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師,出什麼事了?」看得出來,成芥對夏洪很是敬重,「老師」二字分量不輕。
「哦,剛才孩子鬧騰,好不容易給哄睡著了。」高壯的東北大漢笑得淳善,眼里閃動著為人父的驕傲,帶著與粗獷外形不符的溫軟。
夏洪從不避諱談及家庭,因此眾人皆知大名鼎鼎的夏老師年過不惑卻無妻相伴,唯一的女兒又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每當涉及這個沉重的話題,大家俱是一默,竟不知如何反應。
安慰,太矯情;勸說,沒立場;就此揭過,又顯得沒心沒肺。
最後,只有沉默。
反觀夏洪,咧嘴一笑,露出白晃晃八顆牙,「都愣著干啥 ?開工,開工,趕緊的!」
氣氛復又熱鬧起來。
對上夏洪投來的目光,夜辜星微一頷首,眼底劃過一抹贊賞。
面對壓力,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厚積薄發,夏洪便屬後者。夜辜星給他多大的壓力,他就能轉化成多大的動力。
自從與成芥團隊合作完成《再見光陰》的編曲制作後,夏洪在這行的名聲就此打響,自身實力得到業內專業人士的一致認可,現在也算小有名氣。
不少唱片公司開出高價,想從星輝挖人,都被夏洪婉拒。
夜辜星對他有知遇之恩,別的夏洪沒有,但「知恩圖報」四個字卻銘記在心。坦坦蕩蕩活了半輩子,忘恩負義的事他不會做,也做不來,所求不過無愧于心,頂天立地。
至于錢財,不貪多,能負擔女兒的醫藥費就好。因而,隸屬高薪階層的夏洪並未搬進豪宅,仍然帶著女兒居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甚至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為自己添過,女兒的衣櫃倒是被塞得滿滿當當,全是夏荷偏愛的公主裙、蓬蓬裙,還有小牛仔短褲。
一切準備就緒,夏洪朝夜辜星微微頷首,蕭慕涼那邊也朝成芥比出一個OK的手勢。
「打起精神,準備一條過。」夏洪黝黑的臉上笑容不復,轉而帶上嚴謹和慎重,朝成芥以及他帶來的團隊沉聲開口,顯然,他才是今天這場錄音的主導。
音樂聲起,箏弦撥動,夜辜星數著節拍,緩緩開口——
那離愁,深秋,再回首,
離別恨,已過幾秋,
上紅樓,交杯酒,執子之手,
緊握那顆相思豆。
轉頭看了蕭慕涼一眼,示意他做好準備,男人沉啞磁性的嗓音低低回旋,輕哼出聲,未有一句唱詞,全是副歌,卻偏偏被他吟出一種蒼莽悲涼的情感。
仿佛又回到劇中穆清遠從另一個男人口中听聞胭脂死訊的那一刻,周圍的一切倏然死寂,他再也听不到任何聲音,感受不到任何悲喜,卻見那一樹灼灼桃花,隨風飄零,飄落肩頭,墜入塵埃,唯腦海之中清晰回蕩著八字——心灰意冷,形神俱滅……
穆清遠自始至終不曾流過一滴眼淚,讀書萬卷,此刻方知,何謂「哀莫大于心死」。
他還沒有娶她,甚至不曾坦露心跡,表白情感,卻在他鼓起勇氣正準備開口的那一刻給予了最致命的一擊!
胭脂,你為何就不能多等一秒?!
獨留他在世上孤孤單單地活著,既然嘗過了愛情的甜蜜滋味,又叫他如何回頭,再過以往那般苦行僧的日子?
人生之憾,莫過于曾經擁有,卻最終失去!
相知相愛,相守不離,卻怎料,再回首,滄海桑田,白駒過隙,不知換了幾度春秋。
哀涼的情緒讓眾人的心也禁不住為之一緊,險些不忍再听,李坤取下耳機,眼眶通紅,別過頭,望向窗外。
那一角,陽光正盛,天朗風清,阿言,你在天之靈可有听見?好多年,不曾夢到過你,或許你在另一個世界,早就愛上了別人罷……
風一樣灑月兌的女子,就該像風一樣無情,一掃而過,落葉歸根,來年,又見新綠,卻早已不復舊時模樣。
可我,終其一生,也忘不了你啊……
男女合音——
心有千千結,不忍吐離別,只求能,
與你,化繭成蝶。
伴奏過渡,輪到蕭慕涼唱——
相見難,這般,愁斷腸,
天上人間,兩茫茫。
夜辜星接——
淚成霜,花殘,獨留暗香,
對鏡梳妝,淚千行。
曲調漸弱,箏弦再起,男女相合——
此情成追憶,綿綿無絕期,
若離別,此生無緣,
不求殿宇宏,不求衣錦榮,
但求朝朝暮暮,生死同。
夜辜星清唱空音結尾——
心有千千結,不忍吐離別,
只求能與你,化繭成蝶……
夜辜星、蕭慕涼相視一笑,兩人之間的默契仿佛此去經年,時光沉澱。
取下耳機,兩人推門而出,夜辜星徑直走到夏洪身旁,拿起樂譜架上的耳機。
夏洪將兩人錄音毛坯從頭到尾播放一遍,微微擰起的眉頭方才舒展,朝夜辜星點點頭,「可以了。」
一旁成芥驚愕,「夏老師,你可別偏袒自家老板喔!」打趣意味甚濃。
夏洪簽約星輝工作室,而夜辜星又是工作室頭號大股東,不是「老板」是什麼?
謹慎地將錄音備份,收好,夏洪這才豪爽一笑,「成天王就別拿我打趣了。」
「我就不信一點問題
「我就不信一點問題都沒有!」成芥徑直取過耳機,往頭上一扣,在夏洪嚴格要求之下,就連他都復錄了一次才算過關,怎麼也不相信夜辜星和蕭慕涼能夠一次搞定。
這一听,好吧,他承認,並非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兩人雖各有瑕疵,但和聲卻近乎完美,正所謂瑕不掩瑜,難怪夏洪不再為難。
「夏老師,你看這成品音頻大概要什麼時候才能拿到?」顧楠安突然開口。
夏洪沉吟一瞬,「快則一天,慢則三天。」
顧楠安眼神登時一亮,「一天之內就能拿到嗎?!」
夏洪眼中飛閃即逝一抹為難,終究咬牙,點了點頭,「能。」甚至絕口不問對方急要成品的原因。
夜辜星卻暗自搖了搖頭,夏洪這老好人的性格實在令人著急。
雖不至于「人善被人欺」,但好歹也要為自己打算吧?一天之內完成,熬夜加班在所難免,況且修音正音的過程極其耗費腦力,還有個心髒病女兒要照顧,再拼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
「要得這麼急?」夜辜星皺眉,看向顧楠安。
驟然一愣,顧楠安眼里閃過一抹猶疑,李坤順勢接話,「《胭脂淚》分三篇,京都電視台那邊的意思,是分成一二三季上線播出,嗯……暫時接檔停播的《光影訪談》。」
夜辜星尷尬地輕咳兩聲,這事多少也跟她有些關聯,「已經同意了?」
顧楠安點頭,「電視台那邊算是給《胭脂淚》開了先例,一般來說,只有網絡劇才能分季播出,以便積累人氣和增加點擊播放。」
總而言之,京都電視台的無奈之舉正好也給《胭脂淚》創造了一個先行之機。
光影訪談停播,京都電視台又傳出高層被查的風言風語,亟需轉移群眾視線,而萬眾期待的良心劇《胭脂淚》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而對于李坤來說,因為亡妻的原因,在這部劇的導演和制作上雖極力保持冷靜的頭腦,但難免會有感情用事、不夠理智的時候,現在正好可以趁此機會接受觀眾檢驗,尋找不足,以便改善接下來即將進行的拍攝。
「電視台那邊給的上檔時間是什麼時候?」
「這個周六。」
「後天?!」夜辜星秀眉微蹙,「這麼短的時間,後期剪輯和制作跟得上嗎?」。
顧楠安點頭,「剪輯已經完成,就差片頭和片尾。」
夏洪也听出了名堂,爽朗一笑,「放心吧,明天這個時候,就能拿到成品。」
「實在太感謝你了,夏老師!」顧楠安激動地抓住夏洪的手,笑得如釋重負。
看來,痴人不止李坤一個。
突然,女孩兒一聲怯怯的呼喚傳來,「爸爸……」
眾人朝進門處望去,便見一小女孩兒探頭探腦趴在門縫處,水汪汪的大眼楮里帶著好奇的打量。
夏洪連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行至門邊,長臂一伸,便將女孩兒輕而易舉攬進懷中,一把抱起,嗓音溫柔,笑意和煦,「小荷睡醒了?」
女孩兒乖巧地窩在爸爸懷里,笑著點頭,「嗯,睡醒了。」
糯糯的聲音好似一團棉絮,柔柔拋落在眾人心上,竟忍不住心生憐意。
「見到爸爸的朋友該做什麼呢?」
女孩兒抿唇一笑,眼楮彎成兩個小小的月牙兒,「叔叔阿姨好,哥哥姐姐好。」
「小荷真乖……」
「小公主真可愛……」
夜辜星模了模她粉女敕的臉蛋兒,很難想象,不久前這個孩子還躺在醫院病床上,全身插滿冰涼的管子,險些因為交不起住院費而被中斷治療。
「姐姐,我記得你。」
眾人一愣。
「是嗎?我也記得你。」夜辜星莞爾一笑。
小女孩兒害羞地低了頭,「謝謝你來醫院看我。」
「不客氣。」
夜辜星確實去醫院看過這孩子兩次,一次是在她決定出手幫助夏洪的時候,第二次,大概在成芥新歌錄制前後。
「沒想到你還記得。」
夏荷重重地點了點頭,眼里流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鄭重,「爸爸說,得人恩果千年記,你幫助過我,我一定記得你!」
聞言,眾人鼻尖俱是一酸。
夜辜星笑意溫和,拍拍她的頭,「真乖。」
小姑娘靦腆地紅了臉,低低道了聲「謝謝」。
而誰也不曾料到,兩人之間的緣分,遠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