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線里。
于歌僵直地立在窗邊。
夜色寂寂。
他背對著赫連尹。
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斜長。
「赫連尹,我以前听于舟說,你是彈鋼琴的?如果……」他的語氣略有猶豫。
「如果?」
「如果不能談鋼琴了,你會怎麼樣?」他的聲音很靜,手腳冰涼。
赫連尹的指尖輕輕顫了下。
那麼輕微。
她斜睨著他,笑容蒼白,「你是想告訴我,我的手以後都不能彈鋼琴了是嗎?」。
「你手臂中的神經線斷了,赫連尹,若是其他手筋斷了,接上去也就沒事了,可是神經線不同,就算接好了,你的手仍然沒有力氣,你的手術很成功,只是神經線要幾時恢復,就不好說了,醫生說短的話就幾年,如果長。的話,可能是幾十年。」
「沒力氣到哪種程度?」
「可能連水杯都端不起來吧。」
赫連尹背脊僵冷,「這等于說,我表明看著和正常人無異,但其實我的左手已經廢了是嗎?」。
「如果恢復得快,你幾年後也許還可以再談鋼琴。」
「恢復的幾率為多少?」
「百分之三十。」
她的心髒驟然一緊,眼眸黯淡,「我受傷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班主任和我,需要我現在打電話給你家人麼?轉告他們你的情況。」
「不用。」她機械地說︰「我受傷的事情,請轉告班主任,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家的人都很忙,我不想他們擔心。」
于歌一怔,轉過頭來,眼神復雜難辨,「你還打算自己一個人扛著嗎?這不是小事啊,最好和家人商量一下吧。」
「等我明天問過主治醫生在說吧。」
*
上午的天空陰陰的。
雲層低低的壓在頭頂。
一只白皙的手推開辦公室的門。
赫連尹捂住裹著石膏的手離開主治醫生的辦公室,她垂著睫毛,一動不動。
主治醫生說她的手沒有問題,手術也很成功,只是斷了的神經線暫時跟她的原神經線融合不起來,有點兒排斥,並不關乎手術的問題,而是原神經線要跟斷開的重新融合,需要時間,短則幾年,長則幾十年,主要看她本身的恢復力和意志力。
她慢慢走著。
胸腔里仿佛有血腥氣息正在翻滾。
眼下正意氣風發的她,突然廢了一只手,雖然是不常用的左手,但也仿佛是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一般,無限壓抑痛苦。怎麼可以這樣?她還有許多事情沒去干,就這樣廢了一只手,這對她來說,是否太殘忍了?
她寧願相信這是一場噩夢,期待著一切痛苦不過是瞬間的錯位,等待著噩夢醒來,天旋日轉,世界復原的那一刻。
然而她的太陽穴嗡嗡作鳴。
胸口抑悶。
這一切都在提醒著她這是真的。
她的左手廢了。
赫連尹瞳孔失焦,渾渾噩噩地走到了醫院的後院。
一道閃電劃破了半空。
下起雨了。
暴雨傾盆。
她沒有任何猶豫,穿著單薄的病服走進狂風暴雨里。
雨下得極密。
風極大。
方向旋轉不定。
一會兒吹得重如泰山。
一會兒又如和風細雨般飛略。
她渾身濕透。
向上仰望。
大雨打在她的眼楮里。
視線中白茫茫一片。
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辨別不清。
一陣強風吹來。
赫連尹打了個哆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年,母親叫自己走到冰水中去坐著,她的心就已經冷了。後來,父親又死了。從此,她的心在沒有暖過,不爭吵,不抗議,不苦惱,一個人默默地追求著理想和未來,她以為她是幸運的,沒想到,噩耗總在人覺得幸福快樂的時候來臨。
她明明已經打進市隊了。
很快她就可以打進國家隊。
在打上國際。
那時候,她就可以提前獲取名牌大學資格,她的高中生涯也就可以提前結束了。
然後,她就可以放松下來追求音樂的。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她的手廢了,這樣的話,她還可以繼續參加競賽麼?會被遣返麼?會功虧一簣麼?
赫連尹不受控制地捂住腦袋。
茫茫的大雨中。
她心中激蕩出從不曾言說過的痛苦和絕望。
整個世界都被雨幕隔開。
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了自己一個人,連冷冰冰貼在身上的衣服,仿佛也成了寒冷寂寞的氣息,只有自己一個人對抗著的世界的一部分,她想要奔跑,想要蹦跳,可是劇痛難忍的腦袋正在漸漸失去意識,她雙目空洞,看著被風吹得凌亂的樹葉,嘴角勾起一抹蒼白的笑容。
「赫連尹!」
茫茫的大雨中,有一把傘撐在她頭上。
然後。
她跌進了一個冷冰冰的懷抱。
她沒有哭,瞳孔里一片麻木和死寂,「我的手廢了。」
看著向來自律的赫連尹變成這樣,于歌明白她心里有多苦,唇線蒼白,緊緊抱起她,心髒抽成一團。
「不要抱我!」她冰冷地說,「別動。」
「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那就感冒吧。」她輕若耳語地說,笑容自嘲。
于歌一怔。
隨後放開了手,將雨傘撐到她頭上,自己在雨幕外淋著雨,「那好吧,既然你執意要淋雨,那我陪你。」
「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于歌沉默不語。
赫連尹也就沒在管他,靜靜地站在雨幕里。
傾盆暴雨澆了兩人滿頭滿臉。
颶風吹來。
刮歪了于歌手中的雨傘。
黑色的傘面被風刮崩。
銀色傘骨露了出來,幾欲月兌離傘柄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赫連尹緊縮的瞳孔漸漸平靜了下來,她僵立著,聲音平緩,「冬令營的老師們知道我左手的神經線斷了麼?」
于歌一愣,「你還想繼續參加冬令營?可你的手……」
「沒關系。」赫連尹打斷他,「已經走到這步了,我不能放棄,不然這一年我所參加的培訓全都付諸東流的,只要老師們不知道,我就說只是骨折,然後繼續參加培訓,兩周很快就完了,其他的,等明年集訓我會想辦法的。」
于歌良久沒有說話。
「你的手靜養才會好得快的,如果這次你成功奪得金牌,我怕你回校後學業會加重好幾倍,對你的手極不利,左手雖然不如右手重要,但也不是真的一無是處,而且如果你這樣勉強下去,很可能就真的一輩子都不能彈鋼琴了。」
「無所謂了,這手幾年內都好不了,我想我等不了那麼久,如果現下非要二擇一,那我選擇眼下的,至少這是我目前握得住的東西。」
她的眼神里,透著幾分孤注一擲的味道。
于歌無端地覺得恐懼,緊緊盯著她,慢慢呼吸,「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就算你現在放棄了冬令營,以你的學業,還是可以順利考入重點大學的,為什麼要急于一時?」
「不為什麼。」她漠然地望著前方,「明明可以辦到的時候,為什麼非要拖著呢?早點成功,早點解月兌。」
說完這句話,她慢慢垂下睫毛,覆蓋了眼底的絕望和瘋狂。
她突然變得靜極了。
抬腳走向病房,瞳孔近乎透明,「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希望我剛才和你說的事情,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明天我會自己跟班主任談的,至于最近所發生的意外,你就權當沒看見吧。」
當她想通了之後,她變得很安靜,左手廢了就廢了吧,區區小傷,又不是像張海迪那樣,全身癱瘓。
第二天下午。
她主動與班主任聯系,兩人在房中聊了許久,于歌坐在過道上的等候椅上等待。
他微蜷著五指,表情沉默。
算了。
既然赫連尹希望這樣,那麼身為她的好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她,並且在她需要幫忙的時候,照顧她。
班主任走後,于歌去幫赫連尹打飯,醫院的飯很難吃,所以他特意跑了兩條街去買了一碗海鮮粥回來,街上的車輛來來往往,于歌提著外賣袋,穿過喇叭聲響成一片的廣闊街道,平時幾步就能穿過的路口,此刻卻寬闊得像太平洋一樣。
他氣喘吁吁地回到赫連尹的病房。
窗外陰沉。
赫連尹站立在床邊。
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慢慢將自己的衣物收進包包里,見到他回來了,她虛弱地笑著說︰「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班主任剛才已經同意了我的申請,即日起,我將回冬令營的宿舍去居住。」
于歌吃驚,「可你的手還沒好……」
「沒關系的。」她轉過身來,原本就平靜的眼眉比之前多了一分深沉,「左手的手術已經成功了,只要不踫水就可以了,而且我們上課用的是右手,老師已經幫我上報為左手骨折了,希望你也可以為我保密。」
于歌眼神復雜,再一次猶豫道︰「你確定要這樣?」
「是。這件事除了班主任,你和我,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良久的沉默。
最後,他把海鮮粥放下,表情妥協,「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也只能盡我所能成全你,你先吃了這個粥吧,然後我送你回宿舍。」
「好。」赫連尹乖巧應答,坐在病床上,一口一口地吃下于歌買來的海鮮粥。
看著她容顏蒼白,有氣無力,卻倔強地非要將粥一口口吃下去,那種不服輸的精神,第一次讓冰冷的于歌內心覺得震撼,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子可以這樣的堅毅,這種事情,若換了旁的女子,早就回家去靜養了,又怎麼可能選擇繼續培訓,為校爭光。
離開的時候,他重新用手背量了她額頭的體溫。
溫度很高。
于歌震驚,「你的高燒還沒退?」
「退得差不多了,醫生已經給我開了藥,回去後我再吃幾劑藥就能康復了。」
「這怎麼可以?」
于歌按亮了床頭的緊急燈。
赫連尹一愣,正要站起來,一雙細白的手放在她肩上,將她重新按回了床上,不容違抗。
「在打一支吊針吧,不然你這樣的狀態去上課,也是坐在那里昏頭腦漲,你好好坐著,衣物我來幫你收拾。」
赫連尹眼里有抗拒之色。
于歌又說︰「別再拒絕了,你既然讓我答應你為你保密,那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那就是安安心心打完這支吊針,其他的,我再不管你了。」
赫連尹嘆了口氣。
很快,醫生跟著幾個護士來了。
于歌禮貌地對醫生說︰「醫生,她的高燒好像還沒退,請為她輸液。」
醫生點了點頭,出去準備輸液用具了,沒多久,一個護士端著吊瓶進來,將銀色針頭扎入赫連尹手背,吊瓶掛在半空的銀鉤上,離開了。
透明的液體靜靜在輸液管中流淌。
赫連尹重新躺回床上,蓋著白色的被單,嘴角的笑容淡淡的。
「謝謝你了。」
她很感動。
這樣無微不至的于歌,令她感動。
「不用謝,我又沒幫你什麼。」于歌將她的衣服疊起來,慢慢裝進包包里,「回到宿舍後,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會幫你辦到。」
赫連尹只笑不語。
于歌怕她無聊,繼續沒話找話跟她聊天,「以後我會經常去看你的。」
赫連尹笑容一頓,低頭,「不用的,我只是手受傷了,又不是殘廢了,不用那麼麻煩的,而且宿舍里也有別的女孩,她們會幫我的。」
「同校和外校的怎麼一樣?你不要誤會,我之所以去看你,只是出于同學情懷。」
她良久沒有說話,看著自己的手指,眼珠一動不動。
于歌把衣服收拾好,拉上包包的拉鏈,大功告成道︰「OK了,衣服整理好了。」
赫連尹終于抬起頭,目光平靜,「謝謝。」
「不謝。」于歌應道,想了一會,又試探性問道︰「這件事,你連赫連胤也不打算告訴嗎?」。
赫連尹眼楮里的笑意消散了,一片冷寂。
「我不想他擔心。」
「你是怕他知道?還是不想他知道?」
他的話輕易攻擊了她的心房,赫連尹沒有說話,沉默地望著自己的手指,氣息漠然。
她當然是不想他知道了。
連自己都不願接受的事情,怎麼去告訴別人啊。
她是個自強自習,克勤克己的人,假如她自己都過不去自己那關,就更不會說出來讓別人知道了。她不想別人憐憫同情她,因為她不需要。
兩個小時後。
赫連尹打完點滴了。
于歌將她的包包提在手里。
赫連尹心中感動,慢慢彎下腰穿鞋子。
豈料她一穿完鞋子,就被于歌抱了起來。
那雙手臂很有力。
緊緊抱著她,卻一點也不疼。
赫連尹大驚失色,掙扎著說︰「干什麼?快放我下來!」
「別動,你剛打完點滴,身體還很虛弱,你閉著眼楮休息吧,我抱你到樓下去攔計程車。」
「不用,這樣出醫院成何體統啊?放我下來。」
「不要拒絕我。」于歌冷著臉色,「而且就算你拒絕了,也沒用,以你現在的身體,也掙不開我的懷抱。」
赫連尹繼續掙扎。
豈料腦袋一昏,頭暈目眩,高燒還沒完全退好,控制著她沉重的大腦。她只好安靜地伏在于歌懷里,任他把自己抱上計程車。下了計程車,他又把她抱上了寢室,引來圍觀的同學若干。
于歌面容平淡地說︰「尹同學受傷了,身子不便。」
大家聞言也就一哄而散了。
赫連尹滿面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羞慚。
之後的那幾天。
赫連尹按照往常上午去上課,下午就呆在寢室里自習。
于歌給她重新配置了眼角,還經常跟同校的同學來看她,幾人也不吵鬧,圍坐在她寢室里一起討論術題,偶爾,于歌會帶著書和水果過來,坐在她床邊一邊照顧她一邊看書。
赫連尹總笑著說︰「我已經好啦,你不用把我當成病號,我現在的狀態就是揍人都可以了。」
大病初愈後的她面容消瘦憔悴,眼眸無光卻也沉靜,隱在透明的鏡片後,疏離從容。
「沒事,反正下課了我也沒事干,去自習室和你這里都差不多,反正都是看書。」
夕陽西斜。
于歌輕輕翻動手中的武俠小說,面容是少見的溫和。
赫連尹笑她,「沒想到你還蠻會照顧人的嘛。」
于歌笑而不語,家里住著一個藥罐子,他當然有經驗了。父母常年忙碌,他從小就要為病弱于舟守床,已經習慣了,也不多話,就靜靜坐在床邊看書,偶爾削個隻果,剝個橘子,不驕不躁。
「你經常看武俠小說,成績不會受影響嗎?」。赫連尹其實是很好奇這件事的,從她認識他開始,就沒見過他看教科書,這樣真的不影響嗎?
「沒事的,我就算不學,寒暑假也能在家里的私塾里把知識補起來的。」
「你天生就是這樣的?還是因為家里的栽培,才對知識這樣敏感的?」赫連尹的天才屬于努力型,畢竟她是因為愛好,才能把知識掌握得那麼好的,高智商,只能幫助她在判斷事物的時候更準確簡潔一點,並不能成為她天才的重要因素。
但是于歌,是一個不學習也能考第一的學子,這不科學。
听聞赫連尹的話。
于歌放下手里的書,面容俊美,「也許是因為我心中沒什麼雜念,所以學東西特別快吧。也許我天生是學習的料,所以掌握知識很快。又也許,是因為我出生于書香門第,祖祖輩輩的腦子都很好用,所以我遺傳了。」
赫連尹忍俊不禁,「遺傳還真可能,因為不止是你,于舟的成績也很好。」
「你相信心靈感應嗎?」。他突然問她,瞳孔幽暗。
赫連尹思考片刻,「信啊。」
他感應于舟的時候,她常常在場,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她相信真的存在。
「那你相信于舟是因為跟我有心靈感應,成績才那麼好的嗎?」。
赫連尹震驚,「你是說?」
于歌點頭,「沒錯,我的腦子來自遺傳,他的學識來自對我的心靈感應。」
「那麼,你有這麼好的腦子,你想過自己將來要用這個腦子做什麼嗎?」。于歌的夢想,又會是什麼呢?
「我將來想當一名醫生。」
「因為于舟麼?」
于歌驚愕,語氣緩慢,「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關于于舟的身體麼?」
「嗯。」
「其實我知道得不多,但上次他跳下水中救了韓洛思,就病了一個多月,這似乎不太正常啊。後來我去你們家看于舟,見他住在醫護房里,房中擺了陣法,還有各種醫療器材,所以我推斷,他的身體可能有點問題。不過于舟不想說,我自然會尊重他,不會去深究的。」
「你很聰明。」
「還好,我剛好有正常人的推理而已。」
于歌微笑,「其實于舟他有心髒病。」
赫連尹大吃一驚,「很嚴重麼?」
「早搏,從生下來就帶出來的心髒病,我們並不是不願讓外人知道于舟的病,而是因為小時候,很多人因為知道了于舟的病就疏遠他,于舟很傷心,所以我們家里人是盡量不讓外人知道的。于舟他自己也是有意識的躲避,我們作為他的家人,更應該支持幫助他。」
赫連尹靜靜地听著,點了點頭,「你們家的人對他很好。」
「當然了,能成為一家人,緣分非淺,只是不知道這緣分能維系多少年,他的病沒法根治,所以能對他好的,我們家的人會盡量遷就保護他。」
「當醫生是你自己選的,還是家人為你選的?」
「我自己選的。不瞞你說,其實沒遇見你之前,我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未來的路家人已經幫我安排好了,當醫生是為了于舟,來參加冬令營,只是因為覺得學校很無趣,想看看最優秀的教師教出來的程度是什麼樣子的,直到你發生這事。」他低頭看著她纏著石膏的左手,眼露亮光,「看到你受了這麼重的傷,仍然要堅持參加冬令營,我突然覺得你的思想很對,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早點拿牌,早點被重點學校錄取,那麼我們應該珍惜眼前的機會,說不定我們這樣發展下去,還可以轟動港島,得到報紙刊登呢。」
「是啊,既然我們有機遇,那麼我們應該緊緊握住,人生沒有多少次機會的,如果每次都猶豫,迷茫不覺,那麼這個機會就會流走了,不會每次都白白落在你頭上,所以我們要感恩,更要珍惜,早點畢業,早點錄取,其實是好事。」
于歌點頭,「嗯,所以我現在的目標跟你一樣,早點拿獎,早點畢業,早點錄取,畢竟我將來學的是醫學,比平常大學的制度要多上兩年至四年,還要各種進修,各種深造,早點畢業,對我也是早點解月兌。對了,你大學想好上什麼學校了麼?有意向要留學嗎?」。
「留學?」
「是的,有想過出國深造麼?」
「這個我倒沒想好,你呢?」
「我?」他淡淡一笑,「我大學肯定要出國的,家里已經安排好了。于舟可能會留在國內,他的身體不好,國外不會給通行證的。如果你也想出國,倒可以跟我商量一下,我們今年也高二了,明年高三第一學期要參加省賽和國際賽,如果過了國際賽,可能我們申請名校的機會會很大,國內的很多學校在國外都是不被承認學歷的,你想要學歷漂亮一點,最好是出國。」
「為了漂亮的學歷出國,這也太累了吧?」赫連尹言笑調侃。
「我倒不是為了學歷。」
「我知道,你要考醫學專業,出國會更好,畢竟國外的研究與醫學比較先進,在這里,我祝你一路順風。」
「听你這麼說,是不會出國了?」
「這可不一定。」赫連尹笑得眼珠明亮,「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報復和見識,也不枉出生于書香門第一場了。」
為了于舟至此,他是絕世好哥哥。
為了未來遠赴他國,證明他有報復。
但總而言之,他是個不錯的人,雖然人生尚且迷茫,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懂得為了家人的幸福去著想,他已經做得不錯。
于歌默然,過了一會兒,才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短短幾個字,帶著他真心實意的渴求之意,也許他也很想知道自己要什麼吧。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于歌吧,不冰冷,不陰暗,也不惡毒。
他不過是一個尚且懵懂的少年而已。
*
翌日。
培訓完上午的課。
赫連尹左手不便,伸出右手將書收進斜跨包中,搭在背上。
走廊上的同學都好奇地張望著她受傷的手。
她沒什麼表情,已經習慣了,慢慢穿過吵雜的走廊,往樓下走去。
于歌倚在二樓的樓道口等她。
赫連尹在三樓上課。
于歌在二樓。
他看見她走下來,便笑著問她︰「赫連尹,你中午要吃什麼?我去幫你買吧,你手受傷了,先去寢室休息吧。」
赫連尹身上穿著赫連胤買的外套和破舊牛仔褲,搭著斜挎包,站在比于歌高四塊階梯的地方,散發出青春少女特有的朝氣。
「沒事呢,我只是左手受傷了,又不是全身癱瘓了,我自己去買就可以了。」
「有什麼所謂?反正我也要去食堂,也要回宿舍,就是順路給你帶回去而已,不麻煩的。」
她慢慢走下來,「不必那麼麻煩了,你幫我買還要多跑一趟女生寢室,我們一起去食堂買飯吧。」
于歌笑了笑,也不勉強,從她身後走快兩步,與她並肩前行。
他很高。
赫連尹168的身高,站在他身邊,只到了他耳垂的位置。
兩人的背影皆是美麗高挑。
引得路人紛紛矚目。
來參加培訓的學生,都知道兩人是金嶺中學成績數一數二的金童玉女,他們是最好的搭檔,最好的對手,男的俊,女的美,皆是校園主持人,名人,優質生,市賽隊成員。
教學樓外在下雨。
水杉樹被風吹得凌亂作響。
顏色繽紛的雨傘撐在樹蔭里,男男女女,皆神色匆匆,抱著書本跑入食堂,又抱著書本跑出食堂,褲腳濕漉。
赫連尹跟于歌站在教學樓一樓的柱子旁,外面在下雨,兩人在等雨。
赫連尹的病剛好,加之還有手傷,現在是再不敢冒雨了。
有些事情想通了後,她還是很怕死的,左手廢了就廢了吧,總比死了強,只要她有信念在,這只手遲早還是會好起來的。
只要懷著平常心,也就不再覺得那麼痛苦了。
要戰勝病魔,首先要戰勝自己。
她抬頭,整個校園白霧濃郁,雨絲連綿,遠遠看著,還是挺有詩情畫意的。
「這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大冬天的,冷死人了。」于歌說著,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系在赫連尹脖子上,「天太冷了,你的病剛好,還是圍著我的圍巾吧,以免再次病倒了。」
赫連尹一愣。
單手把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卻被于歌攔住了。
「別拿下來了,女孩子要好好愛護自己,如果老是生病,以後對你身體會很損傷的,你的臉色總是這樣蒼白,說不定就是亞健康。」
赫連尹呵出白色的氣,「我真的不是病號,不要這樣小看我好嗎?」。
「不想讓人擔心就好好帶著吧,就當是為了這次的評分努力的吧,還有三天就要綜合評分了,你要加油。」
說到綜合評分,赫連尹微微一怔,手指放了下來,「原來這麼快就要評分了啊。」
「是啊,兩個星期已經快過完了。」他也覺得過得很快呢,也許是因為跟她呆在一起吧,照顧她,他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樂。看見了她堅強背後的另一面,他突然發現,其實她只是一個脆弱溫柔的少女。
「是嗎?」。她的瞳孔蕩了蕩,變得墨黑深沉,「你下午能陪我去趟醫院麼?我想拆了左手的石膏。」
去醫院還是有一個人跟著好,到時候醫生會對家屬吩咐什麼,她的家人沒在這里,所以到時候于歌可以幫她記一下醫生所交代的事情。
于歌的笑容淡了下來,眼珠幽深認真,「你確定現在就要拆下來麼?」
「是。」她的聲音很肯定,「到時候醫生有什麼吩咐,希望你幫我記一下,回頭告訴我。」
「好。」
一個小時候後。
雨終于停了。
兩人來到醫院。
赫連尹坐在醫生的辦公室里,表明了這次的來意。
醫生建議她延後一個星期在拆石膏,這樣對她的手會比較好,赫連尹說,她馬上要進行競賽綜合評比了,帶著石膏上場會不太美觀,希望醫生成全她。
醫生听完她的話,頗為動容,說拆其實也可以的,只是讓她要有心里準備。
這只手。
已經打過三次石膏了。
赫連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左手,點頭,「拆吧。」
又兩個小時過去了。
赫連尹重新坐在醫生的辦公室里。
左手的石膏拆掉了。
手腕處纏著厚厚的繃帶。
于歌坐在外面的等候椅上等她。
有一些話,醫生必須單獨告訴赫連尹,他翻了翻赫連尹的病例,寫上一段話,「赫連小姐,你的手康復的不錯,但神經線仍然很脆弱,你要保護好自己的手腕,無力是正常的,但如果出現的痛或者酸,就要及時跟我們醫院聯系。」
赫連尹沉默地低著頭。
她的手確實很無力。
左手的手掌仿佛不是她的,軟綿綿地垂在身側,沒有一點知覺。
如果說沒拆石膏之前她還有點期望的話,那她現在是完全死心了,因為她大腦的神經線完全控制不了那只手掌,想彎曲手指都很困難,等同于是廢了。
「醫生,我的手會無力到什麼程度?或者說,怎麼樣才能證明我的手有康復現象?」良久,赫連尹輕輕抬起頭,眼神深黯,看不出是怒是悲。
醫生指著她眼前的杯子,鼓勵性地說︰「如果你很想知道自己的手力量如何,那我們下來就來做一個測試吧,現在放在你眼前的,是一個第一次杯子,一個塑料杯子,一個玻璃杯子,一個裝了水的玻璃杯子,赫連小姐,如果你能拿起塑料杯子,就是有進展,而如果你能拿起裝了水的玻璃杯子,就是康復了,你來試試吧。」
赫連尹看了眼前杯子良久。
而後。
她的右手慢慢扶起左手,將左手移到一次性杯子面前,她的左手慢慢握住那個一次性杯子,右手放開。
一次性杯子被拿了起來。
感覺不到重量。
也感覺不到杯子。
赫連尹瞳孔緊縮,「醫生,我感覺不到那個杯子,這是正常的嗎?」。
「正常的,因為你現在還屬于在康復階段。」
赫連尹受到了鼓勵,點點頭,將毫無知覺的左手慢慢移到塑料杯子前。
那雙美麗的手。
縴細的手。
輕輕握在磨砂的塑料杯子上。
那個杯子被她舉了起來。
赫連尹淺淺一笑。
然後那個杯子晃了晃,‘啪’一聲摔落下來,滾到地面上。
她臉色蒼白。
她的左手連塑料杯子都拿不穩!
醫生見她情緒不穩,急忙出聲安慰她,「赫連小姐,拿不穩塑料杯子是正常的,不用太過擔心,慢慢來,只要好好鍛煉,一定會拿得起來的。」
赫連尹置若未聞,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瞳孔死寂。
「赫連小姐,其實你已經很棒了,你今年才十幾歲,有這樣堅強的面對心里已經不錯了,要知道,有些人是傷在常用的右手的,這樣對病人大大的不便,但有些人還是可以戰勝這個關卡,讓自己的手重新恢復如初……」
赫連尹走出病房的時候。
已經傍晚了。
她大腦一片空白,將無力的左手輕輕垂至身側,臉色正常。
不管她的手傷得多重,她不想讓朋友擔心她,因為讓別人擔心也是沒用的,成熟的人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這樣暗暗地告訴自己,走向于舟,笑容溫和卻單薄,「等很久了吧?」
于歌搖搖頭,將手里的塑料袋子遞給她,「這個給你。」
「是什麼?」
赫連尹右手拿著病例單,想抬起左手去接他的袋子,卻發現自己的左手完全不听大腦的控制。
她的臉色不自然一白。
而後,又恢復了平靜,用拿著病例單的右手去接袋子,沉默不語。
「這是大果凍,小時候于舟很怕進醫院的,所以我總要買好大果凍,在他看醫生之前拿給他,鼓勵他要勇敢一點,向陽一點。」
赫連尹一愣。
于歌雙手插兜,面容看起來淡淡的,卻隱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惜,「其實無論你的手怎麼樣都好,都要懷著一份期望。想想我弟弟,其實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什麼了,但他仍然不放棄,我們家也不放棄,所以他健健康康地長了這麼大,並且以後,都會健健康康老去。」
「你們覺得他那樣是健康嗎?」。赫連尹的聲音靜靜的,于舟天天吃藥,膚色蒼白病態,算是健康嗎?
「那不然你認為呢?難道病了就沒有追求生的權利了?這麼多人愛他,不放棄他,為什麼他要放棄自己?活著也許是很無趣的,但是死了就連無趣都感受不到了,病了也許是痛苦的,但是放棄了時光就不會再來了,與其一蹶不振,不如孤注一擲,如果努力了還是失敗,證明你為自己做過什麼了,沒有放棄自己,沒有向命運低頭,想想霍金,想想張海迪,為什麼他們可以,你卻不可以?沉淪在病痛中,到底能給你帶來什麼了?只有痛苦對嗎?所以你要擺月兌這層痛苦,活在你的精神之上,這就是上天對你的磨礪,你只有走出來了,才能真正戰勝心魔。」
望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刺骨的冰冷和抗拒,他心里突如其來的難過。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的病?」盯著他關懷的眼瞳,赫連尹心中窒息的痛意漸漸褪去,變得有些清醒,是啊,于舟的病自胎中帶出,病了十幾年,上醫院的次數不在少數,可是他從來沒放棄過,向陽地活著,美好得活著,單純地活著。
他可以辦到。
她為什麼不可以?
也許是因為于歌的安慰。
又也許是聯想到了于舟的病。
她覺得自己心里沒有那麼痛苦了,第二波病痛從心中淡去,她戰勝了心中的障礙,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接受自己的狀態了,不管怎麼樣,人要向陽地活著,不要因為病痛就放棄自己,因為放棄了也只能得到更深層次的痛苦。
「剛才醫生告訴我了。」于歌沒有隱瞞她,「我知道你這樣的人更願意知道真相,所以我不瞞你,醫生都告訴我了,讓我好好安慰你,生活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赫連尹,努力奪得第一塊金牌吧,得到了,就是你從現在開始累積的第一個成功。」
赫連尹沒有答話,靜靜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竟覺得眼前的少年美如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