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偏殿退出後,王玨在內侍的引路下,朝太後起坐的宮殿行去,他作為禮部侍郎,每到年節因為各類祭典,經常入宮領命復命,內廷行走對他而言不是陌生事。
但他甚少去過太後的地方。
王玨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任務,而今頭次在太後跟前回話,該當如何,他心中有數。
太後與後宮妃嬪皆居住在後宮之中,後宮又名興慶宮,其中有數以百計大大小小的宮殿。太後在先帝時期本居于清寧宮中,待先帝駕崩後,遷居觀鳳殿,皇帝特將觀鳳殿擴建為觀鳳宮,一石一木皆比照先帝時太後的用度,甚至更隆。
朝臣們常在說,皇帝陛下雖非太後親生,但其仁其孝,勝似親生啊。
觀鳳宮地處興慶宮邊緣,環境清幽,宮殿前有一條長長的甬路,其上鋪滿了光滑圓溜,勻稱美麗的鵝卵石,王玨早][].[].[]就听說,城中那條著名的苞谷路便是仿照宮城中的這條甬路而建的。他踩在這路上,听著自己的腳步與石頭磨蹭,鏗鏘成韻,雖然硌腳,也頗趣致。
王玨踏過圓石甬路,來到太後起坐的宮殿之外,發覺這周遭雖未植富麗花樹,卻比其余宮苑還要榮華。他深吸一口氣,聞了聞風中的花香,而後大步上前,說明來意後,停在宮外等著太後懿旨,要不要召見他。
未幾,一陣郎朗的讀書聲駕著風從宮牆內飄出,听聲音並不很齊整,而且尖銳柔婉糅雜,王玨心生好奇,對宮門外的內侍說道︰「這位公公,借問一下,可是年幼的皇子公主在太後宮中讀書啊?」
那內侍年紀不大,想來也沒什麼機會和宮外的三品大員說話,听他有此一問,尖著嗓子回答道︰「不是不是,小主子們自有去處。這些是在娘娘宮中伺候的人們,在做早課呢。娘娘仁德,許奴婢們念書識字,還說讀書聲清朗,是她最喜歡的。」
王玨听了這話,從心底冒起了一股火氣︰本朝有制,宦官絕不得干政,這一點在當今陛下登基時更是三令五申。太後居然公然教習那些個奴才讀書識字,究竟是何用意?他們識字做什麼?難道還想科舉入朝嗎?
王玨按捺著火氣,又與那小宦官攀談道︰「那公公你也有念書識字嗎?」。他頓了頓,客氣說道,「不知教習為何人?現下學到經史子集中的哪一部典籍了?」
內侍見他和顏悅色地詢問,心里也暖融融地,問得又是這等好事,忙回答道︰「太後娘娘說了,聖人之言博大精深的,我們學也學不會,就不糟踐東西了。再說,我們念書又不為別的,不過多識幾個字,所以只讓先生教我們念些三字經百家姓什麼的,只要不做睜眼的瞎子,奴婢們就心滿意足了。」
王玨在心里哼了一聲︰也是,這位主子在宮中沉浮二十載,何時做過那種會落人話柄的事?想當初她以貢女身份進宮,低微卑賤,當時有誰能想到,最後居然是她爬到太後的位置?
閑話二句後,觀鳳宮中出來一個宮女,鳳眼高鼻紅唇,唇下一點美人痣,靈動鮮活可人。她屈膝行了個福禮,對王玨說道︰「王大人久等了,太後娘娘請您進去。」
王玨整了整官袍,緩步施然隨那宮女入內。
院中被打扮的極為素雅,除了幾株花樹之外,並沒有什麼別的裝飾,唯有正殿外挨著牆根放了一排柔女敕的鮮花,雖已入秋,依舊開得鮮艷。
一道竹簾,掩住了內里的一切,這時間還用竹制品,倒頗有幾分調侃斥責「秋扇見捐」的意味。
王玨揚了揚唇角,行入室內,一揖到底說道︰「參見太後娘娘。」
領他入內的宮女抿嘴一笑,走到屋中懸掛的層層紗簾處,素手一掀,撥開一角閃身入內,她進去後便有細細的語聲傳出,想是在和簾後人通稟著什麼。
少時,一個柔婉的聲音自簾後傳來。
「王大人免禮,賜座。」
沒有多余的話,王玨與太後隔簾而坐,太後不發聲,王玨自也屏氣凝神不開口。沒有任何先兆,簾後突然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王大人可是稀客,今日請見太後娘娘,不知有何事啊?」
王玨听出這話是先前出來迎接的宮女所發,一時沒有答話,果然不過幾息之間,太後柔婉的語聲又自響起,軟軟地斥責道︰「半夏,怎麼這樣無禮?還不快與王大人告罪?」
王玨知道太後非皇帝親生之母,年紀也比先帝的其他後妃小一些,以往在國典之上,太後要麼不出席,要麼冠以珠簾帽冠,朝中一睹鳳顏的人寥寥無幾,更遑論听到太後出言發聲了。
今個太後一氣說了許多個字,听在王玨耳中大為訝異,誰能料到太後的聲音竟這般柔和婉轉,宛若雙十年華的少女,且尾音軟糯圓潤,帶了些南境的俏皮。
一愣之下,沒有及時回話,反應過來時,王玨垂目一笑,倒不會真等著一個宮女告罪,他從椅中站起身來,回答道︰「臣適才回復皇命,陛下言道,太後娘娘垂問,長公主的婚事,禮部籌辦得如何。陛下惟恐娘娘掛心,特命臣前來回稟。」
「皇上有心了,哀家昨個才和他提過,今日王大人就親自來了,」太後清聲說道,她輕嘆口氣,又道,「王大人公務繁忙,竟親來回話?哀家倒是有點于心不忍了。」
王玨二次回話道︰「長公主大婚一應事宜,原是我禮部分內之事,怎敢言繁忙?更不敢勞動太後親自垂問。之所以尚未向太後稟報,實因長公主婚禮,事事要緊,禮部欲將整個儀程籌辦完美後,再回皇上太後的話。」
簾後的太後默然不語,少時才說道︰「原來如此啊。」輕柔的語聲中似是帶著婉轉的笑意。
「臣有過犯,長公主殿下的婚事儀程,于娘娘事無巨細,臣未能及時體諒太後娘娘慈母之心,請娘娘降罪。」王玨在未見太後時,甚至在皇帝開口時,就已有了覺悟,此刻認錯請罪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一般。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