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今天的紀家,有些熱鬧,不同尋常的熱鬧。
藺慧伸著脖頸,第八次朝進門處探了探,廳里嘰嘰喳喳的寒暄聲、打趣聲竟讓她有些莫名煩躁。
「小慧,你家這佷媳婦怕是有些大牌了吧?」顧芳蘭狀似玩笑地開口。
「芳蘭,說錯了話可要挨打!」一聲軟若柳條的嬌吟,宋雪芝嗔道。
「呀,」顧芳蘭愕然出聲,連忙掩唇,「嫂子糾正得對,瞧我這嘴,是準佷媳婦才對!」
「哈哈——」又是一片女眷笑鬧聲。
余光瞥見藺慧微沉的臉色,顧芳蘭美眸流轉,識趣閉嘴,唇角的笑卻愈發張揚,徑直扭過頭同宋雪芝寒暄起來。
「嫂子,最近我哥的身體還好吧?」
宋雪芝笑得極為端莊,保養得宜的臉上即便笑起來,也鮮有皺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老毛病了,只求這冬天快點過去,免得他難受,我也跟著難受!」
「嫂子真是體貼入微!眼見這都三月起頭,雪也開始融了,怎的就是不見氣溫回升呢?」
宋雪芝拍拍小姑子的手,笑得愈發可親,「不都說,下雪不冷,融雪冷嘛。立春一過,就會回暖的。」
「哎喲——還是嫂子懂得多!」
這一來二去,乍一看,儼然姑嫂一家親,其樂也融融。
「嫂子,听說允沛代表Q大去Z市參加競賽了,不知道這回來了沒?」
「早一個星期就回了。」宋雪芝語氣淡淡,听不出喜怒。
「允沛這孩子打小就聰明得很,這些年一路拿獎,只怕手都拿軟了吧!這回鐵定又捧了座金獎回來!」
「哪里,這次只拿了銀獎。」宋雪芝笑容未變,但語氣卻冷淡下來。
顧芳蘭心道不好,笑得訕訕,連忙補救,「這老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允沛只是一時發揮失常,實力還在,有什麼關系?再說,狀態不好的情況下,還能拿銀獎,這恰好證明了允沛的能力啊!」
宋雪芝的面色這才微有好轉,「小孩子不禁夸,你這話可不能在那崽子面前說。」
「嫂子放心,我省的!要是我家昊霆有允沛、允澤兩兄弟這麼省心,我睡著都要笑醒咯!唉……」
宋雪芝連忙出言寬慰,「我看昊霆不錯,現在孩子大了,你也別老壓著,得給他空間,小鳥飛累了,疲倦了,自然知道回家。」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還是放心不下,你說他和思卉那丫頭的婚事,拖到現在還沒個下文,我這愁得呀!」
「你說呀,你就是白操心!」宋雪芝余光瞥了瞥遠處正同人談笑的言靜,湊近小姑耳邊,壓低聲音道︰「就秦家那丫頭,我看她對昊霆十年如一日,痴心得很,你還怕媳婦兒跑了?」
「可是……」
「嗨,可是什麼呀可是,你看看,我家允澤我什麼時候管過他了?這男人都一樣,年輕的時候誰不在外面浪一浪,蕩一蕩,等年歲長了,自然就收心忙事業了。」
顧芳蘭目露沉思,不得不承認,她這個嫂子說話處事都很有一套,怪不得當年能把哥哥迷得團團轉,不顧身份,和家里鬧僵了也要娶她進門。
說實話,若非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宋雪芝個人魅力強大,顧芳蘭作為一個千金小姐,是無論如何也看不上這個酒家女的。
「對了,昊霆今天來嗎?」。
顧芳蘭輕嗤一聲,目露忿忿,「他倒是想來,我能讓他再見那個禍水嗎?」。
宋雪芝點點頭,「安家我們都惹不起,叫昊霆也歇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老老實實跟秦家先把婚事定了,免得到時煮熟的鴨子飛了,得不償失。」
顯然,前不久,江昊霆為了一個女人跟安雋煌大打出手的事情,在紀家宴會之後,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唉,」輕嘆一聲,顧芳蘭是真的愁白了頭發,「我跟他爸都勸了好多回了,可那孩子,倔得很,每次一提就發脾氣。我也無奈……」
宋雪芝勾了勾唇角,順勢整理了一番衣袖,怎麼看都是大家閨秀的模樣,實在難以想象,曾經的她,只是一個輕賤的酒家女。
「我倒要看看,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勾引了安家那位不說,還迷得昊霆也暈頭轉向。」
紀家宴會那天,顧家並未來人,自然也就沒見過夜辜星。
宋雪芝對這個傳說中謎一樣的女人還真有點好奇,單憑能夠征服不近的安家家主,讓安雋煌親口承認身份,就定然不會是個簡單角色!
這讓她,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宴會之後,江洋查過這個女人,是個大學生,還在讀大二。」
宋雪芝微愣,「這麼年輕?」
誰知顧芳蘭冷冷一哼,「小小年紀就學會勾引男人,真是個不要臉的賤胚子!」
宋雪芝似回憶起什麼,笑容淡了淡,卻被她很好掩飾過去。
「不僅如此,那丫頭還是沒爹沒娘的孤兒!真不知安家那位怎麼就看上了這種貨色,比陪酒的小姐還……」話音一頓,顧芳蘭猛然醒悟。
一把挽過宋雪芝,尷尬開口,「嫂子別多想,我就事論事,沒什麼別的意思。」
輕嗯一聲,宋雪芝表情淡淡,不欲再開口多言。
這方沉寂下來,但另一方依舊如火如荼。
只要有言靜和章施惠同時出現的地方,就不乏好戲上演,秦家這對妯娌,是出了名的水火不容,卻非要裝得感情甚篤,原因無他,只因秦老太爺尚在,一向秉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訓罷了。
秦家從政,政客嘛,都是嘴皮子利,心思深的陰謀家,這點在秦家全體上下都得到了印證,一個個,都是表里不一、能裝會掐的高手。
沉得住氣,受得住氣,也咽得下氣。
就比如眼前這「恰好」撞衫的兩位。
章施惠把玩著自己新做的指甲,眉目間美艷天成,婉轉風流,真真是魅惑入骨,勾魂奪魄。
紅唇輕勾,狀似隨意地開口,「大嫂,你今天這件衣服,挑得恐怕有些不太合適吧?」
言靜今天穿了件黑白條紋的毛呢風衣,沉穩大氣,黑與白的搭配精簡又干練,配上高高挽起的發髻,看上去落落大方,得體端莊。
冷冷一笑,目光掠過章施惠身上同樣黑白條紋風格的毛呢小坎肩,眸底浮現出幾絲嘲諷,「弟妹莫不是審美有問題?我今天這身打扮各位夫人都點頭稱好呢!也難怪,弟妹不是我們這個圈子的人,難免眼光有所不同,等過幾天嫂子帶你去挑幾身好的,畢竟,作為秦家人,可不能給家族丟了份兒。弟妹說呢?」
章施惠面色微變,雙眼微眯,將火氣硬生生壓下,言靜這是在拿她的出身做文章!
不就是個家族小姐嗎?有什麼好拽的?即便出身高貴,可也抓不住丈夫的心,有個屁用!
「大嫂一番美意,我心領了,可我們家阿岶每個季度都是叫人來為我量身訂做,這個冬天的衣服堆了一櫃子,還有些動都沒動呢,哪里敢讓大嫂破費。」
言靜面色稍淡,她和秦崎的關系只能算是相敬如賓,相安無事,確實沒有章施惠和秦岶那樣黏膩。
狐媚子,只會勾引男人的賤貨!除了搔首弄姿,胸無點墨,毫無教養!
「我看大嫂這一身風衣還是有些問題。」
言靜眉頭跳了跳。
「你看這對襟荷葉邊,蕾絲下擺,還搭配一件米白高領衫,是不是有點……」章施惠掩唇一笑,「有點,太裝女敕了。」
「你!」言靜氣得身體發顫,目光落在對方較為復古樣式的條紋坎肩之上,繼而緩緩笑開,「弟妹這身打扮,倒是很有意思。」
章施惠唇角笑容一僵,心里陡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
「是不是最近都走復古風,好像回到二十世紀的大上海,十里洋場,花國風光,那些個舞台小姐都是身披坎肩,弟妹這如花似玉的臉蛋兒,就是比那花國皇後也不遑多讓。」
這是在拿她跟酒國小姐比,暗諷她是只雞呢!
章施惠正欲還口,卻被一聲——「夜小姐到!」驀地堵住了嘴。
藺慧目光微閃,而後狀似熱絡地起身前迎,而嘴角也掛上了熱情的微笑,儼然寬厚仁和的長輩。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朝進門處望去,只見一身黑色大衣的女子緩步而入,身後跟著安雋煌的貼身隨侍,五大前將之一的溟釗。
隨著夜辜星的到來,眾人下意識噤聲,對這個女人除了好奇以外,剩下便只有忌憚,畢竟,上次紀家宴會,她四兩撥千斤,殺雞給猴看的本事讓人印象深刻。
前天晚上,藺慧深夜接到安家來電,說夜辜星要親自上門拜訪,這是在所有夫人的拜帖都石沉大海,請柬被拒之門外後,夜辜星,這個安雋煌親口承認身份的女人,第一次親身赴宴,這代表著紀家與秦家、江家相比,在安家這棵大樹面前,將會得到的蔭蔽和幫扶更多!
所以,容不得藺慧掉以輕心,即便她對夜辜星再不滿,也不能罔顧紀家利益,就像她和安雋煌本該有殺子害子之仇,可也不得不在眾人面前,強顏歡笑,故作寒暄。
為了迎接夜辜星的到來,藺慧把上流圈子里的夫人小姐都約到了紀家,相當于一個夫人小姐之間的茶話會,頗有點像七八十年代,軍閥大族里閑來無事,共聚作樂的太太、小姐們。
無疑,夜辜星是這次聚會的焦點。
坦然迎視著各色打量端詳的目光,夜辜星笑容淺淡,動作隨意,行至藺慧身邊,微微頷首,「紀夫人。」
一舉一動,一行一步,雖不是出身世家,卻比那些個千金小姐更有禮有節,氣質非凡。
那種寵辱不驚、淡然自若的氣度,甚至連在場的某些夫人也要自慚形穢,自嘆不如。
眾人起身,紛紛同夜辜星寒暄,夜辜星一一回禮,態度疏淡卻不顯冷漠,端然之中自有一股矜華流轉。
這群女人無一不是妝容精致,言談大方,那種雍容的氣度,是多年玉石堆里養出來的。
是的,不是金銀,而是玉石。如果說,暴發戶的妻子,是金銀的奴才;那官家的夫人,便是玉石的主人!
那種瑩瑩如玉,淡淡矜貴的氣質非錢可換,而是必須用權來養!
人堆里面有當初在紀家宴會上見過的人,也有沒見過生面孔,但夜辜星都禮貌回應,目光清泠,不甚熱絡,卻也不會冷場。
突然一陣女子的笑聲傳來,怎麼說,故作爽朗,卻盡顯刻薄,夜辜星只能這樣形容。
顧芳蘭掩唇,自以為笑得天衣無縫,「夜小姐多日不見,倒是發福得厲害呢!莫非安少的飯太養人,這才幾日,竟完全變了個模樣!」
上回,雨凝就是在這個女人手上栽了跟頭,當著眾人的面把江家的面子、里子全丟光了!
最終殃及池魚,連帶著她也被人戳脊梁骨,說一家主母竟然連個晚輩都教不好!
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顧芳蘭已經完全將丈夫江洋的警告拋諸腦後,只一心想給這裝X的女人一個教訓!
夜辜星卻不慌不忙,行至一旁,連眼角都沒留給顧芳蘭,可能是覺得有些熱了,伸手解開大衣,月兌下,遞到身後溟釗手上,溟釗低頭接過,一張冷臉有點像僵尸,冷漠得不近人情。
這一月兌,接踵而至的,便是一片嘩然,所有人盯著夜辜星隆起的月復部,難以置信的倒抽氣聲此起彼伏,眨眨眼,再眨眨,不可思議,像見到了什麼極度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夜辜星視線一一掃過眾人,嘖嘖……這一張張臉,像涂了顏料,五顏六色,真是好看至極!
藺慧全身一震,像被嚇了一大跳,眼珠子瞪得像銅鈴一樣,哪里還是半分紀家夫人端莊大方的模樣,自然,其他人的表情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溟釗輕咳兩聲,眾人這才回神。
夜辜星既然敢明目張膽地露出肚子,那這種是誰的,自然不言而喻!
上次見到這個女人還是一身晚禮服,身材窈窕,讓人看不出半分異常,沒想到,才一個多月不見,肚子就大成這樣。
看目前這狀況,少說也得五個月了,真是沉得住氣。
夜辜星承認,她這樣做確實是故意的,答應拜訪紀家,她有兩層考慮,第一,自然是為了光明正大見紀修宸一面,拿到監獄布防圖;第二,就是趁機將她懷孕的事公之于眾!
這樣做,並未沖動之舉,夜辜星自有思量。
首先,既然紀情已經知道了她懷孕的消息,想必不久之後紀家也會听到風聲,紀家知道了,也就相當于整個上流社會知道了!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隱瞞絕非長久之計,當機立斷才是最好的選擇!免得到時事情曝光,她藏著掖著,反倒顯得畏手畏腳,做賊心虛!
如今,她懷著安家的孩子,光明正大,還有誰敢說什麼?
兵法有雲,最好的防守便是進攻!
與其坐等事情發生,還不如推波助瀾,趁早面對!
再者,紀情不想讓她懷孕的事情曝光人前,夜辜星心知肚明!她又怎麼能讓那個老妖婆稱心如意呢?
紀情讓榮嫂在牛女乃中下藥,無非就是不想讓她生下孩子,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暗地里斬草除根!她當然不會多嘴將她懷孕的事泄露出去,說不定還會費盡心機,想盡一切辦法隱瞞,這倒是幫了夜辜星大忙!畢竟,懷孕前期,孕婦確實需要安心靜養,紀情無心插柳,反倒幫她解決了一些人探听的耳目,讓她可以安心保胎!
若是紀情想通一切,不知道會不會被氣得吐血呢?夜辜星邪惡地想。
如今,胎位已定,昨天檢查的時候,醫生已經給出了明確答案——很穩!很健康!
所以,她不再需要韜光養晦,極盡隱藏,紀情既然不想讓她懷孕的消息被人知道,她就偏偏要讓所有人明白!氣死那老太婆!最好兩腿一蹬,兩眼一翻,歸西算了!
這三點嘛,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
她夜辜星的孩子怎麼能像見不得人的私生子一樣,偷偷模模?!
她要兩個孩子光明正大,享受著最強大的光環降臨人世!
溟釗雙眸微深,看向夜辜星的眼中,多了幾分堅定,視線掠過那高高隆起的月復部,眼底有著一閃即逝的柔軟。
從一開始的懷疑防備、心存不滿,到如今任由驅使、甘願折服,溟釗覺得,真的只有這個女人,這個強大的女人,才有資格站在同樣強大的家主身邊!
他忠于安雋煌,甘為家主赴湯蹈火,所以,他想,他對那兩個小生命也是心存希冀的!
那是安家血脈的延續,是家主和心愛女人的結晶,是他將來要忠心以待的小主人!
這一刻,溟釗才徹底放下了心中芥蒂——家主的女人,小主子的母親也將是他拼盡生命也要保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