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傍晚,匝桶匠街上還是人聲喧闐。
這條長街是滇州最繁華的街市,街上原本有很多間匝桶鋪子,故名「匝桶匠街」。現下桶鋪越開越少,就只剩一間百年字號了,但街道兩旁還有酒樓、茶館、藥鋪、布店、豆腐坊等等營生,熱鬧非凡。
來時路上蘇幕遮就在不斷猜測,賣神仙水的地方到底是個什麼光景,可她縱使絞盡腦計也猜不到,這種見不得光的東西居然在這麼個充滿生活氣息的世俗地方被販賣,可見大隱隱于市的道理。
想著她輕聲問身畔的春草︰「是哪一家店在賣神仙水?」
春草低低答道︰「神仙水的據點常常變換,月初的時候還是前面把角處那家王記糧油鋪子。進去說要打些上等白醋就,就是了。他們不僅經常挪窩,還只做認識人的生意,就怕會出現紕漏。」
蘇幕遮微現驚訝神—無—錯—小說色︰「你知道的倒是詳細。」
春草囁嚅道︰「我耐不過小弟求肯,偷偷替他跑過三趟,在這之前是間豆腐作坊,還有過一間酒肆,不過都在這條街上,」說到這里,她睫毛微顫,咬牙恨聲道,「我真恨自己一時心軟,看不得他難受就,就……」
蘇幕遮背手眺望,慢聲道︰「別自責了,對自己的親人狠不下心也是人之常情。听你言下之意,那鋪子現在有可能只是一個做正當生意的地方了。」
春草急急道︰「我,我可以用月初的暗語試試看,」她見蘇幕遮有絲猶疑,忙道,「小姐,再過些時候,他們鐵定會換地方的,到時要買就難了。小姐別擔心,我要是被他們識破,大不了被轟出來,便是要打要殺也絕不會把小姐供出來……」
「春草。」
蘇幕遮截住她源源不斷的話語︰「我會在對面的綢緞莊盯著的,你別害怕,」她緩緩地眨眨眼楮,問道,「還有銀子嗎?」。
春草伸手從袖間掏出一個荷包︰「小姐放心,帶的足足的。」
說是足足的,無非是她這兩個月攢的月錢,蘇幕遮又塞了兩個錁子給她,之後抬腳邁步︰「那你去吧,機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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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大膽點進門,別猶豫。」
「對對,假裝轉一轉,停在醬缸前頭……」
「聊兩句大醬什麼的,好,現在問他要白醋……」
蘇幕遮躲在糧油鋪子對面的綢緞莊里,扒著窗格子牢牢盯著對街的動靜,嘴里念念有詞,明知道春草根本听不見她說話,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自說自話。
隔著窗戶也看不清和春草說話的伙計的表情,只見到二人說著說著,那伙計忽然抓過春草的胳膊,一把把她拖進內堂。
「哎呦!」
蘇幕遮叫了聲「不好「,搶步出門,直沖入對街糧油鋪子,劈頭喝道︰「你們是怎麼做生意的!我家小姐明明要的是桂花香的藕粉,你們居然拿桐花香的雜拌兒唬弄我們!」
這一聲咋呼響徹雲霄,直達後堂,不一刻先前的伙計從後堂匆匆而出,急聲道︰「怎麼了?怎麼了?」
能不急嗎?這店後面藏了不知多少瓶神仙水,要是任由這女子大吵大鬧,引來人圍觀多危險啊。
更何況桂花當桐花賣了不知多少戶人家了,從沒出過紕漏,乍然被人喊出伙計能不心慌嗎。
蘇幕遮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將評書戲文里悍婦的模樣學了個十成十,吊門頗高的喝道︰「桐花能吃嗎能吃嗎?我家小姐吃了後上吐下瀉,半條命都沒了!怎麼著,欺負我們周家是外鄉人,告訴你們,我家老爺已經報了官了,抓你們下大獄……」
這一大串話說的不倫不類,可足以讓那伙計頭暈腦脹,眼看這女子光說不夠,邊說邊擼胳膊挽袖子的往後堂闖去,嘴里說道︰「你們東家呢!叫你們東家出來……」
忽听「吱呀」一聲門響,春草從後堂走了出來,眼楮有些紅腫,顯然是哭過,看見蘇幕遮後一時愣在原地。
「這位姐姐,你也是來這買油買鹽的吧?這家店專門坑蒙拐騙,可不能上當啊!」蘇幕遮搶在春草開口之前說道,說完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先離開。
「胡說八道什麼呢!」
伙計听了,一下子火冒三丈,急火火的攔在蘇幕遮和春草中間,指著蘇幕遮粗聲粗氣地說道︰「小丫頭說話注意點!我們王家鋪子開了幾十年,童叟無欺,你再敢信著胡咧,休怪大爺我不客氣!」
只听這幾句說詞便知道這鋪子水深,一個伙計敢這麼直眉瞪眼的威脅客人,不過那伙計也不傻,說話都壓低著聲音,讓人抓不到把柄。
春草接到蘇幕遮遞給她的眼色,繞過兩人快步出了門口,直走到街口才停步,這里是她和蘇幕遮約好會合的地方,她站在原地,心里不斷的打鼓︰小姐不會出事吧,那伙計力氣大得很,捏的我手都疼了,要是動了手……
春草不敢再想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著要不要去找差衙,可懷里的神仙水像是燙手的火炭,燙的她不敢動彈。
好在沒過多久,就見蘇幕遮提裙快步跑來,經過春草身畔時呼喝一聲「快跑」,語聲中滿是笑意。
二人腳步不停地跑了半盞茶時間,待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段後,春草停步擺手,氣喘吁吁的說道︰「跑,跑不動了,」她咳了兩聲,擔心地問道,「小姐,那人沒把你怎麼樣吧。」
「當然沒有,」蘇幕遮神色輕松,「這會兒他大概忙著把那些桐花藕粉處理掉吧……對了,還得忙著把神仙水藏起來。」
二人站在原地歇了一忽,這才邁步向蘇宅走去。
「怎麼回事啊?我在對面看的分明,你被那人強拉到後堂去了。怎麼轉眼間就全須全尾兒的出來了。」
春草的腳下微一趔趄,眉眼一陣抽搐,心道︰小姐被那幫常去听說書的教壞了,說書人不離口的詞兒說的這麼流利,全須全尾兒,還「全水牙兒、全抱爪兒」呢。
想到這里她低聲說了句︰「小姐,我又不是蟋蟀,哪就有須有尾兒了。」
蘇幕遮聞言停下步子,半刻後略帶羞赧道︰「這話是在說蟋蟀的?我一直以為說的是蝦。」
「……」
「別扯閑話了,說說,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蘇幕遮滿含關切的雙眼和那種急切的態度,春草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小姐對這件事情這麼上心。
當下她再不耽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快速說道︰「我進去說了幾句後,就說要打上等白醋,又說了之前的暗語,哪知道那個伙計突然就變臉了,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後頭拖,可嚇死我了。」說著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的樣子。
蘇幕遮听著也是一陣心驚,不由得追問道︰「之後呢?」
「過了道門就到了一間小屋,里面坐著個賬房先生,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認出我來了,我上次去豆腐坊買神仙水就是他賣給我的。我怕他覺察出什麼端倪,不敢多說,只把銀子扔到他面前,說要買水,還咒罵他們賣這種東西傷天害理,不得好死。」
說到這里,春草又被勾起傷心的情緒,邊抹淚邊道︰「我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結果反倒安了他們的心。那賬房從身後櫃子里取了一瓶子水給我,還,還告訴給我他們新換的暗號,說下次來時別忘了。呸,呸,誰還要去,哪里還有下次!」她啐了幾口後掏出個小瓷瓶,遮遮掩掩地遞給蘇幕遮。
蘇幕遮接過瓷瓶來細細摩挲,瓷非好瓷,不甚光滑,胎質釉色亦都平平,難以想象這麼不起眼的東西有這麼大的魔性。
她沒有停步,邊走邊隨手撥開瓶塞,將瓶子湊到鼻端一聞,竟教她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這股香味很特別,非花果香非脂粉香,如果曾經聞到過,就不會和別的味道混淆。
這是笑笑散的味道。
為笑笑幫打出名頭的笑笑散。
她娘親蘇千在世的時候研究出來的笑笑散。
在幫中愈發不被重視的笑笑散。
但是……
蘇幕遮又深深一吸甚至略微抿了兩口,覺得這事不是那麼簡單。
這東西聞起來雖然和笑笑散的味道很像,但嘗起來還是有些不一樣。不是簡單的粉末勾兌清水,而是還有些別的。
到底還有些什麼別的原料呢?竟能讓人吃後上癮,欲罷不能。
蘇幕遮有些理不順了,剛想和春草說道說道,就見她淚眼汪汪的看著自己,顫聲道︰「小姐,怎麼樣,聖靈芝能不能解神仙水的癮癥?」
見她如此緊張的模樣,蘇幕遮倒不敢打什麼包票了,當下有些含糊地說道︰「我還要再研究一下它的成分,」她略一思索,問道,「你有沒有听說過,曾有人戒掉這個神仙水的?」
春草神色一黯︰「沒听說過有人能戒掉,要是能戒,我也不敢打聖靈芝的主意了,」她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許久後方虛弱地問道︰「小姐,我該怎麼辦?」
蘇幕遮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她只是把玩著手中的瓶子,緩緩地吸著鼻尖若有若無的香氣︰「春草,你別急,我定幫你想到辦法,」她將瓶子收入袖中,鄭重地說道,「我絕不會不管你的。」
春草胡亂點了點頭,不知道有沒有听進去她的勸慰。蘇幕遮沒再多說,只握緊袖中的神仙水。
二人繞到宅子側牆,從角門進府,蘇幕遮驀地停步,將神仙水又遞交給春草,低聲囑咐道︰「你先回去這東西小心藏好,和誰也不要提及,」她頓了頓,決然道,「我去找阿姨問個究竟。」
要好好問一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女主日記2︰建初元年六月初一補記,今日購得神仙水一瓶,神仙水能讓人上癮,我覺得,撒潑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