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吆喝聲蓋過了街上的嘈雜,重重落入耳際。墨九皺了皺眉頭,還未吭聲,駕車的阿陳便收了鞭子,將馬車停在了路中。可他們的馬車在前,三司使的馬車在後,這樣狹窄的街道,他如何讓得過?
阿陳躊躇道︰「使君大人,告謙……」
「阿陳!」墨九阻止了他,「道什麼歉?你好端端駕車,又沒撞著人,何錯之有?」
說罷她打簾子從車窗望出去,只見白茫茫的飛雪下,那輛橫沖直撞的馬車比她的馬車大了些許,造型也很特別,盤踞在街面上,將街道擠了個滿滿當當。
在她撩簾的時候,那馬車的主人也正打開簾子來看。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正好對上視線。
這一瞧,墨九愣了愣,隨即「噗」一聲,就笑了。
後面的人很不高興,抿著嘴,「你在笑∼什麼?」
墨九看那貨虎視眈眈的眼,嚴肅、冷峻,卻還是忍不住發笑。
她這時還不曉得三司是做什麼的,也不曉得三司使是個什麼樣的官職,可那一張白雪光暈映襯下的俊臉,分別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正太啊?肌膚白里透紅,女敕得像可以掐出水,穿了一襲朱紅色的錦袍,頭發上還簪了朵花兒,讓她不由想到了西門慶。
當然,車里的俊美正太沒有西門大官人的**,他長得還要華貴些,精致些,那五官像一幅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來的畫兒似的,怎麼看怎麼可愛,若非他刻意擺出的威儀,墨九會以為是哪家的漂亮男孩兒偷跑出來了,上去掐一掐他的臉。
可古人早熟,小正太也是一樣。
他虎著臉,對她的嬉笑極是不悅。
「小爺在問你,笑什麼?是我長得好笑?」
「咳!」墨九收斂住笑容,目光爍爍看他,「我笑可笑之事,與你何干?」末了她也不多言,只看了看兩邊被糟蹋的街市,「這位小……大人,你有沒有發現,不是我不肯讓你過去,而是根本就過不了?那你若非要我讓,可有麻煩你高抬貴車,從我頭頂上抬過去了?」
「嗦什麼?還不快點前進?」
俊俏的小正太虎著臉,很嚴肅,可墨九漆黑的眼中卻全是笑痕。
她盯住小正太,慢吞吞的吐口氣,看熱氣受冷空氣之後變成一團白霧,好玩地扇了扇,方才不緊不慢地道︰「我原本是要走的,是你的人凶巴巴的不讓我走。現在你讓我走了,我卻又不想走了……都阻在這里好了,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做。」
「放肆!」小正太又是一喝,「你膽子好大,竟敢藐視朝廷命官?再不前行,別怪小爺不肯饒你!」
「嚇死我了。」墨九做了個怕怕的表情,爾後冷笑著也嚴肅了臉,「小大人既然自稱朝廷命官,便當為朝廷做事,為百姓謀福祉。可你看看你的行為,不,你手下這些人的行為。一路飛車過來,吆三喝六,把街上都撞成什麼樣子了?我還真不信,這皇城根下,也會沒有講理的地方……」
那小正太听她說完,微微仰首,這一回,卻未動氣。
安靜坐著,他看她的目光深了深,「你待如何才肯走?」
「我不如何。」墨九今兒打扮得精神,長發綰了個簡單的發髻,白皙修長的脖子,尖細漂亮的下巴,精致的五官,這般往外一伸,那一雙冷眸里,綻放的光芒便顯銳利,連言詞也強勢了幾分,「大人什麼時候賠償攤主的損失,什麼時候給人道歉,我這輛馬車就什麼時候走。」
「好大的口氣。」小正太嘴角輕勾,「我若是不哩?」
「那你要麼高抬貴車,從我馬車頂上抬過去,要麼退回去繞道走。」
「好有意思的小女娃。」小正太自個年歲也不大,卻叫墨九是小女娃,「那小爺便等著好了,看你能待多久。」
說罷他懶洋洋地靠在車上,一瞬不瞬地盯著墨九姣好的容顏,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情態很是閑適。
墨九撐住額頭,笑道︰「小孩子果然固執,好啊,耗著唄。」
听見「小孩子」三個字,那小正太立馬黑了臉。可墨九卻不理會他,徑直放下了簾子。
這光景讓墨九不由想到後世汽車發生擦刮之後,誰也不服誰的場面,失笑地搖了搖頭,卻不肯與這廝在這里干耗。
她的車在前方,圍觀的人又多又雜,兩輛馬車都被擠得水泄不通,她從馬車前方撩了車簾,朝阿陳招手,待他湊過頭來,小聲道︰「他們不賠錢,你就等在這里,不許駕車離開。」
「可……」阿陳似有猶豫,「那是三司使。」
「我管他死不死。」墨九眉輕輕一挑,小聲道︰「按我的吩咐做。」
吩咐完,她又從簾子探頭出去,朝那小正太飛了個似笑非笑的眼風,像一只佔了便宜的貓兒,慵懶、嫵媚,小正太一愣,臉微微一紅,便「撲」的放下簾子,不再看她。
這正中墨九下懷。
她抿了抿唇,眸底精芒乍現,對玫兒道︰「你與藍姑姑在這,等會與阿陳一道來接我便成。」
「姑娘要做什麼?」玫兒看著她的笑容,心底發。
「時辰差不多了,我得去金瑞殿听封啊?」
墨九揚起笑容,舒服地伸個懶腰,借了藍姑姑的身子擋著,從馬車前門自去了。
——
第一次踏入南榮的心髒,皇城的金鑾殿,墨九心底有些小激動。
考古的人,對任何有考古價值的東西,都抱有興趣。
更何況,這並非影片,並非史料,而是活生生親歷?
就這般邊賞邊走,等墨九到達金瑞殿時,里面的人都已經齊活了。
至化帝召她來,自是排在政事之後,故而她辰時進去,皇帝和權臣們都閑了下來,君臣之間小議著政事。今時不同往日,氣氛有些緊張。尤其那些與蕭家走得近的大臣,臉上都略略帶有慘淡之色。不過,幾日過去了,皇帝並沒有對蕭乾動手,也未深查蕭家黨羽,讓他們又懷了一絲希望。
一個位高權重的臣子,要動他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哪怕他是皇帝。
第一涉及穩定,牽一發而動全身,蕭乾落馬,將有無數人受其牽連,到時候,恐會動搖國之根基。二來削弱了蕭家,便會成全謝家,一枝獨大的局面,恐怕也並非至化帝願意看見的。宋熹已是太子,外戚太強,必將尾大不掉,危及江山,屆時太子豈非受謝家掣肘?第三沒有任何人相信蕭乾會真的謀逆。
亂臣賊子的罵名,並人人可擔得。
蕭乾手握調兵之權,可若他是個聰明的,就算有什麼想法,這時謀逆也絕非良機,更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為了一個根本就沒有把握的結果鋌而走險,就算把皇帝拉下馬,他自己坐得穩?
故而,他們都認為,英明如至化帝,定有自己的思慮與盤算。
「稟陛下!」殿下值事官大聲道︰「墨家鉅子到。」
「宣!」至化帝正襟危坐,語帶笑意。
「喏。」值事官尖著嗓子,高聲喊︰「宣︰墨家鉅子覲見。」
大殿之上,回音很響,聲音傳出去,很快便有腳步聲傳來。
幾乎霎時,殿內眾人的視線都齊刷刷望向殿門。
墨九邁著沉穩的步子,不徐不疾的入殿,面上帶著淺淺的微笑,雲髻堆翠,雙眸晶亮,身姿曼妙,風姿無雙。尤是那一襲海棠色的羅裙,將她白皙的肌膚襯得光潔如玉,盈盈一握的腰身,有小婦人的嫵媚,又有男子才有的颯颯英氣,可謂國色天香,欺梅賽雪,天然一段風韻處,勾魂奪魄如仙來,便是這些見慣了美人的男人,也個個驚愕。
他們震驚于她的變化。
也吃驚于她絕美的容顏。
這世上,竟有生出如此美艷的婦人?
眾人心有所想,目光便挪不開。
墨九卻似未覺,繼續往前方走,目光略過眾臣,看見了列班前方的東寂。
今日小朝,太子也上殿議政,與穿著官袍的眾臣相比,宋驁身上明黃的太子蟒袍,便顯得尊華不少,看見墨九走過來,他剎那入魔般微微一怔後,面色如常的笑了笑,俊美的臉上,便不余其他情緒了。
墨九唇角翹了翹,潦黑的眸子望向龍椅上的至化帝,拜道︰「墨九參見陛下,願陛下安康吉祥,福壽延年。」
她聲色清脆,語調沉穩,卻不跪。
至化帝老眼緩緩眯起,眼角的皺紋似乎都帶了凜冽。
可他沒有責怪,卻是抬手,「鉅子平身。」
「謝陛下。」墨九再施一禮,便直起身子,靜靜而立,她沒有第一次上殿面君的緊張,可燈火下的美艷面孔上,也有幾分傻乎乎的迷茫,似乎與往常那個「瘋子墨九兒」沒有任何區別。
看她這般樣子,至化帝又松口氣,「李福,頒旨。」
他聲音出口,李福卻沒有動靜。
至化帝轉頭看去,只見那宦官直勾勾看著墨九在發傻。
「咳!」至化帝聲有嗔怨,「頒旨,賜金寶。」
宦官回過神來,嚇得脊背生涼,弱弱的應「喏」,趕緊捧過聖旨,高喊唱起,從「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便開始,大概意思是說到墨家傳承千年,為了國家的政事操碎了心,墨家鉅子又文武兼備,是國家的棟梁,朝廷的柱石,特地御賜金印一個,望今後好生與朝廷合作,共創南榮盛世雲雲。
念旨的聲音抑揚頓挫,很有節奏,大殿里半點聲音都無。
待他念完,便有小太監奉上明黃綢緞蓋著的一方金印上前。
人人屏氣凝神,看向墨九和那方金印。
有了它,墨家鉅子位便再無疑慮了。
宦官看墨九直愣愣站著,眉頭微蹙,「還不跪下謝恩?」
墨九曉得怎麼也逃不過這一遭,慢慢拎著裙子跪下,拜了拜皇帝,雙手慢慢抬起準備接金印,嘴上高聲道︰「墨九謝陛下恩典。」
「陛下!」
這時,殿外卻傳來值事官的聲音。
「三司使蘇逸求見。」
南榮的政體特點是中央集權,自皇帝以下,設有中書、樞密、三司三部門,分別掌管政、軍、財三件國之要務。所以,宰相、樞密使、三司使三個人的事權幾乎不相上下。三司使的官職等級不如宰樣,可權限卻不小。雖然三司是最開始是為了分割宰相的財權而設立的,可發展到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無所不管的部門,職權範圍涉及到兵、戶、工、禮、吏部的事務,且包辦地方州縣所有的財政事務,甚至掣肘監察部門的職權。
有銀子,就有話語權,這一點古今通用。
而這位與宰相謝忱、樞密使蕭乾共分權務的三司使蘇逸,也是南榮了不起的人物。
在年輕的一代朝臣中,位高權重者,就數他與蕭乾。
一文一武,可謂至化帝的左臂右膀。
他是個孤兒,與蕭家和謝家那種擁有盤根錯節的強大根基和關系網不同,他沒有後台,沒有黨羽,打出生起,便沒有見過他的親生父母,是由廟里的和尚撫養長大的。可他吃住都在廟里,卻始終是俗家弟子,和尚也是有學識的人,打小教他識文斷字,學武挽弓,他也是個聰慧的孩子,不僅學得模有樣,還大大超出了同齡的孩子,五歲能詩,七歲能獵,成了臨安府有名的神童。
十六歲,蘇逸金鑾殿上獨佔鰲頭,由至華帝親點狀元。他當即口述三十三條見解獨到的治國之道,至化帝贊其大才,未入翰林供職,便任了度支中郎。一年後,便連升三級,被至化帝委以重任,一躍成為南榮最年輕的官員,年僅十七的三司使。
听到蘇逸的名字,至化帝臉上笑容轉暖,「宣!」
洞開的大殿門口,一個人影大步進來,身上朱紅色的錦袍輕輕擺動,一雙織錦皂靴踩得嘎嘎作響,他聲音清脆,嗓音獨特得似乎未月兌稚氣,可卻少年老成,一舉一動都極為嚴肅。
墨九沒有抬頭,便感覺到有一束光芒似乎刺破空氣,落在她的頭頂。
然而,蘇逸拜倒在她身側,「微臣來遲,請陛下恕罪。」
至化帝笑道︰「愛卿免禮!可是有收獲了?」
蘇逸慢慢抬頭,眸中盡是少年權貴才有的驕傲之色。
「幸不辱命,微臣收獲不小,且抓獲了潛逃的易展風。」
金碧輝煌的金瑞殿中,光線極為明亮,蘇逸話音一落,燈火中那一張張臉,便精彩萬分。
眾人各有所思地望向至化帝,個個緘默。
墨九的手心,也微微攥緊。
易展風找到了,那個有可能與他同一個時代的人?
風雪未停,呼嘯著盤旋在皇城的上空,銀白色的光芒映襯著這片土地,似一雙冷漠銳利的眼,要看透這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又是一塊純白色的抹布,要擦盡這世間所有的污泥。
南榮至化三十年臘月初一,這日的風雪,鵝毛般漫天飛舞。
這一日,南榮政局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方唱罷我登場,暴風雨前的金瑞殿,是寧靜的。
事情又起變化,仿佛提前聞到了鮮血的味道,人人都在等待,很安靜的等待,卻又都在暗自醞釀自己的後路。蕭家與謝家斗了這麼多年,未分勝負,如今眼看蕭家被謝家斗倒,就要完蛋了,為什麼三司使蘇逸會跳出來,而且听他話里的意思,是受了皇帝的指派?
這到底唱的哪一出?
囚車麟麟駛入宮城,在禁軍的押解之下,一個渾身染血,衣衫不整的男人,低低的申吟著被兩名禁軍拖入殿內,重重丟在大殿中間,登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至化帝眉頭一皺,還未開口,宦官李福便斥道︰「你就是易展風?」
那個男人趴伏在地上,像挨過打,上氣不接下氣,竟是說不出話。
宦官李福又道︰「抬起頭來。」
那個人雙手染血,在地面上拖出了血跡,吃力的使了好幾下勁,方才慢慢抬了頭。
「參見……陛下……」
「啊!」墨九盯著他的臉,驚住了。
在這之前,關于易展風到底是誰,墨九曾經考慮過千萬種可能,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易展風居然會是喬佔平。墨九記得,在尚賢山莊水榭時,喬佔平改變了置放雲雨蠱那個密室的十二生肖機關,但在坎墓復位和巽墓重置的事情發生後,她根本就沒有把這些事與他聯系起來。
原因很簡單——喬佔平已經死了。
就死在臨安,死在大牢里,畏罪自殺的。
可如今死去的人活生生在面前,說明了什麼?
當然不會是詐尸。
在眾人驚訝的疑惑中,蘇逸拱手望向座中同樣疑惑的至化帝,高聲道︰「陛下,此人名叫喬佔平,易展風是他混入墨家乾門時的化名。」說到此處,他從侍衛手上拿出一個軟皮的面具,揚了揚,唇角帶出一絲了笑,「當然,喬佔平曾是墨家乾門長老,最熟悉的便是乾門,容易給他進去。但乾門熟識他的人也多,所以,他使用了這個面具。」
墨九看著那個面具,心里微涼。
幾乎下意識的,她眼風掃向了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