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八月桂花香滿夜,夾著風從並未閉合的木窗吹入客堂,帶一絲香,帶一絲涼,也帶入了彭欣幾乎不帶感情的敘述。
「雲雨蠱是我家祖師父飼喂的……」
墨九飲著梨觴,默默地听。
她的身邊,蕭乾的側臉被燈火映得清涼迷離,幾根鬢角的發絲,在夜風中輕輕飛舞著,美好而干淨,蠱惑著她的神經,讓她好幾次沒有听清彭欣的話。
「我師父說,祖師爺當年原是苗疆有名的巫蠱師,他性好游歷,常年四處走動。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在江南結識了同樣出外游歷的一位墨家指大墨家友人,那人與師祖極為投緣,二人結伴游遍江南,又依依不舍,共游漠北,歷時一年之久。臨分手時,那位墨家友人方才告訴師祖,她是下任的墨家鉅子,而且是女兒之身。師姐由敬生戀,對那位墨家鉅子生出了愛慕之心。
可情之一事,便是這般不湊巧。祖師爺愛而成痴,那位墨家鉅子心中卻另有所愛。此後數年,祖師爺多方求娶,皆被鉅子拒絕……最後一次,師祖從苗疆輾轉千里,前往神農山時探望,恰逢鉅子成婚,師祖求而不得,生出怨恨,回到苗疆用自己精血飼喂出一雙雲雨蠱,並讓蠱繁殖生養,在苗疆試驗多人,在蠱歷經三代繁衍後,從中挑出一對品性至純之蠱……
師祖這般所為,是為得到墨家鉅子,可他煉制雲雨蠱卻耗盡了一生心血。這一對雲雨蠱即成,他也垂垂老矣。等他再攜蠱入神農山時,這才得知那位墨家鉅子已于年前過世——並留下遺言,墨家後輩子弟,終身不得沾染苗疆巫蠱。
師祖痛之又痛,再回苗疆,一怒之下毀去了所有養成的雲雨蠱,獨留下那一對心血之物,舍不得毀棄。臨終之前,將它們封禁于暗室金蜂之身,令後生晚輩不得動之。」
說到這里,彭欣望著燈火下的兩人,唏噓了一聲,「世間因情而生之孽,最是難解……」
墨九無法再念及當年的墨家老鉅子與苗疆俊氣的巫蠱師游歷江南時,在那一場杏花煙雨中滋生的愛恨情仇。她除了感嘆執念是一生的心魔之外,還是比較關心雲雨蠱的事。
看一眼波瀾不驚的蕭六郎,她抿了抿嘴巴,感受著梨觴甘醇的清香味兒,笑問彭欣,「聖女,那我與六郎身上的蠱蟲,便是你祖師爺當年封存,爾後又被尚雅的師父偷走那一對,可是?」
尚雅點頭道︰「是的。」
思量一下,墨九眉頭皺起,不由疑惑︰「我記得尚雅當時設計蕭六郎墜入密室,是為與他……咳,從而解去她身上的媚蠱。可聖女先前說,雲蠱屬陽,雨蠱屬陰,兩只蠱蟲只尋極陰極陽的宿主之體,棲息生長。那麼,蕭六郎是四柱純陽,雲蠱入體可以理解,那尚雅非極陰之體,她又何來把握,雨蠱會附于她身?」
彭欣想了想,「尚雅對雲雨蠱的認知,未必會多于我……我也是在雲雨蠱被盜之後,方從師父的嘴里听得一些。就我想來,尚雅應是知曉雲雨蠱需陰陽之體為宿主的。但是,當雲雨蠱從金蜂破體而出之後,必須附體方可存活,雲蠱找到宿主,那雨蠱若不尋尚雅,就只得死亡。若當時暗室內只有她一個女子,女體為陰,雨蠱為求生存,應當會擇她而棲。」
墨九「哦」一聲,點點頭。
這樣說來也有道理,那蠱與人一樣,第一選擇是至陰至陽之體,可若是它沒得選擇了,為了活命,也會退而求其次。
默了一瞬,她又把話題拉了回去,「那麼請問聖女,你說可以一試的解蠱之法,究竟是怎樣?」
彭欣冷冰冰的臉上,有一些黯淡,「據師父說,雲雨蠱這個名字,原本就是那位墨家鉅子取的。」
「啊,這又是什麼淵源?」墨九問。
「當年她與我祖爺師游歷江南時,墨家鉅子雖未道出女兒之身,卻告訴祖師爺,是為情所困,這才出來四處游玩的。祖師爺當時曾玩笑說可以助她,取一雙蠱附于她與喜歡的愛侶之身,此生二人便可同生同死,生死不離了。」
「然後呢?」墨九又問。
「爾後二人把酒言歡間,便戲言此蠱為雲雨蠱。得之,可得情得心,終身不為情發愁。這時,那位墨家鉅子又問我祖師爺,若蠱附身之後,又想除之,當如何?」
終于听她說到問題的關鍵了。
墨九睜大眼楮,連梨觴都放下了,就想听下文,可彭欣卻是一嘆,「我與師父猜測,祖師爺當年肯定告之了墨家鉅子雲雨蠱的解法。若不然,他老人家也不會在養出了第一代雲雨蠱之後,還一耗數十年進行繁殖選優,想來便是擔心墨家鉅子有法解之。」
墨九滿懷的希望,被冷水澆了。
默默飲一口梨觴,她頭痛的揉額頭,「那說了這麼多,全是廢話。說來說去,不還是不曉得解法?」
「不。」彭欣搖了搖頭,「可以確定的是,祖師爺在制煉雲雨蠱那數十年里,雖然未與那位墨家鉅子見面,但二人有互通書信。我師父曾在祖師爺生前煉蠱的密室里發現了幾封信。由信上得知,墨家鉅子亦知祖師爺為了當年江南的戲言,在制煉雲雨蠱。且她還在信中笑而提到︰君當年之解法,可還有用?」
墨九捏著眉頭,都快哭了,「可這解法到底是什麼?你不知,你師父不知,只你家祖師爺與墨家老鉅子得知……那又有什麼用?」
彭欣默了默,望向墨九時的目光有些深,「墨家鉅子信中還說,為免子孫受雲雨蠱禍害,已將祖師爺當年告之的解法寫入千字引……」
看墨九眉梢一動,彭欣的神色又嚴肅了幾分,「墨家那位矩子,是個任性的主兒,她將墨家祖上數輩研制出來的武器制作圖譜毀去,獨留了一份千字引封存于神農山祭天台之事,天下皆知。我師父以為,她未免禍及子孫,也許真的會把解蠱之法,也一並藏于其中。」
一言即出,客堂上久久無聲。
桂花若有似無的清香,掠過鼻端。
墨九沉默著,腦子里徘徊著「千字引」與「神龍山」,理不出頭緒。
難道真的必須要找齊八卦墓,得到八個玉雕,打開神農山的祭天台,方有機會?
考慮一瞬,墨九看定彭欣,「除此,別無他法?」
彭欣一嘆,「目前唯一的法子。」
墨九輕笑一聲,目光微眯,「你們這麼多代人,就沒有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沒有一個可以解得你們家祖師爺的煉制的蠱毒?」
彭欣被她一噎,臉似乎更黑了幾分,聲音亦是冷硬,「制蠱之人,方有解蠱之法。便是有人青出于藍,也只能制得更為厲害的蠱毒,未必可以解去先人的蠱毒。」
希望一點一點冷卻,墨九托住腮幫,轉頭看向一言不發的蕭乾,沒精打采地道︰「六郎也表個態啊。你這不聲不響的,到底是幾個意思?」
蕭乾面色清和,撩向她的眼光也沉靜如水,「聖女之言極是。為今之計,只等千字引現世了。」
呵一聲笑,墨九瞪住他,「誰曉得千字引何時得見?等那個時候,我頭發都白了……而且在這個過程中,若我們蠱毒發作,可怎麼辦?」
這是問題的實質。
想到這個,墨九便有些頭大。
可蕭乾面上卻沒有太多的情緒變化,只冷艷的眼尾輕輕一挑,看住墨九,慢條斯理地托起廣袖,執了酒壺為她斟滿一杯梨觴,清清淡淡地道︰「那說不得只好委屈嫂嫂了。」
墨九頭皮一麻,驚嘆,「啥意思?」
蕭乾偏頭目光深深地望她一眼,慢慢起身向彭欣點點頭,便道︰「本座先歇下了。明日中秋,府中有宴,嫂嫂吃喝好了,早些回吧。」
說罷他不待墨九反應過來,徑直喚了薛昉拎燈籠過來,自個兒消失在客堂之上。
墨九琢磨著他那句話,沒個頭緒。
末了,盯住他斟滿的梨觴,發狠地灌入嘴里。清冽的酒液入喉,她突然意識到他話里的意思,臉頰一紅,火辣辣的發燙。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被他那句話撩的,她總覺得身上哪兒都有一把火在燒,就連彭欣冷冷的眸子,都像燃著兩簇熊熊的火苗。
閉上眼楮,她狠狠甩了甩頭,看彭欣又在撫胖貓的背,也伸手過去模了一把,斜著眼楮問她︰「聖女有沒有喜歡的男人?」
彭欣先是一愣。
看墨九神色嚴肅,她唇彎起,忍不住一笑,「為何有此一問?」
墨九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深了,「我就在想,你們這些巫蠱師真是可怕,若哪個男人也被你喜歡上,偏生不喜歡你,那他不就慘了?」
一句玩笑,她說得隨性,可彭欣臉上的血色,卻一點點退了下去。墨九喝了點小酒,頭微暈,臉發燒,靠在椅子上,靜靜盯著她,「我……說錯話了?」
「沒有。」彭欣輕輕一笑,「你說得很對。」
墨九與她對視一會,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心里的糾結頓時一松。不知為何,這個聖女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言詞不多,卻讓她很有說話的。那些在旁人面前不好說的話,她也可以毫無顧慮的在聖女面前發泄。
「那不是對,簡直是對極了。你們這些蠱師,害人還害己,就說你那祖師爺吧,可不把我害苦了?你說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天生的寡婦不說,未經我同意,莫名其妙就已經嫁兩回了,這第三回吧,夫婿的人影子都沒有見到,看那樣子,說不定等不了多久又得做寡婦了……可就這般,還讓我中一個雲雨蠱。對方還是我小叔子,這天殺的……可不一切都是你祖師爺引起的?」
她哼哼著,又將一杯梨觴灌入喉間。
光影里,彭欣起身撥了撥燈芯。
然後,她又抱著胖貓坐在墨九身側,似很有興趣听她發牢騷。可她自己,卻一言不發。
墨九覺得這個女人有些怪異,半闔著眼望她,不經意望入一雙幽暗冰涼的眸子,又不免好奇。
「你做了聖女,是不是終身不能嫁人,不能與男子有情愛的舉動?」這些事兒,她是在電視里看來的,也不知真假。
可接觸到她的目光,彭欣卻別開了臉。僵持間,燈芯「 啪」一聲爆響,她突地道︰「我曾有個孩兒。」
墨九不曾想她會這樣回答,愣了愣。
「孩子?」
驚問出口,她又打了個飽嗝,適時地隱藏了自己的失態,斂住情緒道︰「既有孩子,為何說是曾經?」
彭欣望著火光,臉上有一種痛苦的黯然,可語氣卻很平靜︰「沒有了。」
墨九猜測道︰「被他爹帶走了?」
彭欣揚一下眉梢,回過頭來望她。一抹隱隱的哀傷藏在她的眉宇間,卻只訕訕一笑,未有回答,就換了話題。
「時辰不早了,大少夫人早些回去歇了吧。有蠱在身,得多將養身子好些。」
墨九搓著額頭,嗤一聲,「我將養得越好,蠱蟲是不是就長得越快?」
「未必。」
彭欣站起身子,墨九半趴在桌上,那抬頭仰望時輕輕詢問的樣子,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偏那眉眼間的風情,卻又未因年紀而減去分毫。彭欣是個女子,可女子也會欣賞美麗的同類,甚至也會為女子的容貌而傾倒。
她盯著墨九,輕輕撫著胖貓的背,目光爍爍間,突然若有所思地笑︰「據我所知,這雲雨蠱長成極慢……至少,不會有你們這麼快。」
這句話說完,她就喚了聲東進來,領她下去休息了。墨九靜靜坐在原地,晃動著手上的梨觴,思考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可正如蕭六郎的臨走之言一樣,她似懂非懂,說不懂好像又懂。昏乎乎地揉了揉額頭,她有些討厭這些人,就喜歡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裝什麼高深莫測?煩躁!」
她不高興地站起身,身子一晃。
「大少夫人小心。」薛昉趕緊扶住她。
「放開!」墨九齜牙,又指向桌上沒有喝完的半壇梨觴,「給我……打包。等靈兒拿了鴨脖子來,正好下酒。」
——
墨靈兒是在次日清早來南山院的。
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蕭府掛滿了大紅的燈籠,南山院里也領了幾個來,墨九的臥房門口就掛了兩個。
大紅燈籠的映襯下,穿了件水色丫環裝的墨靈兒就顯得不太真實。尤其墨九宿醉醒來,看靈兒一個人兩個影子,不由揉著額頭生奇。
「你給我帶鴨脖子,怎麼帶到夢里了?」
靈兒抿嘴一笑,從玫兒手里接過墨九的衣裳,捧到床邊,學著府里的丫頭樣子,福了福身,脆聲道︰「奴婢給大少夫人請安。大少夫人,該起床穿衣了。」
「噫,真的是你。」墨九清醒過來,撐坐而起,「怎的這會才來?老夫人同意你來我屋了?」
靈兒眨眨眼,不屑地哼一聲,「蕭使君都同意了,那老虔婆有什麼不同意的?又不用她花錢養我,真是討厭得很,靈兒是來伺候你的,又不是伺候她的,入了蕭府,她還不許靈兒見你,讓一個尖嘴猴腮的姑姑教我規矩,教了整整兩天,氣死我了!」
墨九哭笑不得,手指點著靈兒的額頭,學著藍姑姑的樣子斥道︰「小丫頭嘴倔,沒大沒小,什麼老虔婆,老虔婆的……」
靈兒委屈︰「就是老虔婆嘛,害我把鴨脖子都放餿了……」
一听鴨脖子餿了,墨九臉就黑了。話鋒一轉,她就嚴肅了臉,「這老虔婆叫得這樣好,讓我怎麼獎勵靈兒才好?」
「姑娘就曉得吃。」玫兒先笑起來,靈兒也跟著笑。于是,屋里幾個姑娘便樂得上氣不接下氣。
墨靈兒來了,玫兒有了差不多同齡的伙伴兒,自是歡天喜地,只有藍姑姑看三個丫頭笑,也跟著先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然後擦干眼淚,開始嘆息。
一個墨九就夠她折騰了。
再加一個看上去就不省心的墨靈兒,听說這丫頭還會幾下武把式,往後屋里不更得雞飛狗跳,沒個省心的日子?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藍姑姑是雙手合十,求神拜佛著出去的。三個丫頭在屋子里互相對視片刻,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墨九十五,墨靈兒十四,玫兒十三,三個小姑娘呆在一處,自有姑娘家的話題與樂子。墨九冒充了一回小姑娘,與靈兒與玫兒在一處,也覺得年輕了不少。
至少賣個萌不會挨打……
中秋午膳是在大院里擺放的,府里上上下下幾十口人聚在一處,甚是熱鬧。
尤其是女眷們,每每這樣的家宴,都是盛裝出席,頭戴釵環身披紗,爭奇斗艷,就墨九這個大少夫人,領了兩個小丫頭……自個兒穿得也像一個丫頭。
而且,她不像女眷們各有各的閨儀,聊天說話,婉轉溫柔,她入了宴席任務就一個——吃!
溫靜姝的傷已是大好,蒼白著臉色也笑容滿面的出席在家宴上,她姍姍來遲,身後跟著新入府的妹妹溫靜嫻。
眾人見她來了,除了問及她的身子,似笑非笑的目光都在她妹子的身上打轉,目光閃爍著,偶爾又瞥一眼不遠處的蕭二郎,意味頗為深長。
溫靜姝有些訕訕,與眾女眷客套幾句,坐在墨九的身側,微笑招呼︰「嫂嫂可還好?」
先頭溫家找門來找墨九的事,不曉得溫靜姝知不知情。不過,墨九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若無其事地點頭。
「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溫靜姝一愣,微笑道︰「靜姝在病中時,听說嫂嫂被老夫人禁足南山院,還為嫂嫂擔心來著,可這些日子不見,靜姝觀之,嫂嫂的氣色比先前好了許多,似乎還胖了不少,如此,靜姝也就放心了。想來嫂嫂並曾受過什麼委屈。」
胖了?墨九放下筷子,模了模臉,又回頭看向玫兒與靈兒,見兩個丫頭癟著嘴的無辜樣子,她又轉頭問溫靜姝,緊張地皺眉,「真的胖了?」
溫靜姝沒想到她這麼在意,輕笑一聲,看向她桌前擺著的骨頭,「嫂嫂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不怕胖。多吃些,也是好的。」
墨九松口氣,「有道理。」
她又高興地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吃著,「靜姝若像我這麼能吃,也不至于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好一個人,生生成了病秧子,看著怪讓人心疼的。」
這貨說話向來很認真,也不帶情緒,听不出來到底是褒還是損。而且,她原本給蕭府中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腦子有問題還不會說話的半瘋癲。更何況,她連老夫人那里,都能端上一盤「螞蟻上樹」,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眾人除了笑,並不在意。
只溫靜姝略顯尷尬,低頭皺眉,拿手絹拭了拭臉。
溫靜嫻見狀,小心翼翼地給溫靜姝遞上重新拿開水燙過的筷子,低眉順目道︰「長姊,筷子。」
墨九咬著個雞骨頭,抬頭看一眼那小姑娘。瘦骨伶仃的樣子,與溫靜姝有三分像,臉色比她多些紅潤,頭發卻有些焦黃,看著可憐巴巴的,似是營養不良。
墨九訥悶的揉了下額頭,突地大著聲音道︰「噫,這位是靜姝家的妹妹吧?你說你也是,妹妹入府來照顧你,不是做客的嘛?哪有客人站著,主人坐著的道理?」
這溫靜嫻與溫靜姝同一個父親,卻非同出一母。溫靜嫻的親生母親只是溫靜姝母親的侍女,因他父親一夜風流,這才生下了這個不受待見的女兒。在溫家,就沒有人拿溫靜嫻當閨女看待過。若不然,也不會因為溫靜姝不能生育,溫家就巴巴把她送入府來,擺明了讓蕭二郎那禍害糟蹋,用以鞏固溫氏的地位了。
所以,這兩日溫靜嫻一直都是小丫頭般伺候著溫靜姝,府里人都知道她家怎麼回事,見怪不怪,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以為然。大不了背地議論幾句,看這溫靜嫻何時上了蕭二郎的床,能不能抬個姨娘,過點好日子。
可墨九是個不曉事的。
而且,她說話從來不給人臉。
這麼一大嗓門,滿院子的人都尷尬了。
老夫人咳嗽聲聲,幾位夫人忙著安撫。
墨九卻像一個不自覺的外來生物,她左右看了看眾人,放下筷子,不高興了,「都愣著干什麼?還不快給溫家二妹拿凳子,快碗筷,怎麼待客的?」
說罷偏頭,「玫兒!」
「是,大少夫人。」玫兒听話得很。尤其這姑娘曉得墨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跟她久了,無意中也染上了一些惡習,喜歡一本正經的捉弄人,然後看那些沒良心的壞人難堪。
玫兒將旁邊一張小杌子端來,放在溫靜姝與墨九之間,笑眯眯去扶溫靜嫻的肩膀,「二小姐,這里來坐。」
溫靜嫻肩膀一抖,緊張得雙頰通紅,滴血似的,一片片染上紅霞。可她卻不敢坐,又不敢不坐,那躊躇可憐的樣子,看得墨九真的心疼了。
听說溫靜嫻也十五歲了,與她一般大。可比起她前身那個肆意妄為的墨家小瘋子墨九兒來說,溫靜嫻更為可憐。
以前的墨九兒雖然瘋,可有娘親疼愛,藍姑姑和沈來福兩口子也把她當祖宗,養得白白女敕女敕,嬌小姐似的,才有了她這樣的美麗。可這溫靜嫻同樣的年紀,卻比她瘦小了一圈,一看便是家里不待見的閨女。
「二妹莫要客氣。」墨九親自拉她坐在身邊,笑盈盈地望向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還有三夫人以及蕭家的一眾男丁,大聲道︰「你曉得的,我們蕭家最講究家規門風,你一非府里丫頭,二非府上姬妾,怎麼可能讓你一個客人做婢女該做的事?坐下吃,無須客氣。」
她女主人似的,架子十足。
可莫看她瘋,卻句句在點子上。
家風規矩,是蕭家的根本。
一句話,就把府里從上到下噎得死死的。
老夫人目光閃爍一下,也慈祥地望著溫靜嫻笑了,「大郎媳婦說得對。溫家二妹來蕭家是客,不必拘禮,喜歡吃什麼,用什麼,只與你家姐說,當在自家一樣待著。」
看來老夫人也有意把這溫家小閨女給蕭二郎做妾了。墨九心里冷笑,面上卻一本正經,「听見沒有,老夫人都發話了,二妹就莫要怯生了。」
說到此,她瞟了溫靜姝一眼,又道︰「也免得你姐姐為難,再替你操心。」
溫靜嫻看著墨九。
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她來蕭府第一天就知道是家里都討厭的婦人,一個眾人眼中的瘋子,卻給了她一種安全感……還有一種從她出生到現在,從未有人給過的尊重。是她讓所有人,都必須把她當人看。
她感激地瞥一眼墨九,「靜嫻謝過大少夫人。」
墨九笑著擺手︰「不謝不謝,我也只是替你姐姐為你說上幾句,若非靜姝提醒,我也沒想到嘛。畢竟……關我屁事啊!」
這句話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落入眾人的耳朵里,溫靜姝性格溫和善良,維護妹妹在情理之中,比墨九更有動機,也更符合邏輯。幾乎不需要多想,眾人都信了,以為是溫靜姝讓墨九為溫靜嫻出頭的。
私下臉色不一,笑容卻都一樣。
溫靜姝眼風掃一下眾女眷,淡淡笑道,「靜姝多謝大嫂。」
墨九也報以一笑,單純得像個小姑娘,「謝什麼謝?只要你們溫家人往後不再認為是我捅傷了你……那就行了。小事一樁,靜姝莫要放在心上嘛。」
兩個人相視一笑。
溫靜姝笑容平和,墨九表情更是愉悅。在眾人眼里,這對妯娌算是很和睦了。不像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那幾位,妯娌間斗了一輩子,也沒分出個勝負。平常見了,不是冷言冷語,就是尖酸刻薄。
席間男子在另一邊,喝酒論時政,女眷在這一邊,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話題。
老夫人冷眼旁觀,把這些事都看得分明,笑著問二夫人袁氏︰「各院都收拾好了?」
二夫人袁氏笑道︰「老夫人放心,都收拾好了,只等您發話,便可以動身了。」
老夫人點頭道︰「昨日老身與運長商議,日子已經定下,就在這月十八。」
瞥向她二人,董氏笑著接過話來,「八月十八,好日子,喬遷之喜。昨夜我也與運長說起,這次去了臨安,得先去六郎的樞密使府邸瞅瞅,听說那所宅子是官家親賜的,比咱這個蕭府還大了數倍……唉,我家六郎啊,是個有本事的。」
婦人顯擺孩子,本是常理。可這董氏的情商與袁氏低了不止一段。她頭話音一落,那頭袁氏就低低笑了起來。
「是的呀,大嫂若早曉得六郎這般本事,當年也不會把他們母子拒之門外,任由那小婦人抱著個孩子饑寒交迫的乞食為生了罷?」
誰都知道六郎不待見這個主母。
可董氏不自覺,還拿六郎來顯擺,被袁氏嗆得臉一陣青一陣白,不由反駁道︰「弟妹說的什麼話?當年之事,豈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做得主的?」
袁氏搶白,「那大嫂的意思,是老夫人的過錯嘍?」
說罷她意態閑閑地瞄一眼老夫人,看老夫人臉都青了,又咳嗽一聲,「吃菜,吃菜!都要遷去臨安了,過去的老皇歷,就不提也罷。」
幾個夫人的爭斗墨九不感興趣。
她默默低頭吃著,腦子里卻是袁氏話里的場面……原來六郎小時候那般可憐。
這個時代的弱女子,若無娘家與夫家依靠,生存屬實堪憂。六郎他娘當年也不知是怎樣把他拉扯大的,他又受了多少苦處,才能爬到今朝樞密使的地位。
幾乎下意識的,她又回想起那一日在江邊,看六郎站在樹下,輕剝樹皮,優雅地細嚼慢咽,卻無半分情緒的臉……
這個細節,像一個電影的慢鏡頭,總是一幀一幀,無數次在她腦子里回放,以至她有些想不明白。幼時受盡折騰,年少功便成名就的蕭六郎,為什麼要再回蕭家?雖然古人以血脈為親,尊之重之,可過去的傷與痛,真的可以忘記嗎?
怪不得他那樣的性情。
墨九一嘆,「可憐見的。」
溫靜嫻坐在她身側,听得此言,瘦小的身子一僵,頭埋得更低了,雙膝並得死緊,一口菜都不敢夾。
墨九瞥著她又是搖頭,將一塊排骨落在她碗里,「二妹多吃些。這世間,不會有比吃更為愉悅的事了。有得吃,就放開肚子。」
溫靜嫻抬頭,望著她。
墨九發現,她眸底竟浮著眼淚。
——
八月十八那日,秋高氣爽。
果然如皇歷所言,這是一個搬遷的吉日,天不見亮,陽光便灑在了蕭府的廊前。
墨九由靈兒扶著,領著背了一個貼身細軟的藍姑姑與玫兒,慢悠悠出了蕭府的大門。
蕭府門前,是一條長街。
這時的長街上,一排一排的馬車靜靜等著,家丁僕役們,正在往馬車上搬運行李,近旁有不少民眾在圍觀,指指點點。
蕭府人多,東西也雜。這一箱一箱,一袋一袋,天不見亮就開始忙活,這位吉時都到了,還沒有搬完。
府門口的台階上,站了不少蕭家老少女眷,都在小聲說著話,一個個臉上洋溢著歡愉的笑容。
墨九輕咳一聲,拉了靈兒擠入一個角落里,舉目眺望片刻,低頭小聲問她︰「靈兒,大師兄他們可還在楚州?」
靈兒搖頭,「靈兒入府那日,左執事與長老就回神農山去了。左執事還說,受姐姐的托付,要去做一個什麼東西……等回頭做好了,會去臨安尋姐姐。」
墨九點頭微笑。
在趙集渡那幾日,她除了與墨妄商量尋找八卦墓的計劃之外,還畫了洛陽鏟與防毒面具等圖形交給墨妄,希望他能做出差不多的東西來,方便將來尋找八卦墓之用。
這個墨妄,她是放心的。
相信不久的臨安,他會帶來好消息。
墨靈兒又扯她衣袖,沖她眨眨眼,「姐姐,靈兒覺得好開心,可以跟著未來的鉅子。」
她臉上的榮譽感與興奮感,讓墨九笑了笑,又盯著她的眼道︰「可姐姐不如師兄帥氣,靈兒不覺得虧麼?」
墨靈兒臉一紅,「呸!姐姐又胡說八道,靈兒對左執事……對左執事亦父亦兄,哪敢有什麼妄想?」
「好吧!信你。」墨九覺得時下的小姑娘,膽兒真小。換她那個時代,姑娘們什麼樣的男神都敢覬覦的,這連想都不敢想,也太悲催了罷。
「馭——」
一道長吁,薛昉駕了一兩寬敞的黑漆馬車過來,停在了車隊的前方。那馬車從外觀上看,就比旁邊的奢華不少,登時引起了女眷們的注意。
薛昉跳下馬,大步朝台階過來。
蕭府女眷都知道薛昉是蕭乾的近衛,不由滿含期許,想知道薛侍統有什麼交代。尤其薛昉長得眉清目秀,身形修長,府里的小丫頭看見他,小心髒總會怦怦亂跳。
一時間,台階上議論停止了。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昉身上。
沒想到,他徑直走過人郡,到了墨九的面前,抱拳行禮道︰「大少夫人,蕭使君交代,請您乘坐這輛馬車。」
頓了頓,他看眾女眷面帶異色,又趕緊補充了一句,「蕭使君還交代,大爺的馬車等下就會過來。你跟在大爺的車後,也好有個照應。」
這麼一提,墨九方才想起蕭大郎來。
都要搬家去臨安了,她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夫婿,說來也真是詭異了。那麼今日,他是真的會出現,還是蕭乾只是借了這個由頭,讓她坐這一輛並駕的舒適馬車?
思考一瞬,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唇角已抿出一絲柔和的笑容來,「好。替我謝過六郎。」
薛昉垂目攤手,「大少夫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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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字等下修改哈。麼麼噠我的小妞兒們。
你們看文愉快。
最近天冷,成都都下雪了,大家注意保暖,仔細身體。要過年了,望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