穆小柔一臉沉靜地躺在他身邊,睡顏乖巧,臉頰微微嘟著,唇角向兩旁翹起,仿佛正在做著一個好夢。他伸出手去想模模她的臉龐,江子皓突然像一陣風飄到他面前,面容森森,戚戚索問︰「哥,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是你?」
一整夜,他都徘徊在這些光怪陸離紛繁雜亂的夢境里,直到第一縷晨光穿過厚厚的雲層射進窗內,他才終于恍恍惚惚地從夢境中掙扎出來。在這寒氣砭骨的深秋早晨,他醒來時卻是冷汗淋灕。
他不禁苦笑︰「江城啊江城,你也會有這麼一日,被良心譴責得食寢不安!」
可不是嗎,枉他記恨了穆小柔整整七年,原來他自己才是害死江子皓的罪魁禍首,一段段孽緣皆是因他而起。真可笑,他不曾覺得自己辜負了誰,原來身邊的這一個個人都是為他所辜負。最可笑的是,他自以為頂天立地,到頭來居然是江斯謠用她瘦弱的肩膀和一顆充滿怨懟的心庇護著他,使他免墮自責的深淵,使他得以安然度日。而他呢?他又對這個用心良苦的妹妹回報了什麼?
「你又欺騙了我,我一次次給你機會解釋,你一次次地隱瞞我,你的口里究竟還有多少謊言?那麼能演你怎麼不去演戲?」
江城的面色鐵青,眼神凌厲,雙頭緊握,手上青筋突起,仿佛下一秒就會突然爆發,炸她一個粉身碎骨。穆小柔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江城,她害怕了。
「我做錯了什麼?」
她听見他的牙齒咯咯地響,雙目竟然變得通紅,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肅殺之氣,卻又仿佛被濃重的哀傷所包圍,拳頭握了又展展了又握。
「也許是你錯了,也許是我錯了,又或許我們都錯了,所以才聯手逼死了子皓!」
「你說什麼?」她身軀一震,仿佛听到了世界崩塌的拉枯摧朽聲。沒了,一切都沒了。
此刻他們就在她家門口,他霍地轉身,一拳打在牆上,極力隱忍著胸中的怒氣,聲音暗啞得連不成句,他說︰「我怕再看你一眼,會忍不住想殺了你!」
他來得匆匆,去得匆匆,前後不過說了短短的三句話。卻就是這寥寥的三句話,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將她好不容易重新構築起來的世界,再一次摧滅得支離破碎。
江城覺得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抽干了一般,他很累,累得想就此躺下,長眠不醒。最後一絲意志支撐著他來到江斯謠的病房。
只隔了一夜,他卻歷經了一場冰與火的考驗,精神經受了一場剜心切膚的凌遲,魂魄承受了一場殘酷撕裂的鞭笞,只短短的一夜,再次相見,他已經月兌了一層形,看得她也是一驚。
驚訝過後,隨之而來的是迷茫。她終于如願以償地折磨了他,他也不出所料地大受打擊,她真的快樂了嗎?她可曾感到一絲絲的快意?為何她的心如此苦澀?她對他,就真的沒有了一絲情分嗎?
「你錯了,這一次,我選你,等你好了,大哥接你回家。」他雙眼布滿了血絲,注視著她,似是在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
他愧疚了嗎?覺得他辜負了她?他想彌補她?不,她已經不稀罕了。
她認真地搖搖頭,一絲不苟道︰「不需要,大哥,從我決意告訴你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打算要你這個大哥了。」
他已經傷透了她的心,所以,她不再需要他了,她不再會想盡辦法吸引他的注意,不會再對他懷著不切實際的期待,不會再奢求他的虛情假意的關懷。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她已練就一顆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心,誰都不能再傷害到她一分一毫,所以,她不再需要他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