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走近中午了。
蒼白的陽光細弱地灑在原野上，幻想鄉一片銀裝素裹。雪不再飄了，但也沒有融化，只有冷而濕重的氣息自積雪上淡淡地升騰。
在這樣的雪原上有一行足跡。足跡的盡頭，是兩條岔路。
一條是大路，參拜的人類和找茬的妖怪順著這里去神社見巫女；一條是小路，巫女常常沿著這蹊徑去打發無聊。
悠寧在路口站住。他站得很直挺，肩膀繃得僵硬，看起來有些緊張又有些猶豫。他看著神社的方向，看著依稀可見的東山，最後嘆了口氣，走上了另一條路。
這方向通往魔法森林。那里終年不見陽光雨雪，密林如傘一般將幻想鄉的天氣都拒絕在外，輕煙濃霧也為森林的領地遮住外界的視線。只有在這樣霜霖橫掛的時候，森林才會敞開自己的懷抱。
小路的盡頭是一間店，一間一半在森林里，一半在森林外的店。或者應該這麼說——這間店既在森林里也在森林外，正如它招待人類也招待妖怪，它出售魔器也出售電腦，它位于幻想鄉的正中心，也跨在幻想鄉的邊境上。
這間店有一個奇妙的名字。正如那奇妙的外觀，光是耳聞目睹就感覺到店主人的奇思妙想了。
這里是，香霖堂。
這便是香霖之堂。
悠寧走到香霖堂的門前，抬起頭來看著招牌，微微張大了眼楮。看著看著，嘴角便自己勾起了笑意。那是很輕松、很開心的笑容。
雪天很冷，化雪的時候更冷。這樣的天氣，香霖堂的店主人肯定是一邊靠著暖爐一邊悠閑地讀書。他往常就是那樣做的。
——叮當叮當。
香霖堂的門一扇半開，一扇半掩。悠寧伸手，拉了拉店門口的風鈴。
「啊啊，有人在外面嗎？請進請進。」
現在店主人肯定是不能再那麼悠閑了。椅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書本厚重地與木桌親昵的動靜、還有溫和的招呼聲，在那里面打起了微妙的節拍。
香霖堂的大門打開了。從屋里走出來的是店長森近霖之助。他看到悠寧，有些意外地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你好。初次見面。這里是香霖堂吧？」
悠寧微笑著伸出右手。霖之助稍稍有點遲鈍——
「哎呀，忘記了。」
悠寧收回了手，微微躬身頷首。這時明白過來的霖之助卻伸出手來，他只好尷尬地笑了笑，順手將大門推了滿開。
兩人走進昏暗的堂屋，悠寧看著霖之助的店，霖之助看著自己店里的這個青年。
陽光漸漸滲入了香霖堂的前廳，只是仍舊稱不上明亮。香霖堂的門正對著櫃台，櫃台的後面便是霖之助平常讀書的地方。那旁邊有一個暖爐，他常常就著暖爐的火光，又或者只是點起一盞小小的燈來。視線很差偶爾會令他在閱讀時感到困擾，不過卻並不影響他的營業。
因為，他用眼楮來看，但他用來看的，不是眼楮。
那是名為森近霖之助的半妖，作為妖怪的那一部分所具備的能力。
「你好。我是這里的店長，森近霖之助。叫我霖之助就好啦。」
「——悠寧。對了，按照幻想鄉的說法，是個外界人。」
霖之助當然知道悠寧是外界人。只不過，他是個老好人，他覺得這樣說比較失禮，也顯得見外。
「既然來到了幻想鄉，就不用在意那些了。就算計較也沒有什麼意義……」
「倒也對，確實是這麼回事。」
與幻想鄉的許多人類和妖怪不同，森近霖之助對于外界人，對于外界，是抱著好奇的心態的。從另一方面而言，他也喜歡這樣平和的普通人——平常與他打交道的少女們，都是一些極不講道理的家伙。既不回應他的關心，也不回應他的疑惑。森近霖之助一向是求知若渴的。
「想要買些什麼？店的後面還有一些存貨……對了，那里的書只能租。因為那是是我借來的。」
「十分抱歉，不是顧客呢。因為我沒有很多錢。」
「——那就是客人了。請坐吧。」
對于這新奇的說法，悠寧微微怔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有趣。」
他這樣說道。霖之助看出他是真的心情很好，他把這理解為開心。
「怎麼樣，在人間之里定居了嗎？」。
霖之助接著聊。兩人在櫃台旁邊坐下，悠寧看著香霖堂貨架上稀奇古怪的商品，很是認真地想了想。
「算是吧。我在籌措著開一家書店……我是來取經的呢。說起來也算是同行嗎？」。
「我想……不算吧。」
森近霖之助不覺得任何人是他的同行。他只進自己想要或是某人想要的貨物，只賣自己想賣的東西，雖然他很敬業地守著香霖堂，但他終究不覺得自己是普通的店老板。這感覺來自于他半妖的身份，來自于他店里不可思議的商品，也來自于他日常所接觸的不可思議的少女們。他以為這樣的情緒抑或情懷是一種驕傲，然而事實上，這樣的想法也是一種謙遜。森近霖之助一直很謙遜。
「說起來，書店的話，你賣什麼書？外界的書嗎？」。
悠寧轉過來，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顧客想要什麼書，我便賣給他什麼書。」
「那麼，有沒有儲備外界的書？」
霖之助又一次這樣問。所謂一應俱全，對于商人來說，只能是願景。他是不相信的，因為他一向是有什麼便賣什麼。他覺得這不可思議。
悠寧點了點頭。
「沒有。」
他說。
霖之助又意外又失望，他組織著語言，便在這時，悠寧卻接著說起，一字一句。
「……但是，我能寫。」
「寫？」
霖之助有些驚疑。
「比如說，現在我想要外界的書呢？」
悠寧認真地看著霖之助，然後，笑意更甚。
「書，不一定要寫在紙上哦∼∼」
霖之助微微闔眼，理解著這話的含義。這時候悠寧的聲音飄在耳畔。
「放輕松。稍稍，神游一下喲∼∼」
不止是悠寧的聲音。
——悉悉索索、從遠處傳來的喧囂，一听就感覺到是相當吵人的動靜。不是外面的風之類，有著很濃重的人的氣息。霖之助微微地恍惚。
「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很兩樣哦。」
——奇怪的音符編織而成、模模糊糊的語言，像是這伴著雪的空氣一樣冰冷地環繞周身。
「有時候簡單一點，有時候復雜得多。不過，都是由人制造、由人傳播的信息哦。」
——實在想象不出是人類發出的聲音。沉重、無機質，什麼東西會這樣沒有任何情緒地運轉呢？
「不同的是，冠以科學的名目，像是誰都可以把握的神秘，以給生活難以想象的方便為代價，否決著無法被其解析的認知。」
——像是洪水一般裹住周身的光。明明是白天，感覺不到太陽一樣含有神明的意念。空氣溫暖得像真正的春天，又似乎缺失了什麼，卻相當黏稠、潮濕，打心里厭惡。
這就是，外界嗎？霖之助把眼皮抬開一點••••••
——「哎呀，不能到這里來。再往前的話就回不去了喲。因為你不是人類呢。」
伴著陌生的少女聲線，全都變得迷迷糊糊，像是被什麼在後背推了一把，一下子醒來了。
……霖之助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把目光聚焦在悠寧的身上。雖然感覺上是小憩一下，做了個古怪的夢，但是直覺告訴他，那就是外界…從未想到的，冰冷、丑陋的外界••••••
霖之助沒有再笑，他沉默著。悠寧沒有在笑，看起來有些悵然。
「霖之助啊，你說，博麗大結界，到底，被當成是什麼了啊……
——可以告訴我嗎？那位，不吉利的小姐？」
「哎呀呀，你也有資格說我不吉利嗎？你可是做出了十分危險的舉動呢。那樣，是不行的喲。」
——在霖之助的頭頂上空，不知以什麼為憑依開闢出來的，半月形的裂縫。穿著華麗洋裝的金發女子就坐在裂縫的下弦，像是困擾地開口了。
「不可以，再這樣做哦。對幻想鄉和你來說，都太危險了。」
悠寧眉梢微挑，嘆著看她在隙間中漸漸隱去。
「……我不知道。」
香霖堂中，空氣和幻想恢復了流動。
悠寧望著隙間關閉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麼。霖之助看著悠寧。
霖之助是喜歡閱讀的人。他讀書，讀幻想鄉，讀人類，讀妖怪。和他作為妖怪的、從物品上讀到作用的能力不同，這只是他的興趣的延伸。這是他人類的部分所具備的能力。
他從悠寧身上讀到了很沉重的東西。
他覺得他應該兜售些什麼。
「你在害怕嗎？不用擔心。」霖之助說，「要不要來張符闢邪？博麗的符哦。妖怪看到就會嚇跑的。」
悠寧慢慢地轉過來，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霖之助，突然問道︰「你認識她？」
「啊？不認識。」
「她叫八雲紫。」
「……呃。好吧，我記住了。」
霖之助有些模不著頭腦。悠寧頓了頓，說︰「為什麼不用擔心？」
「啊？我想想……」
霖之助真的仔細想了想。然後他又開口。
「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既然是在幻想鄉，那就是幻想鄉的一部分了。」
「只是這樣？」
「不夠嗎？因為這里是幻想鄉。」
悠寧神色微動，他又轉身，看向門外。那門外是銀裝素裹的幻想鄉，陽光在冰雪與霜鏡之間跳來跳去，映著香霖堂里明亮的安然。
「啊啊，足夠了。」
悠寧站起身來。
「被同行教育了呢。霖之助，你可以開個人生相談的業務呢。不過我可是會和你搶生意的哦。」
霖之助沒有接話。他還是覺得，悠寧和他自己不是一樣的商人。就算是和以前見過的，真正的外界商人相比，也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面前的這個人，和香霖堂的道具，以及常來香霖堂的少女們，是同個世界的存在。
——一樣的不可思議。他親身體會過的。因此他才會像先前那樣說。
「要走了嗎？」。
「嗯。我到神社去。你想要什麼書的話，先不急。我以後會常來的。」
悠寧輕松地笑起來。
「對了，給我來一張博麗的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