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的意識其實早已清醒,她只是不想醒來,所以一直閉著眼楮不肯睜開。事情已經發生,現實已經擺在那兒,如果遲早非得面對的話,她想休息一下,想遲一點再面對。
傷口愈合也是需要時間的,在此之前,她需要一點悲傷的時間,需要留一點時間來悲傷,然後才能變得更堅強。
她睜開眼楮時,江城就坐在她身邊。他在這里坐了很久,她知道的,她感受得到,模糊中她還依稀听到白怡責罵他的聲音,他沒有回應,默默地接受著白怡的責難,一句話都沒有回應。
他的下巴長著一圈青黑色的胡茬,面無表情,眼楮幽深得像一池沒有底的潭水,她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被吸了進去。
她動了動喉嚨,干澀得難受,扯了扯嘴角,沙啞著聲音道︰「我能感覺到它從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流失,一點一點地流著,越來越空越來越空,最後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心中一慟,臉上劃過一絲極力隱忍著的沉痛。那張皺成一團的彩超圖他看過了,四個多月的孩子在母體的子宮中蜷縮著,神情安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
孩子對他而言是一個很陌生的概念,他從來沒有想象過她的月復中孕育著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而當他發現的時候,它已經不在了。
兩相繾綣之時她也曾提過將來,提過到了他們都老得走不動的時候含飴弄孫的情景,那樣平淡而溫馨的憧憬。對他們而言卻遙遠得有些過分。
他知道的,他只是從來不說破。近的將來她不敢想,所以她不敢說。其實她的內心也是充滿著不確定的。他們相互扶持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腳下的路,不知道哪里是起點,更不知道哪里是終點,幾度分分合合,始終狠不下心走得太遠,就是害怕再找不到回到對方身邊的一條路。
那麼現在呢?現在的他是不是走得太遠了?他還有沒有路回到她的身旁,再度執起她的手?他想起兩個月前那個冰封雪舞的夜晚,她可憐巴巴地等著他的門前。執著地說要留在他身邊,面如紙色地問他是不是不要她了,絕望而無助地說「你會後悔的」。
他不敢想象她當時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在等他回來,那時她已經知道了孩子的存在,等不到他的挽留,又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孤身只影地離開。雖然他安排了可靠的人送她回去,在接到她平安到家的消息之前他一直焦灼不安地在客廳里踱來踱去,但是在她的眼中,他畢竟是扔下了她一個人啊。她的內心當時是怎樣一堆燃燒寂滅的灰燼?
「我……」
「不要說對不起!」他剛想說什麼便立刻被她打斷,她的嘴唇蒼白而干裂,聲音十分虛弱,話中的決然卻是擲地有聲。
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他連忙將她的身子按下去,然後把床頭搖高。
「水。」她有氣無力地說。
他立刻給她倒一杯水,並且在嶄新的杯子里插上一根吸管。她吸了幾口。把杯子放下,對上他墨黑的瞳仁。牽了牽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的弧度,說︰「不要說對不起。我不想听。」
「對不起」這三個字經常被掛在嘴邊,說得泛濫了,也就不再珍貴了。更何況她與他之間,誰錯得多一點,誰錯得少一點,根本就是一筆糊涂賬,算不清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算。
算了吧,不算了吧。
自睜開眼楮那一刻起,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靜,雖然臉上的悲傷怎樣都掩蓋不住,但就連悲傷都是平靜的,自持的。一向情緒外露的人突然變得克制,反而更令他模不著底。
「那你想听什麼?」他問得一絲不苟,臉上盡是鄭重。
她想了想,說︰「你隨便說點什麼吧。」他是她孩子的父親,她是他孩子的母親,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失去彼此共同的孩子的傷痛,現在他就陪在她身邊。這不是誰的錯,這只是一個意外,誰都不想的,所以她不需要他的懺悔,也不需要他的道歉,他隨便說點什麼就好了。
「對不起。」沉默了半晌,他黯然說到。
穆小柔︰「……」
「對不起。」他抬頭望著她的雙眼,又說了一遍。
對一個剛失去孩子的母親說「對不起」,有用嗎?她會听嗎?
穆小柔突然想起了二十一歲的自己,那一年江子皓離世,她被家人保護在龜殼里,他們替她擋去了所有的狂風暴雨,在那一場事故中,作為罪魁禍首的她從來沒有直接面對過江家的人,所以她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這場事故給這個家庭以及這個家庭中每一個深愛著江子皓的人所帶來的打擊。
現在,她終于可以切身地體會到當時江城的痛苦、江家二老以及江斯謠對她的憎恨。怎麼可能不恨呢?她的孩子她僅僅孕育了四個月她就已經對它寄托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失去它的時候她絕望得就像失去了全世界,她想恨,卻又不知道該恨誰,不知道誰是可以憎恨的對象。那麼,對于呵護了江子皓整整二十一年的江城呢,失去這個血肉至親,他對她的恨她用盡這一輩子估計也洗刷不清吧。
江城是怎麼做到的?他是怎樣做到愛上她這個殺人凶手的?愛上她,他又是承受了多少的悔悟與苦楚?他的內心究竟還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痛?他該是多麼的痛苦啊,她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可怕的劫難吧。
很心疼他,她的心一絲絲地疼痛著,綿延不絕又深入骨髓的痛在全身蔓延開來,很痛很痛,痛得無法呼吸。每一塊骨骼都在鈍鈍地痛,每一個細胞都在尖銳地痛。連管道內汩汩流淌著的血液都在抽空般地痛。怎麼能怪他呢?他也很痛苦啊,她失去了她的孩子。他同樣也失去了他的孩子啊,他一定也很痛苦很難過吧。
「嗯。」她的喉嚨堵塞得難受,「說完了?」說完了就不要再說了,他沒有對不起她,是她,沒有守護好他們的孩子。
「我愛你。」他依然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她似是被嚇住了,眼里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
他對她說過他愛上她了,他對她說過她在他的心里。她知道他愛她,偶爾他說出的話也會讓她感覺到十分甜蜜,但是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直白地告訴她,「我愛你」。
「我愛你。」他又重復了一遍。
她的眼眶突然就泛紅了,淚光盈盈,吸了吸鼻子,才望著他哽咽道︰「我等你這句話,用盡了我的前半生,終于……讓我等到了。」
「我也愛你。很愛很愛,愛到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一個沒有你的將來,愛到即使有一絲絲微弱的希望都不會放棄等你,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在還愛著你的時候竟然會因為那些瑣碎的顧慮而放棄你。現在我已經做不到了,我不能放棄你,只要還沒有放棄愛。我就無法放棄你。我愛你,愛到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形容。愛到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留住你,我太笨了。你告訴我好不好,怎樣才能繼續愛你而又不會讓你痛苦?」說到最後,她已經哭到一塌糊涂。
她以為沒有了愛情,她同樣可以活得精彩。到了這一刻,到了他終于肯親口對她說一句「我愛你」,她終于明白了,沒有愛情,她可以活下去,但是一旦失去了他,她的生命將永遠不能完整,失去了他,她的愛情就死了,終其一生,她都沒有辦法忘記他,都沒有辦法不愛他。
她愛過他,現在還愛著,並且會一直愛下去。這份愛經歷了太多的創傷與磨難,太深刻了,已經深深地鏤刻在她的生命里,深刻到她只要有一口氣在,只要她還是她,她就沒有辦法遺忘,沒有辦法舍棄。
他的手很大,很干燥,很溫暖,他的手正在她的臉上摩挲著,大拇指貼著她的眼眶下緣,小心翼翼地拭著她臉龐上的淚水,神情專注而虔誠。她的臉色蒼白而蠟黃,鼻子通紅,雙眼腫得像兩個核桃,真是要多丑有多丑,就是這張狼狽的小臉映在他的眼內,他卻只有無限的憐惜。
再風韻嫵媚的面容都會被歲月的沙塵所風化,都會被時光的刻刀無情地鐫刻,每一張倒映在風霜的蒼老容顏之後的年輕臉龐,哪一張不曾美麗風流過?但是啊,當歲月的流沙隨著大浪越卷越遠,可會有一個人對你至誠的靈魂鐘情如初?
江城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同樣喜愛美麗的事物,喜歡漂亮的女人。然而,他見過穆小柔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刻,他見過她剃光頭發的樣子,見過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邋遢樣子,見過她今天這副憔悴得姣好的面容蕩然無存的樣子,他自己也覺得一點都算不上好看,但她在他眼中,仍然是亂世的黃金,盛世的古董,稀世的珍寶,是比寶貝更寶貴的寶貝。
所以他想,他大概是真的愛她,很愛很愛她,雖然他也不知道愛是什麼樣子,但他知道他愛她便已經足夠了。
「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他的手掌仍然托著她的臉,她輕輕撥開他的手,等氣息漸漸平穩下來了,哭泣也止住了,一開口卻發現嗓子已經跟破鑼沒啥區別了。
「江城,以後做不到的事情,請你不要輕易許諾,因為我都會當真。」她的眼里有著一絲執拗,還有著一絲十分十分微弱的,希冀。話雖然說到這個份上了,其實她還是想听他說一句承諾的吧。
「怪我,怪我反復無常害你受委屈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總之以後我都不會再放開你了,我的人生已經過去了一小半,在這將近一半的生命中好不容易才愛上一個人,為什麼要放開呢?」他在問她,也是在問他自己,為什麼就放開了她呢?明明她不想走,他不想讓她走,當初又何苦來那麼一出?
「這一次我可以相信你嗎?」。她疲憊地閉了閉眼楮。她很累,懷疑一個人很累,相信一個違背過承諾的人同樣很累。
「既然我的人生已經被打亂了,也回不到原來的軌道了,就讓它一直亂下去吧,無論怎樣混亂,只要有你在就好。我受不了了!」他執住她的手,「我受不了沒有你在我身邊,什麼愧疚,什麼負罪感,什麼良心的譴責,統統都好,都來吧,反正得到是痛苦,得不到也是痛苦,在一起是折磨,分開也是折磨,一個人是折磨,兩個人也是折磨,不如把你留在身邊,懷著負罪感過一生也無所謂,辜負了子皓也無所謂,都已經辜負了就繼續辜負下去,痛苦也好內疚也好,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你不要離開我,答應我。」他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地攥住她的手,眼里滿是一觸即碎的祈求。
她也不顧正插在手背上的針頭,伸出雙臂將他牢牢地抱在懷里,感受著他身上散發出的濃烈的,屬于他的氣息,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痛苦著他的痛苦,難過著他的難過,煎熬著他的煎熬。
「抱緊我。」她說。
他健壯有力的手臂緊緊地將她禁錮在懷里,勒得她差點透不過氣來,但是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對于她來說,他的懷抱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不是說他一定能護她周全,使她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這是不切實際的,因為生活中的意外太多,防不勝防,不是靠謹慎、智慧或者勇武就能全部規避的,但是只要在他的懷抱中,她就不再害怕即將到來的風雨與災難,有他在,她什麼都不再害怕,這就是她對安全的全部解讀。
「好,我答應你,不離開你,天堂地獄,我們一起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