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有喜有憂。
喜的是驛站來訂貨了,是長期供貨。
鎮子就那麼大,傳著傳著就到了張俊耳朵里,他那天對小寒姑娘頗為動心,後來讓嚇跑了。回去後想想,自己也覺得很可笑。他一般是不動這個心思的,在外人眼里,行事也頗為穩重。但那天有些異常,可能是那個小姑娘太出色了,令自己把持不住。但這個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他還想上升,不想讓那個歷害的小姑娘把前途耽誤了。
現在他們居然開了個豆腐店,那豆腐也還是有些新鮮勁兒的,不妨采購了來,供來往的官員們吃,也積累些好人緣。至于那女子,就先讓她在店里「開放」著吧,如果條件成熟就把這朵鮮花給折了。
鎮上的富戶們也知道了這個豆腐店,隔三差五地來,店里的營業額逐漸穩定下來,原來的擔心倒是沒有了。
但是煩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小寒姑娘太出挑,雖是一身灰色布衣,那神采態度卻是這里的姑娘沒法比的。有些人不買什麼東西也要過來搭訕幾句,有男有女。既是開門做生意,就要結個好人緣,所以,還不能不理,還得有個好態度。
寒洲本來是內斂安靜的性子,瘋狂的時候也是自娛,或娛樂一下親近的人,但現在這樣不斷裝笑,還是覺得有些勉強了。
這游戲變得不好玩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有些男人的眼神和話語讓寒洲和大棗都不舒服,玩笑開過了頭就是挑釁,大棗有幾次按捺不住想跳到窗戶外面打一架,讓寒洲按住了。
他們只是想好好過日子的,犯不著為了幾句話把命搭上。
以寒洲幾十年的心性當然有這個忍耐的功夫,就怕大棗不行,他正在血氣方剛的年齡。所以寒洲怕早晚要出事,就跟大棗說,自己回家去吧。
大棗也是這麼想的。小寒妹子太好看,太招人,本來是藏在家里給他一個人看的,為了這個豆腐鋪出來做事,卻招來這麼多煩心事,他感到很不痛快。
回家去應該就好了。這些天下來,他也應付得來。
可是回家呢,事情還是沒有好轉。
隔三差五,有人上門,讓她幫著畫一封家信。這件事已經做了那麼多了,還是要做下去的,好人做到底,寒洲對她們真的同情。
又有人上門,請教豆腐的吃法,這是為店里的生意做的推廣措施,也是不能拒絕的。
還有人听說她唱歌好,想听她唱歌,這要求如果是熟人提出的倒也罷了,偏偏是半生不熟的顧客,這讓她有點不高興。姑女乃女乃我又不是賣唱的!
更讓她不爽的是,沒事兒干的一些姑娘、媳婦對北京來的人很好奇,總是東打听西打听,讓她覺得自己像個陪聊的。
還有小孩子也上門。她們是要听故事的。寒洲本來是喜歡小孩子的,但是現在鬧哄哄的,只覺得頭疼。
那個翠翠姐也不懂事,仗著和她熟悉,不斷領人來,煩不勝煩,還不能拉下臉來,畢竟她對自己還是有恩的。
何況,她走了以後,大棗也要和這些人相處的,她不能做得失了分寸。
一天到晚,除了做豆腐時是兩個人,睡覺時是兩個人,其他時間好像都是在接待外人。這段時間可能是寒洲兩世為人最不喜歡的一段,盡管她可以做的好,但她真的好厭倦。
大棗閑下來的時候也感覺到了,小寒沒有那麼快樂了,怎麼看都是疲憊,但現在走到這個地步,退是退不回去了。既使不做豆腐,那些人也要上門。
小寒太出色,太招人。
而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做?發火不知道沖誰發?
小寒已經好幾天沒唱歌了。做豆腐時是怕吵了別人,休息時是沒有心情。總之,她累,他很心疼,但也很無力。
兩人晚上都不講故事了,既使睡不著,也各想各的心事,這種感覺相當不好。
寒洲想走了,她想離開這里。
她想了想,豆腐店幫著開起來了,報恩也算有了著落。
秦朝平民生活她也體驗過了,愛莫能助是最大感受,想得再多就是自尋煩惱了。她幫不了那麼多人,她自己也需要人幫助的,但沒有人幫得了她。
大棗和她在一起不會有更多好處,她除了給他感情上的折磨,不能給這個年輕人任何實際上的安慰。他已經夠苦了,他需要一個和他踏踏實實過日子生孩子的女人,而不是自己這個幾十歲的來歷不明的「妖人」。他要一個愛人,而不是一個老師。
「大棗哥,你睡了嗎?」。寒洲輕聲問。
「沒有。」
「我想和你說件事。」寒洲平淡而認真地說。
「你說。」大棗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想去自己找找我的家,我想離開了。」
大棗沒有回答。
他的心讓「揪」了一下,幾乎不能呼吸。這一時刻終于來了!
屋里很黑,星光也不甚明亮,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只能听得見呼吸。
一直是沉默。
「睡吧,這件事改天再說。」後來,大棗才說了這麼一句。
改天再說也終究是要說的,但是讓他怎麼說呢?
寒洲也明白大棗的心情,但現在——,算了,改天就改天吧,畢竟事情提出來了,給他打了個預防針,而且她說走,其實也不知道往哪里去,還是得瞅機會的。
機會卻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了。
當然,這樣說不準確,應該是這幾件事迫使寒洲和大棗去迅速面對關于離開的問題。
有個叫狗子的人老來糾纏,幾十歲的人了,一副無賴相。寒洲若到店里去,他肯定也到店里,不買東西,就是東一句西一句閑扯。讓人不勝其煩。而他老婆也追著他來,沒腦子的女人,管不好自己男人,還說很難听的話給大棗和寒洲听。
若是只這些倒也罷了,那個狗子還在寒洲休息的時候登門,不讓他進來他就在門外,什麼露骨的話都說得出來,這種事報官好像也沒什麼好辦法,讓人不勝其擾。
有兩個驛站里的軍人,來拿過幾回豆腐,也追上門來。兵痞子,兵痞子,寒洲以前只是听說,現在才算領教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大棗要是跟他們動手的話,肯定是大棗吃虧,但不動手還不知要發展到什麼地步。
有一天差點鬧出人命來。兵痞子喝高了,來豆腐店鬧事,被大棗趕了出去,兵痞子回身就打大棗。大棗身高體壯,但他們是兩個人,拉拉扯扯的,三個人在窗戶外面就扭作一團。
寒洲做完豆腐本來是要回去的,看這情形是沒法旁觀了。喝多了的人跟牲口差不多,說不進去人話的,再加上故意找茬兒的話,沒事也要把事情弄大的。正著急呢,大棗被壓在身子底下了,兵痞子揮拳就掄,一拳頭打在大棗的下巴上,另一個兵痞子就去解大棗的腰帶,不知要怎麼折磨他。寒洲心一橫,拿起切豆腐的刀,沖了出去,也不說話,一手拽了打人兵痞子的發髻,一手揮刀。這一素列動作,干淨利索,又準又快,頓時,打人的楞住了,頭皮涼刷刷的,有小風吹過,媽呀,身邊的小姑娘舉著刀還要往下砍呢,她來真的,臉都扭曲了。「嗷」的一聲喊,一下歪在地上,然後爬起來就跑。寒洲撒開腿在後面追,追不上了刀子「嗖」地就出手了,砸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差點砍了前面的兵痞子的腳脖子。這邊寒洲叉腰大罵,「你給姑女乃女乃站住,我今天的主菜就是蹄筋炖豆腐。」
就這麼一句,相當震撼。
旁邊客棧前本來就有一伙人在圍觀馬隊,這聲音使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那刀子可是差點砍了人家的腳脖子,她還要蹄筋炖豆腐!
再看那姑娘的樣子,頭發在頭頂束起,干淨利落,額頭飽滿光潔,小臉因為發怒而漲紅,此時叉著腰在喘氣,對圍觀的人視而不見,一副凜然不可欺的樣子。
這姑娘不好惹,她會來真的!這會圍觀的人大體上是這麼想的。
那另一個兵痞本來都把大棗的腰帶解下來了,忽然同伴跑了,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再一看地上多了束發髻,是齊根斬斷的,嚇得他也「嗷」的一聲撒丫子就跑。跑兩步回頭趕緊把腰帶扔過來,接著跑。
等寒洲回來,就剩打掃戰場的事兒了。
這事兒事後想想是後怕的,因為動了刀子。當兵的和百姓打架,也知道分寸,喝醉了也不輕易動刀。但小寒這樣的姑娘動刀了。
一動了刀,戰事就會升級,對方也就可能不擇手段了。所以後果難料。
但在寒洲心里,這事兒雖是一時的沖動,但她還是動了腦子的。論實力大棗肯定是要吃虧的,但兩方對戰氣勢很重要,所謂愣的怕不要命的,就是這個道理。她于出其不意揮刀斬發,而不是斬其其它部位,這效果,就跟斬首差不多。誰不怕?怕了就得認慫。
估計這段時間那兩個家伙不來了,會消停一陣子,但後續會不會來找回場子就不知道了,現在也懶得思考這個問題。
剛才那樣出手,寒洲也是怕的。現在手還有點抖,心跳得「通通」的。
大棗很慚愧,打架打不贏還要女人幫忙。寒洲無所謂地過去拉了拉他的手,就象以前面對一個情緒低落的學生那樣。以前,她會模學生的頭,或拍拍肩膀,但大棗太高了,只好拉拉他的手。
這件事讓寒洲明白了一個道理,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以後這樣的事會不斷發生。
原因只是因為她美麗,並且沒有依靠。
大棗並不足以成為她的依靠。
和她在一起,大棗會麻煩不斷,就像今天這樣。說不定哪天真的得出人命。
大棗這個好青年不能毀了。
真到了要走的時候了。
今天買賣不想做了,讓房東的老婆看著店,能賣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留給房東一家吃。那女人很高興地答應了。
兩個人手拉手地回家,也不在乎周圍有沒有人看。
他們就象兩個小孩子,剛受了人家欺負,現在要相互安慰。
走著走著,寒洲說要到河邊去,就又拐到河邊。
他們捕魚的圍欄讓人給毀了,肯定是哪個小孩子搞出來的。已經兩天沒有魚吃了。
「我們再去找樹枝吧。」寒洲說。
她想找一件事認真地做一做,把不愉快的狀態調整過來。
「嗯。」大棗回答。
圍欄扎好了,兩個人相視一笑,情緒好多了。
身上沾了水,這會兒是白天,就並坐在岸上,等著太陽曬干。這幾天太陽已經沒有那麼毒,快要入秋了。想一想,寒洲在這里差不多待了一個夏天。
「我唱歌給你听吧。」
「嗯。」
是李叔同作詞的《送別》,悠悠的調子響起來,舒緩深情,有一種滄桑感。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唱完一遍又一遍,就像按了回放。
大棗抽了抽鼻子,低頭看著沉浸在歌聲中的寒洲。
頭發真好。
她這是要走了嗎?
她就這樣把他孤零零地丟下了嗎?
他一沖動,抱住了寒洲,「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
寒洲沒動,任他抱,這是個小孩子,在撒嬌呢。
她抽出一只手,拍拍大棗的手,「先放開,我們說會兒話。」
「不放,就不放,你不能走。」大棗耍起了無賴。
寒洲無奈地笑笑,「大棗哥,無論我們在一起多長時間,我們只能是親人。」
「不會。」大棗堅決地說。但說完他心里也沒底。
「呵,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她始終是孤獨的。
「怎麼會?」大棗很氣憤。他把一顆心都交出來的,怎麼連朋友都算不上。
「這是真話。」寒洲拍拍他的手,安慰他。「朋友之間不需要解釋就已經心意相通,我們中間解釋太多了。我和里正說過,我不記得自己的年齡,我能記得的是,我以前是教書的,我的學生差不多和你一樣大。你想想老師會愛上學生嗎?老師只會照顧、教訓和指點學生。」
其實老師也會愛上學生,在她的學校就有,但她這時只能這麼說。
「老師?你當老師?」大棗很吃驚。在他的認知里,老師是很遙遠的身份,是他這樣的人接觸不到的。
「就是別人說的先生,像孔子那樣,學生背著米糧,來問孔子如何為人處事,如何做事情。」
可恨的愚民政策,連老師都得解釋。
「啊,那你豈不是很歷害。」大棗更吃驚了。
「呵,那你說我歷害不歷害?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寒洲笑著打趣他,用大棗說話的腔調學說那句話。
「我——,我那是讓著你。」大棗嘀咕了一句。心里也知道他和小寒妹子的問題在哪里了。
「我說我們不是朋友,連老師都要解釋,是不是解釋得太多了?我們只能是親人。」寒洲又拍了拍大棗的手,「放開吧,都勒得疼了,你用多大的勁!」
「哦。」大棗放開,真的很听話。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良子嗎?」。寒洲的聲音輕輕的,像囈語似的。
「哦,記得的,他死了。」
「我今天都能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樣子,很清晰。他老捉弄我。也會讓著我。」
寒洲說完,又望向遠方的天空,她現在無比清晰地知道,他們曾經愛過,是她一直在回避和壓抑自己,委屈了良子,也委屈了自己。
良子死了,連她一句道歉都沒有等到。
他臨死前想見她,肯定是想問明白一句話︰你到底愛我嗎?
你到底愛我嗎?
良子,現在我說什麼,你都听不到了。
寒洲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著大棗說︰「你和他一樣高,但他比你瘦,也比你丑。」說完她笑了,可是眼中帶著淚。
大棗扭過頭去,他心疼她流淚,也不想看著她為別的男人哭。那個良子已經死了,還讓她這麼惦記,他很嫉妒。
「我們回去吧,看看有沒有魚被捕?」寒洲笑著招呼。
兩個人去看那圍欄,一會兒功夫,攔住了兩條,個兒還不小。
連抓魚她都比我歷害。大棗無奈地在心里嘆了口氣。
今天她都敢舉著刀下手。大棗又嘆了口氣。
……
她心里還住了個人。
大棗不能想下去了,周圍的花草和石頭都變得暗淡無光。
地上的黃土隨著腳步飛起來,飛到鞋面上,也好像蒙在他的心上。
以後的日子就這樣了嗎?
今天的魚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