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精神抖擻的小兵此刻就像是丟了魂似的,神情恍惚,目光呆滯,就連自己的佩劍掉到地上也沒有絲毫的反應。
林遠已耳尖地听到了他方才失聲喊出的那一聲「三哥」,此時見他神色有異,不禁沉下臉來,喝道︰「你胡說什麼?」
小兵猛地回神,膝蓋一屈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俯身對著林遠磕了一個響頭,「林副將,還請您將方才的話說清楚!是哪位大人被抄了家?這錦盒中又是誰的頭顱?」
他低著頭,看不見臉上的神情。
林遠見他行這樣的大禮,頓時嚇了一跳,忙側身避過了,「被抄的是謝太傅的府邸,這盒中是罪人謝的頭顱。」
他話音未落,就見那小兵伏在地上的身體微微發抖,林遠心里便有了個猜測,低聲詢問道︰「你這樣緊張,可是有父母親人在謝府當差的?」
&}.{}那小兵的肩膀顫抖個不停,卻不肯抬頭答他。
林遠沒奈何,只好看向周易,「將軍,您看這……」
周易對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然後柔聲對那小兵道︰「你先抬起頭來,我有話問你。」
小兵聞言,將臉埋在手肘處用力蹭了蹭,這才緩緩抬起了頭。只見他的眼楮濕潤,一臉悲戚。
林遠有些吃驚。
周易眉頭微蹙,仔細地端詳著小兵。
小兵十五歲左右的年紀,身材瘦削,臉色因為受凍而發紅,皮膚更有多處皸裂,盡管如此,還是可以看出他原本清俊的容貌。
「你叫什麼名字?」周易若有所思地問道。
小兵木然道︰「謝玨。」
「可是謝家四公子謝玨?」周易又道。
林遠瞪大了眼,就見那小兵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正是。」
周易笑了,「我竟不知,我手下居然有一位國舅爺,往日陣前廝殺,近日又挨餓受凍,真是讓國舅爺受委屈了。」
謝玨卻不答他的話,只面無表情道︰「我姐姐和我三哥不會做那樣的事。」
「你在這里,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做那樣的事?」周易反問道。
謝玨啞然,他現在自然找不出能證明哥哥姐姐清白的證據,因此只悶聲道︰「我信他們。」
周易聞言搖頭輕笑道︰「只有你信他們沒有用,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現在只斬了一個謝,謝家其他人等只是收監,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謝玨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指節處的凍瘡再次裂開,滲出殷紅的血絲,他此時卻已麻木了,只紅著眼道︰「皇上受小人蒙蔽,待我回京自然上書陳情,請皇上徹查此案!還我謝家,還我姐姐,還我三哥一個真相!」
「呵。」周易口中逸出一聲輕嘲,「回京,你如何還回的去?」
謝玨一怔,「難道將軍要在此地殺了我,以表對皇上的忠心麼?」
「不。」周易緩緩搖頭,「你兄長、姐姐的為人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是個敢上戰場殺敵的好男兒,只此一點,我就不會殺你。」
「既然如此,為何我回不去?」謝玨不解道。
周易站起身,目光掃過這筆直跪立、神情倔強的少年,掃過一旁跪立著、手抱錦盒,同樣一臉疑惑的林遠,漸漸地投向帳外。
「我方才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讓我死,我怎能苟活?只可惜兄弟們也回不去了。」
謝玨滿臉震驚。
「將軍!」林遠不待謝玨開口,已搶先呼道︰「您這是何意?皇上何曾下過這樣的旨意?」
「林遠。」周易看著他,眼神無波無瀾,「你為何還不明白?皇上讓你帶回謝的腦袋,說是要給兄弟們一個交待。可今時今日,我們要這一個交待有什麼用?能御寒嗎?能裹月復嗎?棉衣糧草呢?為什麼不讓人押送棉衣糧草來?」
「皇上說棉衣糧草還在籌備,再過兩日,一定就能送來的!」林遠急切道。
「再過兩日?兩日之後再兩日。」周易嘴角微微斜挑,「兄弟們如今還能撐過幾個兩日?如果我猜想的不錯,皇上怕是不會再送糧草來了。」
「為什麼?」這句追問卻是出自謝玨口中。
周易耐心道︰「秦軍現在駐扎在谷外,將我們視作甕中之鱉。他們不知我派了林遠去上京求援,自然不會存有戒心,皇上此時只要派兵暗暗將他們包圍,就可攻其不備,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此一來,我們就成了一顆廢棋,皇上又何必再救我們呢?」
林遠和謝玨瞠目結舌,已是听呆了。
「你們都起來吧。」周易沖他們揚了揚手,「去把兄弟們都叫來,我們隱忍了這麼多日,今晚就狠狠出一口惡氣!」
林遠看著他堅毅的神情,用力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來,「好!我去!」
他說完就退後兩步,轉身朝外走去。走了兩步,腳步卻又頓了頓,轉身折了回來,走到了仍跪著的謝玨面前,將手中的錦盒輕輕放在了他面前。
謝玨的身子輕輕一顫。
林遠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沒說一個字,轉身大步離開了。
謝玨的手顫抖著慢慢地撫過錦盒。
周易暗暗嘆了口氣,開口時語氣卻有些嚴厲,「站起來!你是個兵!你還在戰場上,怎麼能如此懈怠!你且去將你兄長的頭顱安置好了來帳前集合!」
讓他自行安置三哥的頭顱?謝玨一怔。
皇上說要給將士們一個交待,這其中深意,謝玨不用細想也能猜到。倒賣軍需一案到底是不是三哥和姐姐犯下的姑且不論,單說因為這件事士兵們缺衣少糧挨餓受凍傷情加重,這個交待就免不了,皇上讓林副將將三哥的頭顱帶來軍營,既能讓士兵們出氣安撫軍心,又能表現自己的公正嚴明,一舉兩得。
既然如此,周將軍為什麼不照做呢?
他都能想到的事,周將軍難道想不到嗎?謝玨不信。
他臉上的表情可精彩的很。周易看著謝玨臉上閃過的不解、狐疑和戒備,微微扯了扯嘴角,「還不快去?難道你連這一點小事都辦不了嗎?」。
小事?謝玨愕然,這難道不是在拆皇上的台?
周易此時卻是冷哼一聲,然後眼瞼輕闔,顯然是不打算再同他多說了。
謝玨自然是個識相的。
「無論如何……」他深吸了口氣,緩緩拜倒。
「我代三哥,謝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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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烏雲四起,星子兩三。
靖和軍的士兵們列隊站在了主帳前,看著面前站著的周將軍和林副將,听著他們說的話,只覺得腦袋暈乎乎地听不明白。
風真冷啊,凍的他們的腦袋都遲鈍了。一個士兵晃了晃頭想讓自己清醒些,見周圍的人都沒有注意他,便小心地用胳膊撞了撞身邊的人,壓低聲音問道︰「小謝,我有沒有听錯?周將軍說我們的軍需沒有送來?」
謝玨悶聲道︰「沒有。」
「我就覺得我听錯了嘛!林副將親自去的,怎麼可能沒……」這士兵嘿嘿兩聲,待他下一秒反應過來後,嘴角的笑僵住了,「你,你說什麼?」
謝玨有些不忍地張了張唇,只是還沒等他將情況說明清楚,站在前面的士兵們就喧嘩起來了。
「將軍,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的棉衣糧食呢?」
「是啊是啊!怎麼會沒有呢?」
「林副將!林副將!不是您親自去的嗎?」。
「已經死了好些兄弟了,我們也……」士兵中有人大聲喊著,夾雜在其他人的聲音里,嘈雜卻又清晰地放大在每個人的耳邊,所有人頓時都安靜了下來。
那人的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語氣中帶著幾分哽咽,「我們也快撐不住了啊!」
所有人的神情都變得悲戚。
林遠的眼楮一熱,下意識地邁前一步,肩上卻傳來一個壓力。
周易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嘴唇微微一動,無聲道︰「退下。」
林遠瞪著眼看著他,終于還是沒奈何地咬牙退到了他身後。
風呼啦啦地刮著,火盆里的火苗躥動,照清了士兵們絕望的神情。
周易眉頭微蹙。
「慌什麼?」他道,語氣淡淡,一如平常。
士兵們低頭沉默著。
良久,才有人大著膽子,囁嚅道︰「將軍,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被活活困死了?」
周易輕嗯了一聲,「我們是要死了。」
果然。士兵們的臉色煞白。
謝玨聞言神情卻變得有些古怪——雖說是事實,但周將軍居然就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來了?
「但是……」周易話鋒一轉,語氣陡然凌厲起來,「我們不是困死的,也不是餓死的,更不是凍死的!我們是軍人,我們只會戰死!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拉著敵人陪葬!你們誰再敢說什麼困死這樣沒出息的話,就不是我周易的兵!不是我們靖和軍的人!」
士兵們的神色一肅,他們是軍人,有軍人的驕傲,他們征戰這麼多年,自己受過傷也幫戰死的兄弟收過尸,早已看淡了生死,在他們眼里,戰死是一件極光榮的事。沒有棉衣、沒有糧食的一時恐慌漸漸消散。
周易話語不停,「我們靖和軍里沒有貪生怕死的人!我且問你們,我今夜就要索秦軍的命,你們誰敢同謀?敢的,報上名來!英烈碑上記你一個!不敢的,躲到山路上去,多拜拜山神,求他們保佑你來世托生做個娘們!」
做個娘們……士兵們驚愕地瞪大了眼,周將軍幾時講話變得和他們一樣粗俗了?
「我敢!」
眾人怔仲間,一個人已搶先喊道,聲音有些粗啞,顯然是才開始變聲的。
眾人循聲回望,就見一個少年站得筆直。
果然是個嘴上沒毛的。眾人「哧」地一聲都笑了。
謝玨哼了一聲,板著臉不說話,只目光炯炯地看著最前面的周易。
周易也忍不住揚了揚嘴角,朗聲問道︰「你是哪個?報上名!」
「上京,謝玨!」
「好!」周易點頭喝道︰「上京城里娘們樣的公子哥多的跟臭蟲一樣,你倒是少見的一個不窩囊的!好!」
這話說的……眾人又是一愣,他們怎麼記得周將軍沒從軍以前也是上京城的公子哥啊……
第一個人站出來了,自然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人站出來。
「樂城,楊平!」
「滬縣,李大成!」
「平湖,張顯!」
越來越多的人自報姓名,士兵們的情緒一下子被點燃了。
「拉秦軍陪葬!」
「寧做戰死鬼,不做亡國奴!」
「讓秦軍那些孫子知道爺爺們的厲害!」
呼聲不絕于耳。
林遠躲在火苗拉長的影子里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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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上駐扎著的秦兵們似乎听到了寒風送來的呼聲。
「你們有沒有听到什麼聲音?」圍在篝火旁取暖的士兵里有一個人側耳仔細听了听,「我怎麼听到山谷里有人在喊?」
旁邊的人撇了撇嘴,嗤笑道︰「你听錯了吧?山谷里的人餓了這麼些日子,哪里還有力氣喊?」
「就是!」立刻就有人不忿地接口道︰「靖和軍再怎麼厲害,也熬不過這天寒地凍的!要我說,他們還是早點死的好!我們也好早月兌了這苦差事!當官的都在帳子里坐著呢!偏我們兄弟幾個倒霉,坐在這風口上守著下面這班該死的人!」
秦軍的主帳離谷口甚遠,想來他們的談話也傳不到主帥耳朵里去,因此大家听到了他這大不敬的話也沒有開口喝止他,還有人笑嘻嘻地取笑他道︰「哈哈,我看是你想女人了吧?」
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
「誒誒誒!別吵別吵!」先前說听到聲音的那個士兵卻猛地站起聲來,拔腿就往山崖上跑去。待他看見谷中那一片赤紅,腳步就不由得一頓。
「怎麼了怎麼了?」眾人見他愣在崖邊,忙一疊聲追問著,幾個年紀稍長的士兵對視了一眼,起身追了過去。
那士兵卻突然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著火了著火了!」那士兵喊著,腳步不停地往主帳方向跑去,「晉軍軍營著火了!」
著火了?眾人皆是一愣,繼而又皆是一喜,他們的苦日子終于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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