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東西出在羅盤異相之地,墨九頓時生出了興趣。
不待店家招呼,她大步入內,直沖內堂,「掌櫃的,出貨。」
掌櫃是一個六十出頭的老頭兒,胡子都花白了一半,腰板卻挺得筆直。他有些不痛快墨九的不請自入,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還是笑臉的漂亮婦人,他神色緩和一點,擼一把胡子道,「小娘子賣什麼貨?」
「一塊玉。」墨九說著,目光卻瞥向他櫃台上的一個仕女玉雕。
玉雕上的美人兒尖下巴、鵝蛋臉,身著長袖襦裝,芙蓉色帔帛,頭梳仕女髻,不僅面目靈動,珠釵栩栩如生,便是衣裳紋路與線條也惟妙惟肖,服飾的外觀與唐代無二,且從制作工藝來看,應是唐初的東西。
「這姐姐生得俏。」墨九眼楮一亮,不客氣地上了手,捧著仕女玉雕,沒好直接說唐(怕沒唐存在),只道︰「得有好幾百年了吧?」說罷她目光又慢慢滑開,似不經意地看向賣貨的干瘦男子,「老墳疙瘩里刨來的?」
盜墓在任何時代都是一個令人不那麼光鮮的職業,尤其在當下傳統的宗法社會,墳墓更是代表一種祖宗的精神權威,歷史上的大多朝代,都對「發冢」之人有明確的刑律處罰。
所以听她一說,那干瘦男子便漲紅了臉,生氣道︰「你個小娘子好生不講理,無憑無據,怎可平白辱人清白?」
墨九老氣橫秋地擺手,「非也非也,我這人向來老實的緊。小郎足上的泥土與普通泥土不同,濕滑,性粘,隱隱泛著一種淡綠色……便是這個仕女玉雕的身上,也有這樣的淡綠色,分明來自墓基里。」
在她說話的時候,白胡子掌櫃的目光已從驚疑變成了賞識。古玩這個行業,會紙上談兵的大有人在,可只憑一雙肉眼,便可分辨物品年分,還能如此細致入微的觀察來源,就得靠一定的經驗了。他沒有想到這小娘子小小年紀,會有如此見識,不由又捋一把胡子,靜听下文。
當然,墨九原就為給他看的。她繼續問干瘦男子,「模金之事,損陰德折陽壽,你不僅無絲毫敬畏之心,還敢如此大搖大擺拿到這里來賣?你信不信,我回頭便告官把你抓了去?」
那人一听,急眼了,「在下只是二道販子,與東家合作多年,他最清楚在下為人,豈會做那些雞鳴狗盜之事?」
墨九斜眼瞪他,「盜墓賊臉上又沒寫一個盜字!憑什麼信你?」
那人冷哼一聲,著急解釋,「這幾日洪澤湖大雨成災,趙集渡水位上漲,河岸莊稼都受了禍害,大水沖開地頭毀了地基,這尊仕女玉雕,是一個農人在自家毀塌的地里刨出的,我從他手上花了十兩銀子買來……」
「停!」墨九轉頭問掌櫃,「他問你要多少銀子?」
那人一愣,馬上紅了臉,掌櫃卻面帶微笑,「他要一千兩。」
墨九又轉回頭,看那人,「你覺得賣多少合適?」
時下男子皆以大丈夫自居,無人肯與女子計較,那人平白無故損失了一筆銀子,雖然不太高興,但看掌櫃也沒虧他太多,給了二百兩報酬,也沒再多言便感恩戴德地徑直離去了。
掌櫃這才回頭來問墨九,「不知小娘子要賣何物?」
墨九把手上的玉佩遞上去,「這是我祖傳之物,掌櫃的看著給個價。」
掌櫃是個行家,把玉佩托于掌中,只觀一眼,就放在櫃台上,搖頭笑道︰「小娘子目若朗星,洞若觀火,就不要戲耍老朽了,這塊玉琢之不足五載,玉質也不算上乘,小娘子應拿去當鋪,或可換二兩銀子。」
墨九一臉不解地瞪他,樣子老實之極︰「不是古董?」
掌櫃眉頭都在笑,「不是古董。」
墨九「哦」一聲,又把玉拿回來,反復看,「可我祖宗昨晚上才托夢于我,說這是先秦時代的和田玉,都傳祖宗十八代了,怎會不是古董哩?」
「這……」掌櫃啞口無言。
藍姑姑丟不起這人了,她一把抓住墨九的手,連同玉一起拿了,點頭哈腰地給掌櫃告歉,想把墨九拉走,可墨九人小力卻大,丟開她,又跑到掌櫃面前,趴櫃上道︰「掌櫃別不信,你再瞧一眼,真是我祖宗托夢告訴我的。」
迎上她晶亮的眸子,掌櫃皺眉考慮一瞬,突道︰「敢問姑娘祖宗是誰?」
藍姑姑︰「……」
莫非瘋病會傳染?連這掌櫃的也染上了?
墨九笑著拿張凳子坐到掌櫃的面前,一本正經回他︰「墨子啊。」
听到「墨子」的名字,掌櫃明顯一怔,再凝目看她片刻,竟從她的手上把玉接了過去,「姑娘想換多少錢?」
「 !談錢太俗氣了,其實我是有個事兒想與掌櫃商量。」墨九苦哈哈地看著她,一把將藍姑姑扯過來,「您看,我上有七十歲的老母。」把藍姑姑挪開,她又把玫兒扯過來,「下還有十二歲的幼妹。」吸一下鼻子,她道︰「所以,我想在墨家堂口混口飯吃。」
掌櫃意外地微笑道︰「小娘子如何看出來的?」
墨九盯著他大拇指上的板指,「玉坎板指,自當姓墨。」
這些墨家內部的事兒,都是墨九那一日從墨靈兒嘴里撬出來的。可掌櫃那里知曉?他驚疑一瞬,隨即哈哈大笑,「小娘子好眼力,實不相瞞,老朽正是墨家坎門長老申時茂。」
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又有些唏噓,「依小娘子的本事,想在墨家堂口掌事也不難。只我墨家近日平白招了禍端,如今族中無人主事,幾個長老都去了臨安,老朽又不管事……」
「懂!」墨九點點頭,干脆道︰「那長老對趙集渡的事,也不感興趣?」
申時茂問︰「趙集渡有何事?」
墨九慢慢從懷里掏出羅盤,在申時茂突然凝重的目光注視下,慢聲道︰「那一日我途經趙集渡口,羅盤以轉針示之,針轉而不止,強且有力,必集大冤。墨家子弟以兼濟蒼生為己任,如今且不說那墓葬現世,古董遍地,就說連日大雨成災,乃冤怨之氣影響風水致禍,洪澇之災傷及眾民,長老也不管麼?」
「你待如何?」申時茂還在看她手上羅盤,目光時明時滅。
墨九露出一笑,大言不慚道︰「趙集渡的事,你用得著我。」
坎門長老與大墨家其他長老不同,他閑事不太管,就醉心古玩,這些年在墨家一直管著與之相關的堂口事務,座下徒弟倒也多,還真沒有一個像墨九這般機靈的。
沉吟一瞬,他道︰「莫非小娘子想拜老朽為師?」
「不。」墨九笑道︰「我想收你為徒。」
申時茂一把花白的胡子僵硬了。
這句話實在猖狂,且不論其他本事,便是他的年紀也可以做墨九的爺爺了。
氣氛僵持著,藍姑姑與玫兒也有些尷尬,墨九卻不在意,收回羅身起了身,「剛才那句玩笑的,長老不必介意。」
申時茂面色一緩,正想尋著台階下來,卻听墨九又道︰「你這般資質,又如何做得我徒兒?」
幾個人再一次愣住,藍姑姑都想大喊從來不認識她了,墨九卻笑眯眯上前,捏住申時茂的手,重重握了握,「期待與長老合作,你考慮一下,三日後我會再來。」
完全不知自己的行為有多麼驚世駭俗,她意態閑閑地轉身,瞪向藍姑姑與玫兒。
「在發什麼呆哩?走了!留下來,這老頭也不會請咱吃飯。」
申時茂蹙緊眉頭,看她走出內室,繞過櫃台,撩起南紅珠簾,微微一頓,又疾步回來,走到他面前不客氣的攤開手。
「差點忘了,我家祖傳的玉你收了,還沒給銀子哩?」
她那玉最多值二兩銀子,可申時茂是一個慈愛的長者,她都「上有老下有小」了,他又怎好意思只給二兩?
于是他問︰「你要多少?」
墨九豎起兩根手指。
申時茂笑道︰「雖非古董,也是緣分,二兩太少,老朽給小娘子二十兩。」
墨九把指頭在他眼前一晃,很認真地︰「我是說二百兩。這是我家祖宗托夢告訴我的,我祖宗可從來不說假話的哦?」說到此處,她兩根指頭變成一根,指向申時茂的臉,「你不肯出二百兩,難道是認為我祖宗墨子會說假話?」
「唉!」申時茂吩咐完伙計拿錢,又嘆一聲︰「三日後,老朽靜待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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