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一盞孤燈,莫顏一個人靜默,坐到天明。
天際泛出魚肚白,天光大亮,殿門外傳來沙沙地掃地的聲響。
「娘娘,您坐了一夜,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墨冰敲門,未得到許可,她端著托盤而入。
細嘴茶壺冒著熱氣,茶香撲鼻,莫顏閉上眼楮,握緊雙手,慢慢地恢復清醒。
萬俟玉翎連夜召集滿朝文武議事,恐怕是在商討親征之事。
國不可一日無君,他一走,朝中的政務都交給誰處理?而且此行凶險萬分,萬一……
莫顏一身冷汗,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您喝口茶吧。」
墨冰苦心勸說,看皇後娘娘臉色蒼白,這一夜無眠,憂思過度,勞心傷神。
「咳咳……」
莫顏用手捂嘴,輕咳兩聲,她揉了揉額角,心底一片清明。
皇叔大人決定之事,無人能改變,不過就算親征,也不可能馬上出發。
調集周圍城池的軍隊,準備糧草和軍需等物,最快也要半個月。
等到農歷十月,北地滴水成冰,從京都出發,遇上大雪封山,在官道上根本無法前行,若是遇上雪崩,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北地氣候惡劣,如果有一點可能,她都不願意他以身犯險。
墨冰搖搖頭,做了個深呼吸,點燃安神的燻香,又給莫顏披上一件外衫。
夜半烽火,瞞不過百姓們,估計現在整個京都,或許整個大越的百姓都知道北地告急。
早朝上,萬俟玉翎坐在龍椅上穩如泰山,只是比往常顯得更冷了一些。
文武百官一臉急迫,北地失守,局勢再一次失控,若是讓蠻族奪下周圍明州等幾個城池,便可長驅直入,直指大越咽喉。
「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您三思啊!」
葉相帶頭跪倒在地,若是皇上真有個三長兩短,大越就是一盤散沙,士氣低迷,如何抵御凶猛的蠻族?
萬俟玉翎征戰多年,是難得的帥才,但是他現在的身份不同,是大越的王者。
一國君主出戰,的確可以讓士氣得到鼓舞,可是,危險重重,弊大于利。
「是啊,葉相說的有道理,您若親征,不就是告訴蠻族,我大越沒有良將了嗎?」。
兵部幾位官員長跪不起,非常不認同這個決定。
只有皇上在京都才能穩定民心,北地邊境失守,不至于短期內潰不成軍,一定還有其余的法子。
「大悲寺一戰後,袁煥之生死未卜,臣認為我等應該加派人手,尋找袁煥之的下落。」
袁煥之代表袁家,如果能抓到並且威脅蠻族,說不定有點作用。
听說蠻族首領最疼愛的千金阿蘇對袁煥之一往情深,那日落崖後,並未找到任何尸首,他們派人在水里打撈,仍然不見半點蹤跡。
「張大人,找袁煥之就是無用功,懸崖峭壁,他哪里有生還的機會?」
有人不認同張舉的說法,站出來反對,他認為,為今之計,是派出將士到北地,支援于家兩位將軍。
袁煥之活著或者死了,和他們沒有多大的關系。
再說,兩國開戰,豈是因為兒女情長就能收手的?
蠻族曾經屠城,殺無數大越百姓,兩國血海深仇,早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這……」
張舉模模下巴,他不過是找個借口,竟然被蹦出來的官員拆台,真真可惡!
如今不是應該勸說皇上打消親征的念頭嗎?哪里來的豬隊友,竟然壞他好事!
出言的官員反應過來後,縮了縮腦袋,面對張舉殺人的目光,退後半步,雙手捂臉,不再言語。
「皇上,您御駕親征,朝中之事如何處理?」
莫中臣知曉萬俟玉翎的脾氣,他沒白浪費唾沫,而是問起皇上的打算。
「莫相,你……」
葉相氣得翹了翹胡子,莫中臣平日最喜歡拍馬屁,這也就算了,現在可是關鍵時刻,走錯一步都不行,莫中臣竟然跟著皇上胡鬧!
「葉相,我什麼我,你有把握說服皇上,你來。」
莫中臣翻了個白眼,這里最不希望皇上親征的就是他,萬一有意外,女兒莫顏怎麼活?
可是,勸說無濟于事,沒人能左右皇上的決定。
萬俟玉翎面色冰冷,眸色深沉,對下方的吵鬧無動于衷,只有他出馬,才能制止這最後一場紛爭。
「皇上,您做這個決定,和皇後娘娘商議過嗎?」。
葉相無可奈何,只得搬出他最討厭的莫顏,他不得不承認,只有皇後娘娘的話才能起到作用。
滿朝文武交頭接耳,偷偷地看向上方緩和了面色的皇上,心中升起小小的希冀。
「朕心意已決,退朝!」
萬俟玉翎站起身,利落地轉身離開大殿,沒有理會身後的聲聲嘆息。
如果有路可走,他當然不想做這麼冒險的決定。
蠻族不除,永遠都是大越的心月復大患。等以後明澈接下皇位,也是江山不穩的爛攤子。
御駕親征,越快越好,北地拖不了多久,他現在要做的是給莫顏一個交代,順便揪出潛藏在身邊的內奸。
天邊飄來幾朵烏雲,遮住了太陽,整個天際忽然的昏暗起來。
冷風蕭瑟,枯黃的樹葉隨風起舞,莫顏伸出手,用掌心接下一片落葉。
有小太監稟報過早朝的消息,和她想的一樣,不知為何,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從理智上來說,他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但是,從感情上,她又不希望他去冒險。
兩軍對壘,不是一個人就能左右戰爭的勝負,制約的因素很多,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達到想象的結果。
他清楚,她心里也同樣明白。
「母後,您站在這里,在賞景嗎?」。
明澈和明熙剛剛認字一個時辰,現在出來放松,莫顏希望他們認字後多看看綠色的東西,以免將來成了近視眼。
「恩,你們倆個的師父,悟空方丈過幾天就會回來,記得以後要听師父的話,知道嗎?」。
莫顏思來想去,兩個包子交給誰都不能放心,悟空方丈是個好人選。
明澈和明熙一頭霧水,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是他們仍舊乖巧地點點頭。
明澈想,前幾日剛打碎了母後的心愛的茶盞,若是再淘氣,沒準又要被罰站了。
烏雲遮住了晴天,空氣中滿是濕潤的腥風,大雨將至。
莫顏回到偏殿,雙手托腮,她在心中也做出一個決定。
說來奇怪,在未想通之前,千萬般糾結,一旦做出選擇,莫顏整個人放松不少,昨夜未眠的倦意席卷,她就那麼睡著了。
窗外飄起小雨,萬俟玉翎推門而入,站在桌前,不言不語。
偏殿內一片黑暗,他只能借著回廊上燈籠滲透進來微弱的光靜靜地看著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始終舍不得閉一下眼。
「主上。」
暗三從窗外飛身而入,雙手抱拳,跪在萬俟玉翎身後。
對于暗三突如其來的打擾,萬俟玉翎微不可查的蹙眉,淡漠道,「何事?」
暗三打個哆嗦,內心叫苦不迭,听主上的語氣,好像是生氣了,可不是主上讓他來回稟的嗎?
「您交代的,屬下已經布置好。」
他已經把藥瓶放入宮內的藏寶閣中,並未驚動門外的大內侍衛。
等了半晌,沒听到半句夸獎之詞,暗三退後一步,轉身又按照原路飛出去。
莫顏在暗三進入偏殿就已經清醒,她揉了揉發疼的胳膊,迷糊道,「玉翎,你回來了!」
給莫顏倒了一杯熱茶,萬俟玉翎坐在她的身邊,把她摟入懷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內室寂靜無聲,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
作為大越的君王,擁有至高無上權利的同時,身上背負著重擔和枷鎖,他也有苦衷和不得已。
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萬俟家祖先的心血付諸東流,看著大越被蠻族所滅,民不聊生。
「你是不是讓暗三做的,和查出內奸有關系?」
莫顏轉移話題,絕口不提親征,反正她不能改變,就去嘗試接受,但是他別想甩掉她。
「恩。」
萬俟玉翎拍了拍莫顏的手,站起身,淡漠如水的眸子凝結一層若有若無的冰,眼中還有嫌惡之色。
之前他早清楚身邊有內奸,那人以為隱藏的很好,可她在利用他的時候,己方也在利用內奸傳遞假消息。
此行只為證實,證實是否和他想的一樣。
片刻後,萬俟玉翎回到御書房,幾個丫鬟陪著莫顏閑聊。
「娘娘,您不要過于憂慮,皇上此番定能得勝凱旋,殺蠻族片甲不留。」
墨粉一手叉腰,一手舉起,聲調起伏,表情夸張,顯得相當有信心。
墨紫端上一盤點心,掐了墨粉一下,怒道,「你又亂說話!」
莫顏拈起一塊點心,放在手心里掂量著玩,余光偷偷看著幾人的表情。
墨粉被墨紫教訓,撇著嘴,一臉憤然,而墨紫假裝視而不見,墨黃則是拿著不離手的針線,低著頭沉默。
「袁煥之死了,袁家翻不出風浪,蠻族不過是一時勇猛罷了。」
墨粉心直口快,大越內的鐵礦已經被控制,蠻族那不毛之地礦產稀缺,只能吃老本,能堅持多久?
打上個三年五載,蠻族無法支撐龐大的軍需,早晚要向大越俯首稱臣。
本來這些話要墨冰說出來,但是她一向穩重,莫顏正在愁怎麼能不動聲色的把話題轉移到袁煥之身上,墨粉不管有沒有目的,都幫了大忙。
「袁煥之為人狡詐,即便是跳崖,我也不相信他死了。」
莫顏眯了眯眼,輕笑兩聲,又道,「不過……」
「不過什麼?娘娘,您倒是說啊,找到袁煥之那狗賊的尸首了?」
墨粉激動地拍了巴掌,哈哈大笑道,「那麼高掉下去,肯定成一灘爛泥,奴婢想去看看。」
墨黃和低頭做活的墨紫抬起頭來,看著莫顏的方向,等待下文。
「尸首倒是沒找到,但是他中了皇上的短刃,短刃淬毒,正是祝神醫的獨門秘方。」
毒藥雖說不能滴血封喉,卻也十分歹毒,能慢慢地蠶食人的身體,讓他在絕望中死去。
距離袁煥之落崖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幾天了,所以算算,他活著的希望不是很大。
「啊?祝神醫還研究過這樣的藥?」
墨粉眨眨眼,很好奇,「那配置出解藥了嗎?」。
「當然有,被我放在隱秘的地方了。」
莫顏興致不高,擺擺手,隨口一說,她若是顯得太刻意,那個內奸就會發現端倪,從而不會輕易上鉤。
內奸不除,留在宮內是一大隱患,讓她怎麼能放心的跟著自家皇叔大人一起去北地?
這是她和萬俟玉翎商量好的法子,雖然簡單,但是很管用,對方定會關心則亂。
打了個呵欠,莫顏洗漱之後,很快熄燈入眠。
夜半時分,雨越下越大,藏寶閣迎來一位黑紗遮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功法隱匿,對地形了如指掌,沒有驚動門口的侍衛們,一場漆黑的夜雨,給她一個完美的掩護。
打開角落的匣子,黑衣人勾起嘴角,是了,這就是莫顏說的解藥!
按照時間算,袁煥之能撐住的時間不多,就算要暴露,她也要不惜一切代價給他送過去!
殺死悟能大師之前,她隱約听到了那個秘密,所以,她知曉袁煥之和夏若雪的藏身之所。
黑衣人小心翼翼把瓷瓶放在懷中,揭開房頂的瓦片,悄悄地施展輕功逃離。
墨紫一身短打衣衫,站在樹下,身上已經被雨水打濕,她等了一刻鐘,突然察覺有些不對勁。
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萬俟玉翎和莫顏身後帶著一眾大內侍衛和御林軍。
有人稟報說黑衣人已經到了藏寶閣,他們來正好抓個正著。
「皇上,娘娘?」
墨紫跪下,用手模了把臉,內心一涼,她想,她有些明白了。
燈光下,雨水織成細密的斜線,莫顏的小靴子踩在雨水里,上面清晰可見都是泥點子。
身後的侍衛們舉著明晃晃的砍刀,警惕地包圍墨紫的方向。
「怎麼會是你?」
莫顏大驚失色,這中間肯定有誤會,如果內奸是墨紫,她不會在原地等著眾人前來捉拿。
「皇上,藏寶閣中的解藥被偷。」
萬俟玉翎冷冷地看了墨紫幾秒,吹響長笛,調動暗衛們趕往大悲寺的方向,在那里一定能抓到真正的內奸,他隨後就到!
墨紫垂著頭,眼淚流下眼角,是她太蠢笨了。
墨紫和墨黃年齡相仿,在很小的時候,二人一同被召到暗衛組織,從此被精心培養。
兩個人一同殺過惡人,並肩作戰過,感情深厚。
直到十歲之後,因為任務,她們才被送出去,二人就此分離。
在一眾人中,最了解墨黃的便是墨紫。
她以前有些懷疑,因為墨黃自從進宮後,變了脾氣和秉性,听說墨黃在大吳做臥底的那幾年很苦,被安插在繡莊中,沒日沒夜的刺繡。
所以墨黃不如從前開朗,很多時候都是少言寡語的。
墨紫喜歡做美食,她記得從前墨黃最喜歡喝她做的胡辣湯,每次都無辣不歡,不然就吃不下飯。
墨黃進宮後,口味也變了,更喜歡清淡的小菜。
一開始,墨紫並未多想,墨黃沒有她幸運,現下好不容易進宮,苦盡甘來。
大吳的飲食偏好淡雅精致,墨黃在那里好多年,口味被同化也是有的。
讓她起了疑心,是在前一段時間,皇上娘娘出巡,墨紫閑暇找墨黃聊天,說起過去,墨黃總是淡淡的模樣。
傍晚,墨紫在小廚房做點心,墨黃找到了她。
「墨紫,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墨黃站在廚房的角落,窗外的落雨讓角落更昏暗,墨紫看不到她的表情。
「墨黃,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說?」
這點,也是墨紫所疑惑的,一個人到底經歷過怎樣的磨難,才能在幾年之內,連曾經的習慣都改變得徹底?
有些東西,墨紫不願意深究,她不相信組織內會有叛徒。
「晚上吧,你到藏寶閣外等我,我有東西給你,有話和你說。」
墨黃說完,匆匆離開。
墨紫捂著臉,心思澄明,所謂藏匿解藥的隱秘之地,就是藏寶閣,墨黃引誘她來此地,就是為了讓娘娘誤會,她也是同伙之一。
曾經的好伙伴,為什麼要陷害她?
「墨紫,你……」
墨粉瞪大眼楮,不可置信,她跟著下跪,「娘娘,墨紫肯定不是偷解藥的人!」
「行了,起來吧。」
計劃成功,內奸現身,卻也給他們留下個棘手的攤子。
莫顏按了按眉心,墨黃在她身邊潛伏許久,任勞任怨,平日行事小心謹慎,還真沒看出她是內奸。
或者說,這個結果,她沒想到。
反觀萬俟玉翎,幽深的眸子不帶任何情緒,好像他對墨黃是內奸,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莫顏郁悶,這智商上的差距,也太多了吧?
墨黃一直隱藏在她身側,她都沒有任何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真是個打擊。
「就在墨黃跟蹤夏明軒的時候。」
萬俟玉翎不是神,他起初只是察覺到有內奸而已,真正精準定位,就是在十幾天之前。
墨紫跟墨黃從小一起長大,後知後覺的發現異常,可見對方隱藏的很好。
當然,此墨黃非彼墨黃,真正的墨黃,應該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