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雕花木格窗旁,邊緣瓖著精巧龍鳳紋的古雅銅鏡前,一個容顏清麗的少女正在怔怔地發呆,望著鏡中的自己。
本該是新嫁娘嬌羞喜悅的面孔,卻平添了一抹散不去的愁緒。
窗外,卻是艷陽高照,金芒萬丈,暖意交融。早春的葉芽花苞們迫不及待地攜手迸發,柳吐絲,桃綻蕊,女敕草如茵,點點繁花夾雜其間,嬌艷可愛,甚是惹人,更有檐下的燕子輕輕呢喃,四處呈現出一派祥和榮盛的光景。
又到了一年春好時。
鏡中的女孩也正如窗外的春光一般,有著奪人心魄的明媚與鮮妍。彎彎的細眉恍如兩片初春的女敕柳,小而嬌挺的鼻子下是櫻桃般紅潤誘人的菱唇,水眸烏亮,肌膚賽雪。看到她,看到這如畫的眉目,每個人都會想起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陰,勾起心靈深處最溫柔的眷戀。
而再過幾個時辰,她便要嫁人了,嫁給從小照顧她、呵護她的大哥哥,馮無疾。
她八歲那年便被爹爹帶來了馮家,在委托馮家人代為撫養女兒之後,爹爹就狠心地走了,連頭都不曾回一下。他臨走前說他要去和娘做伴,他再也不願讓她一個人在地下孤單寂寞。
而她從此便失了至親的依靠,就像一只離巢的小鳥,淒淒哀鳴,天地間卻再也沒有可供庇護的溫暖羽翼。
萬幸的是,馮家人待她都極好,馮家的老爺叫馮世環,他和夫人都視她如同己出,寒暑更迭,噓寒問暖,沒有一日間斷。而他們的獨生子馮無疾更是打心眼兒里喜愛這個粉雪女圭女圭似的小妹妹,他早年曾拜一位武學名家為師,學得一身高強的武藝,在江湖上亦有不小的名聲,平日里為人其實頗有些驕矜傲慢,但唯獨對她,卻總是放低了姿態,柔聲細語,和氣得不得了。
嫁給無疾哥作妻子,一輩子繼續留在馮家,守著這片天空,她心里其實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只是這一刻,在她生命即將發生重大轉折的日子里,她忽然又想爹娘了。
小巧的櫻唇嘟了起來,翦水雙眸里已浮起薄薄一層霧氣。
她在生爹爹的氣。
他為什麼說她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自己卻拋下了她,急著回到娘身邊呢?
哀怨而游離的心思下,一只白玉般的青蔥小手漫不經心地模向桌邊。
「砰啪!」
一只精致細巧的白瓷茶碗摔碎在地上。
嬌怯的人兒嚇了一跳,螓首低垂,怔怔地看著散落在腳邊的碎瓷片。
「哎喲,呵……我說四月妹妹,」旁邊有個少婦扮相的妍麗女子掩口而笑,「還沒拜堂就已經心慌意亂了喲!」
門口一個老婆子聞聲沖了進來,一看見地上的碎片,雙眼就瞪得老大,但幾乎在同時,爬滿皺紋的老臉卻愣是笑開了一朵花,討好地一疊聲念道︰「碎碎(歲歲)平安,碎碎平安!落地開花,富貴榮華!不礙事!不礙事!」一邊又呵斥著小丫頭們趕緊清理。
「咦,怎麼珠釵還沒戴上呢?」少婦扭著腰踱到四月身邊,笑眯眯地隨手拈起一支,「吉時就快到了喲!」
「湘夷姐姐,你說我嫁了人,我爹爹和我娘親在遙遠的地方能看得見麼?」嬌軟的聲音正如其人,縴弱得惹人愛憐。
湘夷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伸指刮刮她的小臉,半彎子,在她耳畔柔聲道︰「傻丫頭,這樣大喜的日子,你爹娘當然看得到,不僅看得到,還和我一樣笑眯眯呢!」
「真的麼?」她這麼一哄,烏溜溜的大眼楮便煥發了神釆,四月也笑了。
她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門口忽然沖進來一個小丫頭,梳著兩個羊角髻,圓圓的臉蛋兒,此刻卻臉色煞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菊,干什麼?」湘夷直起身子來,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出了什麼大事,能讓你這麼慌張,連規矩都忘了。」
「真、真的出大事啦!天大的事!」小菊委屈地嚷道。
「好好的婚宴,能出什麼大事?」湘夷一聲冷哼。
「小菊,別慌,你先喘口氣,慢慢說。」四月卻對著她溫和地笑,她在身份上雖然跟馮家的小姐無異,卻從來不曾擺過小姐的架子。
「小姐——」小菊皺緊了眉頭,差點哭出來,「少爺和人打起來啦!」
「什麼!?」湘夷的臉色陡然變冷。
四月也吃了一驚。
今天可是他們成親的日子呀,無疾哥怎麼好好地又和人比試起功夫了?
「小姐,快去前廳看看吧!」小菊來拉四月的手臂。
「好。」
四月剛站起來,卻被湘夷攔住。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你現在可是披紅待嫁的新娘子,還沒戴上大紅喜蓋頭呢,怎麼可以四處亂跑?」
四月苦笑,「湘夷姐姐,現在哪還顧得上?要是無疾哥有什麼閃失,我的新娘子也當不成了!」
湘夷這才松手,「那好吧!對了,」她轉頭問小菊,「無疾又跟什麼人比試?在比什麼?」
小菊咽了一口口水,「這回可真不得了,是個白衣的年輕公子,好看得不得了,一進門就冷冰冰地說要跟少爺比劍呢!」
「白衣的年輕公子、比劍?」湘夷皺起眉,「無疾真是胡鬧!都要成親娶媳婦兒的人了,還約別人比劍!」
四月三個人邊說邊往賓客聚集的前廳趕。
還沒走近,就已听見破空的打斗聲,長劍交鳴,霍霍其鋒,還夾雜有此起彼伏的驚嘆、抽氣聲。
「真是不像話,當著滿院的賓客,居然斗得這麼凶!」湘夷憤憤地罵道︰「無疾這小子想找死嗎?」
「湘夷姐姐,你別怪他。」四月看了她一眼,也煩惱地皺起眉,「也許是對方來意不善,逼著無疾哥動手呢!」
「是啦是啦,」湘夷一邊放緩口氣,一邊扶著四月走過荷塘上的九曲橋,以免她被長裙絆倒,「他要真敢在自己的婚宴上丟人現丑,我這個當姐姐的不說他,我姨父、姨媽也絕饒不了這小子!」
等她們趕到前廳,卻發現所有的賓客都黑壓壓地擠在前廊的檐下,像烏龜一樣伸長了脖子關注著院子里,而打斗聲仍不停歇。
「小姐,怎麼辦?這麼多人,咱們擠不過去呀!」小菊瞅著面前這一排「人牆」就犯愁。
「我來——」湘夷不耐煩地推開她,挺起胸膛,揚高聲音道︰「諸位可否讓一讓?新娘子要到前面去勸架!」
新娘子!?
這三個字便像有著一股巨大的魔力一般,原來緊張盯著院中情形的眾人居然都齊刷刷地扭過頭來。
「哇,真標致!」
「好個天仙一般的小美人兒!」
一時間廊下眾人各司其職,有人目不轉楮地盯著四月看;有人忙著流口水,嘖嘖贊嘆,外加想入非非;也有人在懊惱自己怎麼不知道這小美人兒的存在,好搶先在馮家少爺之前去提親。不過,幸好他們總算都沒忘了讓開一條道。
「我們走——」
湘夷拉著四月從容地從眾人中穿過,後面跟著嚇傻了眼的小菊。
「無疾哥!」四月一見院中的比斗,就驚得嬌靨泛白,水眸直望著一紅、一白正在翻飛比斗的兩個身影。
而現在的形勢,就連對武功一竅不通的小菊都看得出來,無疾哥根本不是那名白衣男子的對手。
其實,要不是方才賓客中有好幾個功力深厚的人情急之下接連施暗器,暫時拖緩了他的攻勢,新郎倌現在早已受傷倒地了。
「無疾哥,你們別打啦!」在湘夷急得直跺腳的時候,四月忽然連連擺手,移動腳步便欲往中間勸架。
「四月,你瘋啦!」湘夷立時拼了老命地從後面拖住她,「刀劍無眼,你現在過去不被砍成肉泥才怪!」
「是啊,小姐,你可千萬別過去!」小菊也被四月的舉動嚇得小臉煞白,「那位白衣公子的武功可厲害啦!」
湘夷不悅地瞪了小菊一眼,「你到底是幫哪家的?」
小菊嚇得吐吐舌頭,渾身一個哆嗦。
「湘夷姐姐,那怎麼辦?」四月眼淚汪汪。
無疾哥從小待她這麼好,她實在不願意看到他受傷呀!
孰料就在她們耽擱的一會兒功夫,形勢已變得十分嚴峻危急。
那白衣男子的劍尖離馮無疾的咽喉堪堪僅一隙,危若懸絲,而後者的青鋒劍早已痛快地跟主人拜別,斷裂成兩截躺在地上,魂歸離恨天了。
「你服了麼?」白衣男子盯著已癱軟在一棵樹干上的手下敗將,俊美的臉龐清冷如霜。
「……我不服!」今天新郎倌的脖子卻好像特別硬。
當著滿院的賓客、當著他最心愛的女孩的面,他不容許自己丟這個人!
要是他當真認輸了,以後還怎麼在四月面前抬起頭。
「不服?」白衣男子冷笑,劍尖下斜,渾身散發出來的陰郁魔魅之氣更甚。
四月遠遠地看著,心不由得一陣抽緊。在這之前,她從未曾見過這樣一個會帶給人如此強大壓迫感的人,只是遠遠的,她已經感到一股快令她窒息的氣流流竄在周身。
哪知白衣男子忽然收回劍,目光移開,冷冷地道︰「那麼,去向你的客人借把好劍來,我與你再比試一回。」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這已經是我耐心的極限了。」
說罷,他執劍在身後,抬首仰望雲天,默默地想起心事來。
眼看著那冰冷噬骨的劍芒移開,馮無疾只覺雙腿一軟,身子差點就要滑落到地上,「你……真的肯給我機會?」
他怔怔地望著對方,因為害怕而聲音都有些顫抖,但對方並沒有回應。
他好像在馮無疾取來新劍之前,已不打算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