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從蔣鶴的屋子里離開的時候,沒有人看見,因為此時丫鬟小廝們的注意力已經從「蔣老頭屋中藏尸案」移到別處去了。
「嘖嘖嘖,你們去看過沒有?有個老頭子在我們府前哭呢!」
「看了看了,是個喝醉酒的老頭子,哈哈,也虧得他,一把年紀了居然還哭的出來,也不知道等他酒醒後會不會害臊死!」
謝邁出崇桂院的院門時便見有兩個小丫鬟嘰嘰喳喳玩笑著過來了。
「你們再說誰?」他冷聲問道。
被主子撞破偷懶的兩個丫鬟下來一跳,急急忙忙就要跪地磕頭求饒。
謝不耐煩地揚了揚手,免了她們的禮,又重復了一遍道︰「你們剛剛說的是誰?」
「是一個自稱梁奉仙的老人……」一個丫鬟小聲說道,說完有些害怕地抬眼偷偷瞧謝的臉色。
謝皺了皺眉,是以她繼續說。
見他沒有動怒的跡象,那丫鬟便就大著膽子道︰「他喝醉酒後就在府前哭,一面哭一面還說什麼‘江湖老矣’,趙三說他是個說書的,現在正攆他呢!」
「你說他叫什麼?」突然有一個干癟的聲音在謝身後響起,同時轉出一個拖著麻袋的佝僂老人,老人嘴邊有兩道刀切般的深深皺紋,眼楮更是因為長期皺眉耷拉成了三角眼,顯得他的長相愈發嚴肅。
麻袋……女人……尸體……兩個小丫鬟頓時頭皮炸起。
「蔣……蔣……」
這看上去極不好相與的老人正是蔣鶴。
蔣鶴習慣性地皺緊了眉頭,「你方才說他叫什麼名字?」
丫鬟嚇得嘴里直打磕絆。「梁……梁奉仙……」
「哦。」蔣鶴目光一閃,「是他啊。」
對丫鬟們投來的求救眼神視而不見的謝轉頭看向他,沉聲問道︰「你認識他?」
蔣鶴看了他一眼,抿緊了唇不說話,轉身就走。
這臭脾氣!謝瞪了他的背影一眼,煩躁地隨手揮退了兩個丫鬟,自己快步跟上了他。
「你認識姓梁的老頭子?」
蔣鶴又抬著他那一對愁苦的三角眼瞧了謝一眼,卻還是不說話,只復又低頭繼續費力地拖麻袋。
謝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越過他。側身擋在他身前。
「蔣老頭。你大概還不了解我。我可不像老東西那樣惜才,萬一手上沒個輕重,不知道你能不能死而復生呢?」他冷冷道。
「好好好。」蔣鶴重重地冷哼一聲,「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你比你爹手段更毒辣。」
謝揚了揚眉。
蔣鶴咬了咬牙。低聲道︰「你難道沒有听說過天下第一神醫?「
謝會意。「你是說那姓梁的老頭是天下第一神醫?」
蔣鶴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謝微微一笑,「我怎麼可能听說,想來我入江湖的時候。這位神醫都快入土了,大概是自慚江郎才盡所以退隱江湖了,否則怎麼銷聲匿跡這麼多年,現在居然還瘋瘋癲癲地賴在別人府前哭?」
蔣鶴怒斥道︰「小兒狂妄!」
「喲,嘴上倒挺硬,你要是骨頭也這麼硬就好了,那麼早在當初老東西搶你入府之時,你就可以自行了斷一了百了,免受後來這許多苦了。不過若是讓老東西知道天下第一神醫還在世,恐怕就沒有你什麼事了,嘖嘖,想想你也真是倒霉。」謝譏笑道︰「對了,你屋里那個病人,你若是能治好便趕快治,若是治不好趁早說,我找別人來治,現在不就剛好有一個送上門的天下第一神醫嗎?不管怎麼樣,他這名頭總不會是虛的吧?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不是這個意思?」
蔣鶴的臉色愈發難看,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謝言語中對梁奉仙的輕視。
凡世間人世間事都跳月兌不出規律二字,人們理所當然地會對不如自己的人生出輕視之心,同樣地也會對比自己強的人心生敬佩,所以當世才子們才會推崇王大家,江湖中人這五十年來唯武林盟主薛懷一人馬首是瞻,前者的字精妙絕倫飄逸出塵仙鶴見之也羞慚埋首,後者出身武林世家身懷絕世武功先後歷戰三百一十五場從無敗績。而在醫者心中,梁奉仙的地位可比王大家、薛懷二人,學醫者誰不知天下第一神醫梁奉仙?不過梁神醫行蹤隱秘,又擅易容之術,江湖上竟無一人有幸見到他的真面目,這無疑是天下醫者們心中的一樁憾事。
說起來,蔣鶴早年間似乎見過這位神醫一面,之所以說是似乎,是因為這件事連蔣鶴自己也不敢肯定。
那時蔣鶴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小大夫,只在鎮上替人治些頭疼腦熱的小病,聊以維持生計,也是他倒霉,一日竟被他撞上了窮凶極惡號稱江湖十大惡人之一的韓湘,這韓湘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卻愛以「仁心俠客」自稱,彼時這位「仁心俠客」身中劇毒闖入蔣鶴所在的醫館,再得知醫館中無人能救他後,一柄碧蛇劍連殺醫館上下一十五口人,當那柄猶在滴血的劍對準蔣鶴時,蔣鶴看著滿地尸體竟意外地冷靜了下來。
他吞了吞口水,澀然道︰「我能救你。」
得以保命。
只是話說的輕巧真要做起來卻難,韓湘身中之毒奇詭,憑當時蔣鶴的那手爛醫術是絕對配不出解藥的,勉強拖了三日,韓湘的臉色越來越青,殺意越來越重,配藥屢屢失敗的蔣鶴幾乎就要絕望。韓湘的耐心終于耗盡,蔣鶴認命地不再做垂死掙扎,卻有一個男人邁進了醫館,以手中一顆藥丸彈偏了碧蛇劍的劍尖。
「醫館是救人的地方。」男人看著滿地的尸體。一臉惋惜地搖了搖頭。醫館內濃重的血腥氣和尸體腐臭的氣味,他似乎都沒有聞到,竟就那樣氣定神閑大馬金刀地在桌旁坐了下來。
韓湘冷笑道︰「醫館是救人的地方,但他們沒有救人的本事,留他們何用?」
「你中了‘俏羅剎’?」男人挑了挑眉,這本該是一句疑問句,但他的神情卻顯得很有把握。
蔣鶴听都沒听過俏羅剎的名字,因此不覺得其中厲害,反而愈發的一頭霧水。韓湘卻是臉色一變,握緊了手中劍。
「你能治?」
「我能。」男人點頭。
韓湘的面上流露出驚喜之色。但男人之後說的那句話卻差點讓他當場吐血。
「但是我不治你。」
「你耍我?」韓湘怒吼一聲。掄手揚劍直指男人。
劍鋒凌厲,男人眼楮卻是眨也不眨一下,指間一動,再次彈出一顆藥丸。竟又將碧血劍的劍尖彈偏。
江湖上能兩次彈偏他手中利劍的人可不多。韓湘不免心生警惕。就勢收劍。冷笑問道︰「不知前輩是何方高人,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又為何要和我過不去?」
男人听他這一聲前輩。竟也不客套地坦然受之,「我這怎麼能算是和你過不去?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韓湘听過他方才那一句「不治你」之後再听這一句話自然是不信。
男人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他身後緊貼著牆兩腿直打顫的蔣鶴。
「喏。」他笑道︰「主要是為了救他。」
韓湘眯了眯眼,探究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人身上來回打量。
「前輩認識他?」
男人道︰「他大約是我的徒孫。」
此言一出,韓湘和蔣鶴都吃了一驚。前者是因為眼前男人看上去年紀不過三四十,雖說易了容,但氣質給他的感覺不會錯,這樣年輕的人竟會有同他年紀相當的徒孫?後者卻是因為篤定自己沒有師公,他只有一個師父且也早在三年前就死了,現在從哪里又冒出了一個師公?
男人像是看穿了他們兩個人的心思似的,狂妄笑道︰「我教出的徒弟不下百人,徒弟再教徒弟,說天下醫者皆我徒孫又有什麼不對?」
這般狂言……韓湘皺眉陷入沉思,是在心中盤算江湖上的杏林高手。
蔣鶴卻已經傻眼,心里隱隱生出一個人名。
神醫梁奉仙。
他看著男人,激動地渾身顫抖個不停。
男人笑著喚他近前。
蔣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持劍的韓湘,見他沒有阻攔,便飛快地跑到了男人身前,恭敬地拜倒在地。
男人俯身將他扶起,並在他耳邊低聲說出了一副藥方,確認蔣鶴已經記牢後,不顧蔣鶴再三挽留緩緩起身拂袖離去。
蔣鶴後來便是因著這一張藥方配出了俏羅剎的解藥。
韓湘不死,也意外地沒有殺他,大概是顧慮那個來去匆匆的自稱他師公的男人,蔣鶴因此聲名鵲起。
再後來,蔣鶴便被謝生父池大魔頭逼著入了剎九盟。
仔細想想,若不是當初那個男人,那他蔣鶴也許早就死了,雖說現在活著不如意,但好歹還活著。
蔣鶴此生銘記他的救命之恩。
因此當他听說在門口放聲大哭的老人自稱梁奉仙之時,雖然心情激蕩但卻強作鎮定,是怕被謝覺察出了自己的心思,引起謝的注意,謝和他生父池大魔頭一樣都是野心勃勃之輩,若是被他知道天下第一神醫還在世,難保不會生出留為己用的心思,那豈不是害了梁神醫?可誰知,縱然他有心隱瞞,卻還是被謝發現了。
謝輕笑一聲,揭開他心上的傷口並且在上頭又撒了一層鹽後終于心滿意足地側身放行。
兩人背道而馳,蔣鶴強忍住心頭的擔心自將裝滿草藥的麻袋拖回住處,而謝則背著手閑閑邁出了崇桂院。
「我倒要看看,天下第一神醫是個什麼樣的人。」
此時謝府的大門口已圍了不少人,趙三覺得自己被這麼一個老頭子抱著哭委實有些丟臉,不由得著急推著梁奉仙道︰「梁老頭,你快起來,耍酒瘋到別處耍去,再賴在這里,仔細我招呼人拿棍子趕你。」
梁奉仙伸手用力抹去臉上的鼻涕眼淚,梗著脖子喊道︰「來啊!往這來!不來是孫子!」
圍觀的人群里又發出一聲哄笑,這老頭子真是醉糊涂了。
府中突然響起一陣匆匆腳步聲,然後一個身材欣長的中年人撥開人群大步走了過來。
趙三愣了愣,結巴道︰「四、四老爺?」
謝四老爺面沉如水,微微點頭,眼楮卻只看著賴在地上的梁奉仙,眼神更是往日少見的犀利認真。
趙三覺得四老爺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出就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只直覺不好親近,想來是因為這幾日六小姐臥病在,所以四老爺的心情也不大好吧?
他連忙道︰「四老爺莫急,小的這就趕走他。」
他說著,手上推梁奉仙的動作更大,梁奉仙原本還死死地抱著他不松手的,這下不知是醉得不醒人事了還是怎麼,被他一推竟順勢放了手,身體立刻輕飄飄地向一旁倒去,眼看就要從台階上滾下去了。
「誒誒誒!」趙三嚇了一跳,生怕在自己手上出了一樁人命,連忙要伸手拉他。
卻又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謝四老爺一把抓住了梁奉仙的衣領,輕易就把他提了起來,好像一點都不費力似的。
「梁奉仙?」他冷聲問道。
梁奉仙迷迷糊糊地強撐開眼楮,「誰叫我?」
謝四老爺抿緊了唇,提著他轉身就往府里去。
一旁的人一面驚呼謝四老爺的臂力驚人,一面急急讓開一條路。
直到謝四老爺和梁奉仙的身影遠去了,眾人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便完了?四老爺怎麼就把人給提走了呢?難不成是認識的?
趙三突然記起方才梁奉仙的話來。
「是這……就是這……」
難道真是為謝府來的?
難道還是四老爺請來的客人不成?
趙三有些懵了,心里有些擔心自己莫不是得罪了人。
謝隔著老遠便看見了自己名義上的四叔提著一個人行色匆匆。
謝留心注意了一下他手上提著的那人,雖然瘦削,個子卻很高,可見體重並不輕,四叔能提著這樣一個人,本就已經和他往日游手好閑的形象很不符了,但他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地健步如飛。
看來四房也不簡單啊,先是突然會醫術的四嬸,再是一直以碌碌無為形象示人實際上卻深藏不露的四叔,謝家究竟還有多少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和事?這些事阿蓁又是否知道呢?
還有,四叔手上提著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現在是跟上四叔,還是先去門口見識見識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神醫的梁奉仙?
謝皺了皺眉,終于邁向了通往木蘭小築的路。
砰的一聲,一個男人被丟進廂房之中,他落地的聲音很大,可見是摔得不輕,但他偏偏就像是個死人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