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已經慢慢要過完了,但是因為今年雨水少,天氣還是有些炎熱。
棲霞山莊卻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崔尚州踏進這里的大門起,只覺得綠蔭匝地,說不盡的涼意舒適。就連枝頭上的鳴蟬也不似外面般的聒噪。
「崔七爺來了,快請錦繡院坐。」早有熟識的丫鬟上前來引領。
崔尚州忙問︰「君華他不在書齋?」
丫鬟忙道︰「大爺一早就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哦。」崔尚州想說他還是去書齋等沐瑄回來,卻不知不覺的跟著那丫鬟走了一箭之地。他既然來拜訪,不可能連主人也不見。怎麼能就想著躲呢。
崔尚州心情有些復雜的跟著那丫鬟來到了錦繡院。
院子的葡萄架下有一只白貓蜷成一團眯縫著眼在睡覺,有兩個丫鬟在牆根嘀嘀咕咕的—無—錯—小說也不知說些什麼。
紈素捧了個銅盆出來,抬頭見崔尚州來了,忙上前笑著招呼︰「崔七爺來了!」
崔尚州點點頭,笑問︰「我來給郡主請安,也不知方不方便?」
紈素笑道︰「郡主娘娘午睡才起,我替您通傳一聲吧。」于是她又折了回去,很快又出來了,陪笑道︰「崔七爺里面請。」
崔尚州略一思量,抬腳上了石階。小丫鬟替他打了湘妃綠漆竹簾,他躬身入內。
中堂內一人也沒有,只听得次間有衣裙環佩之聲。
端惠的聲音也從隔間傳了出來。
「小七請先坐會兒。」
「沒關系。請郡主自便。」
崔尚州自個兒在一張繡墩上坐下了,垂著頭,看著地上水磨石青磚的紋路,心頭卻有些忐忑不安。
他想起了小的時候,他來找沐家姐弟玩,他帶了沐瑄要爬樹,後來郡主趕到了。郡主站在樹下那樣慌張的樣子。他從來都听她的話,二話不說就把沐瑄順順利利的給帶了下去。
郡主那會兒像個小大人似的訓斥他︰「弟弟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那麼病弱,你把他弄傷了。出個什麼事怎麼辦?」
當時他回答了些什麼。他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只記得那天郡主穿了一身杏子紅的衫裙,袖子和衣襟,裙擺的地方重重的用亮藍色的金線繡了卷草紋。她那如墨的頭發用簡單的紅繩梳了兩個小鬟。余下的頭發都披在了腦後。她的眼楮宛如黑寶石一般的璀璨。長長的睫毛像是一對蝴蝶的翅膀微微的顫動著。
那時候他還小。才知道原來女孩子也可以這麼漂亮。從此後,他在郡主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粗魯惹來了郡主的不滿。也不帶著郡主一道玩耍,生怕弄髒了她漂亮的衣服,還有她那雙白皙的小手。
在崔尚州的愣怔里,簾櫳聲響,衣裙窸窣,清甜的女聲傳了來︰「小七久等了。」
崔尚州慌忙的抬起頭來,卻見外面的陽光穿過了玻璃窗,端惠郡主逆著光站在門口。她挽著倭墮髻,發髻上戴了兩朵潔白的玉簪花,並沒怎麼描眉畫眼。柳青色的襦裙,外面罩了件雪青色的短臂,都是些極素雅的顏色。她站在逆光里,卻足以讓身邊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微微的有些發熱,崔尚州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起身來,垂首立在那里,恭敬的說道︰「小的給郡主請安了。」
「呀,你是單來給我請安的?我還以為你是來找君華,順道來瞧瞧我的。」
崔尚州不敢言語,余光掃到的地方卻是郡主的裙角。裙角也是用了亮藍色的金線繡了密密的卷草紋,和小時候他看見的紋樣一模一樣。只是她早已不能穿紅色了。
端惠郡主在紫檀木的羅漢床上坐下,對崔尚州道︰「小七別傻站著,快坐!」接著她又對跟前的丹橘說︰「上午我就讓你們取了冰做冰碗,做得如何呢?」
丹橘忙道︰「回郡主早就備下了。」
「既然如此還不快取來。」端惠又對崔尚州說︰「天氣怪熱的,小七也嘗嘗看。」
崔尚州忙道︰「多謝郡主賞賜。」
不多時,淡霞捧了個填漆的葵花圓盤進來,里面放了兩盞冰碗。琥珀色的琉璃碗盞里,底上墊了一層碎冰。接著又蓋上切碎的女敕藕丁、鮮菱角和雞頭米,最上層撒了甜杏仁碎和鮮核桃仁,澆上秘制的糖玫瑰。又香又甜,加之又十分的涼爽,讓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果然這個冰碗下去,身上立馬暢快了不少。
端惠吃畢和崔尚州閑話起來。
「小時候到了伏天就想天天吃這個,偏偏那時候小,身子弱。自己卻什麼都不懂得,就嚷著要吃,每次都會挨母妃一頓訓,後來母妃拗不過,讓人做給我吃。因為貪嘴多吃了兩口,果然到了傍晚就肚子疼,可嚇壞了母妃。也是那次才長了教訓。」
「小的听說那些病弱的根本就沾不得冰。」
「是啊,所以弟弟小時候也沒吃過。」端惠說到這里便扭頭和丹橘說︰「你說給廚房,給君華留一碗。」
丹橘笑著答應了聲便下去了。
「沐大爺他有事出去了嗎?」。
「是,一大早就出門了。只是不知為何現在這時候還沒回來。明明答應過我要住幾天的,應該不會就一聲不響的回廟里去。你來找他有什麼事嗎?」。
崔尚州心道這姐弟倆一母同胞,郡主比誰都要關心沐瑄,說與她知道也無妨。于是便把嚴太妃所托之事,一股腦的說給了郡主。
郡主越听臉上的笑容越盛,到後來無不歡喜道︰「老人家總算是明白了,她還有這樣一個孫子。這件大事很該早些年辦的。」
「只是君華他那性子……」
崔尚州這話讓端惠瞬間冷靜下來。慢慢的絞著手絹道︰「是啊,我都忘了他是什麼樣的脾氣了。以前我和他提這事,他哪次不發火的。這小子脾氣不好,古怪著。我何曾不擔心他走上偏路。小七,只怕這事還得你出面。畢竟你們倆的情分在那,他又拿你當最交心的人。你們都是男人,或許能點通他。」
老實說崔尚州一點把握也沒有。
沒過多久,天氣驟變,原本還是艷陽天轉眼就已經烏雲密布,看樣子是要下雨了。緊接著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大雨順勢而下。
屋檐下已經掛起了一道道的雨簾。
突然的天氣變化讓端惠郡主不由得擔憂未歸的沐瑄,忙忙的讓人去尋。
崔尚州自然不好意思一直呆在錦繡院,便去了棠梨書齋等沐瑄回來,可是左等右等。一直天色擦黑的時候。沐瑄才回來。
他雖然也戴了斗笠披了簑衣。然褲腿上全是泥,鞋子早已看不清長什麼樣。
浮翠和秋詞倆趕緊上前服侍著,把簑衣和斗笠解在了屋檐下。又換了木屐,及至到屋里,浮翠拿了干淨的衣裳要幫沐瑄換。
沐瑄卻還不習慣丫鬟服侍穿衣之類的事,便道︰「我自己來吧。」
浮翠笑了笑,放下了衣裳,說道︰「崔七爺午後就來了,這會兒還在書房那邊等著大爺呢。」
「崔七來呢?正好,我也有要緊的事和他商量。」
沐瑄換了一身干爽的石青色的軟緞子素袍,便去了書房那邊。
崔尚州靜坐在書案後面的椅子上,點了一盞油燈,手中握了一本書,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看你在這里呆上一整天都習慣。」
「一整天?一個月也不膩味。」崔尚州說笑著,把手里的書放下,緩緩的站了起來。
「還沒吃飯吧。听說廚房已經備了飯菜,我們一道吃飯去。」
崔尚州欣然答應。
沐瑄滴酒不沾,又茹素,但郡主想到崔尚州在這里,也讓人送了一壺梨花白過來。
四冷四熱,都是極精致的肴饌。兩人分了賓主坐下,沐瑄讓跟前服侍的丫鬟替沐瑄的酒杯里倒滿了酒。
沐瑄雖不喝酒,但慢慢的吃菜,陪著崔尚州說話。
「你猜我今天上哪里去呢?」
崔尚州如何能猜著,笑道︰「听郡主說你一早就出了門?」
「是,我回了一趟柴家。」
崔尚州有些意外,忙問︰「你去外祖家怎麼不告訴郡主一聲呢,下午突然降了暴雨,郡主擔心你沒回來,一直差人打探你的消息。」
「我瞞著姐姐,只說想出去逛逛。並未告訴她實情。」
崔尚州這才知道了沐瑄去柴家所為何事。
沐瑄將跟前服侍的丫鬟都遣走了,與崔尚州細細的說道︰「我去了一趟柴家,找到了大舅母,問了她一下當年的事。她的說詞和綠翹的倒沒多大的出入。只是可能立場不同,有些細節方面就有些偏頗。」
「這樣說來那個女人至少沒有騙我們!」
「現在還不敢下這個決斷。我去見大舅母是一方面,還有一事便是去打探綠檀的事,綠檀的死很蹊蹺。」
崔尚州眼泛精光,顯然來了興趣,忙問︰「怎麼個蹊蹺?」
「听說她當年從王府出來的時候帶了不少的銀錢出來,她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哥哥。哥哥當初也不在柴家管正事,只負責幫忙看一處宅子。哥嫂待她並不怎樣,嫂嫂更是哄了她把銀錢衣裳首飾什麼的讓嫂嫂幫忙管著,後來便和哥哥商議要給綠檀找個婆家。嫂嫂卻霸佔了綠檀的錢財,遲遲不給她說親。還四處去造綠檀的謠,說綠檀服侍不盡心被主家給趕了出來,又說背著主子爬了床,後來見主子臥病不起就在主子的藥里下了東西……如此種種,也不知是不是真。」
「因為她嫂嫂的緣故,綠檀在他們那一帶名聲算是毀了,在家里住了幾年,受盡了哥嫂的閑氣。听說有一次她差點被哥哥再次賣掉。後來找嫂嫂要當年存下的錢財,嫂嫂拿不出來,反而還說‘你在家里這些年我管你要過伙食錢呢?’你身上吃穿的難道不是家里供著的?綠檀不堪屈辱,和嫂嫂大吵了一通,後來就跑到河邊投了水。听說第二天才被人打撈起來,說整個人都被泡脹了。」
崔尚州靜靜的听沐瑄說完,這才道︰「你說蹊蹺的地方,難道是指她嫂嫂造的那些謠言麼?」
沐瑄深深的看了崔尚州一眼,目光移到了跳躍著的燭火上,注視了良久才說︰「綠檀的哥嫂也不在汴梁了。我只是從當初他們家的鄰里那里打听來的。不明白她嫂嫂為何會說那些話來貶低她?當真只是嫂嫂的一味造謠,還是……」
崔尚州明白沐瑄擔心的是那些到底是謠言還是實情,倘或是實情,那麼先王妃的死或許就不是正常死亡。
「你既然擔心,要不我幫你查查?」
沐瑄有些害怕接觸到那個答案的真相,他思量了良久才說︰「自然要問個明白,要是不知道事情原本的樣子,母妃的死也是屈死。」
沐瑄的話語透滿了淒楚和無賴,也深深的帶著股寒意。
崔尚州一仰脖子,杯子里的酒悉數都灌進了喉嚨里,上等的梨花白,味道醇厚,並不算嗆口,回味中還有一絲甘甜。
「君華,這事你打算隱瞞郡主多久呢?」
沐瑄垂著眼瞼道︰「我不知道,只怕是隱瞞不了多久了。」他隱約的覺得距離揭開真相不遠了。
「我說你還是該試著把這些事告訴郡主。她和你一樣的身份,沒有理由完全隱瞞著她,至于怎麼說,可能要講究下方式方法。」
沐瑄揉了揉鼻子,正視著崔尚州,說道︰「要真有什麼怕是想瞞也瞞不住的。只是我這個姐姐命苦,少年守寡,又膝下淒涼。我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尚州,我只有這麼一個姐姐,我想守護她,卻怕最終連她也守護不了!」
沐瑄說著,覺得痛心,眼角微微的有些濕潤。
崔尚州忙說︰「怎麼會呢,君華,我想只要你願意,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外面雨聲漸漸,桌上的菜肴也慢慢的冷卻了。沐瑄動了幾筷子,卻沒了胃口。崔尚州見他這樣,讓人送了個酒杯來,倒了半杯酒,強讓沐瑄喝了下去。
沐瑄滴酒不沾,被崔尚州這麼一灌,頓時嗆得直咳嗽。
「心情不好就喝點酒吧,人有時候不用活得太明白!」
後來崔尚州把嚴太妃托付他要說的話給忘了一干二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