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機老人和溫靜姝會在蕭乾的宅子里,說來意外,可仔細一想,其實也不算太意外。
想來陸機那老頭兒也不是誠心想給完顏修做什麼「隨軍醫生」,南榮與珒國的戰事一開,他就曉得他的寶貝徒弟要披甲上陣,事先去了完顏修的大營,估計也是為了在關鍵時候可以助徒弟一臂之力。
當然,如今仗還沒有打他就找來了,估計原因有二。第一,相比在完顏修那里受煎熬,他自然願意在蕭乾這里來吃香喝辣。第二,那一個讓他大呼三聲「天要亡我」的瘟疫,蕭乾可解,他卻不可解。
這種醫之聖手,對于世俗的功名利祿或許沒有那麼大的追求,可是對于醫道上的攔路虎,尤其是自己解不了的麻煩,一定會心生好奇,不破難題誓不休。
如此一來,這老頭兒怕是賴上蕭乾了。
墨九進入膳食廳的時候,陸機老人正端坐在主位的一張紫檀木雕花大椅上,蕭乾並不在室內,只有溫靜姝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一雙素手輕撫茶盞,笑意盈盈地與他大道茶道。
什麼茶韻、茶色、茶香、茶味的……墨九听得頭都大了。不得不說,人無完人,她對機關巧術一道堪稱大悟,可是對于茶道……與那些琴棋書畫一樣,皆是一竅不通。
不通也就罷了,關鍵這貨還有一個缺點。
她見不得不喜歡的人談得興高采烈。
懶洋洋走進去,她端過溫靜姝沏好的一小杯茶湯,看著那清麗誘人的顏色,微微抿唇一笑,如牛飲水一般倒入喉嚨。爾後在陸機老人和溫靜姝一副見鬼的目光瞪視下,哈哈一笑。
「好極好極,果然是好茶。」
她也懂得?陸機老人目光微亮,「好在何處?」
墨九道︰「好處太多。」
陸機老人道︰「何不一一道來。」
墨九道︰「你看這大熱天的,此茶解渴最佳……可稱聖品。一入喉嚨,水一樣流下肚皮,干焦焦的喉嚨管,也一下子就滋潤了……好好好,太好了!」
陸機老人︰「……」
他像看怪物一樣的瞧著墨九,又心疼地瞥一眼被她喝光的茶杯,就差捶胸頓足了。
溫靜姝則是抿著唇微微低頭,帶一點笑意,對陸機道︰「術業有專攻,嫂嫂不懂茶道,把如此精靈一般美妙的茶湯,當成解渴的普通茶水,屬實是暴殄了天物。」
「呵呵!」墨九干笑一聲,「靜姝此言差矣!」
她瞅著陸機老人與溫靜姝,似笑非笑地坐下來啃蕭乾讓人為她準備的溫暖牌愛心早膳,懶洋洋地道︰「天生萬物,只是各有不同而已。人且從無高低貴賤之分,何況茶?在我看來,能供人解渴的茶,能維系人基本生存的水都是世上精靈。又來普通與天物之分?」
頓了頓,她又抬起眼皮撩溫靜姝一眼。
「就比如你與我。我比你年輕、貌美、逗人喜歡……難道說,我就是人中精靈,而靜姝你就不是人了?換了旁人這樣以貌取人,你會不會心酸難過?」
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年輕貌美……也就是墨九了。
可偏生她說的是事實,她確實比溫靜姝年輕貌美。
被她荒誕的對比一噎,溫靜姝臉色微微一變,手心微攥著,臉上維持著僵硬的微笑,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
而陸機老人對她的歪理邪說不以為然,卻對那句「人且從無高低貴賤之分」有點感興趣。
這話完全有別于時下之人的觀念,算得是一種新奇的理論。若換旁人,肯定會覺得此女簡直觀念有駁倫常,該浸豬籠、燒死。可他卻饒有興趣的盯著墨九。
「人生來皆有高低,有貴賤。為何你卻說並無?」
墨九覺得與古人講「人人平等」的觀念有點牽強,加上水晶包子還有很幾個,等會兒放涼了估計會影響口味。
于是,她不想花時間給陸機老人做科普教育了。
「高低貴賤只是自己給自己上的枷鎖而已,不是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嗎?有些人生來就凌駕于旁人之上,有些人生來就低人一等,表面看來,確實如此……可這高低與貴賤,其實都刻在皮上,而非在骨子里,旁人這麼認為也就罷了,若自己也認命,那就真的低了,賤了…噫,難道我說錯了?」
陸機老人琢磨一陣,點點頭。
這個老頭兒,原本就是個異類。從他東一鋤頭西一棒槌的四處瞎蹦噠,就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不喜歡受封建教條主義束縛的人,所以一般人接受不了的新觀念,對他來說,反倒很容易引起共鳴。
他哈哈一笑,似心情很好,對墨九似乎也添了好態度。
「小小女娃,確有獨到之處。也不枉六郎兩城換你……」
墨九隨口忽悠幾句而已,沒想到老頭子能贊她,微微詫異一下,她咬著包子回頭,瞪他一眼,防備地道︰「少夸我啊。這些水晶包子都是我的。」
陸機老人一愕。
剛想夸她聰慧,馬上就原形畢露了。
看她護食的眼神兒,他又有些哭笑不得。
「小女女圭女圭,等會兒吃完了,我老人家有事與你說。」
「哦。」墨九瞥溫靜姝一眼,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兒。于是想也不想就拒絕︰「那也得看我有沒有空閑了。」
陸機老人︰「……」
墨九懶洋洋咬一口包子,咀嚼著,腮幫子鼓了起來,「等會兒我的事情還多呢。六郎的事兒可都是頭等大事,你一個糟老頭子,有靜姝伺候著你,逛逛園子,喝喝茶,提提籠子,溜溜鳥就得了唄。大戰當前,就不要佔用大家太多寶貴的時間了嘛。」
陸機老人心頭氣血再次翻滾。
那種熟悉的,上一次在金州被墨九氣著的暈眩感又上了頭。重重咳嗽一下,他道︰「你這個小女圭女圭好沒禮數,我老人家是這樣的廢物嗎?你怎就不想想討好我捏,或許我能為你找到失顏之癥的治療法子?」
「我謝謝你了!」墨九頭也不抬,咬著包子喝著粥,把那把精致的小勺子在碗里反復翻攪一番,懶洋洋地道︰「青,出于藍,而勝出藍。冰,水為之,而寒于冰。有蕭六郎在,我估計是用不上你老人家了。」
她毫不客氣的嫌棄,讓陸機老人很受傷。
原本因為喝了溫靜姝的茶,與她論及茶道而生出的好心情,不過片刻工夫,就被墨九給破壞完了。他好心好意尊重她的意思,想先與她先說道說道靜姝的事再去找蕭六郎,沒有想到她卻不領情,完全無法交談。
他哼一聲,臉色難看地拂袖而起。
「我老人家不與晚輩理論,找我徒弟去。」
說罷他轉頭看向溫靜姝,「我們走!」
溫靜姝人如其名,是一個溫婉淑靜的女子,嘴里輕道一聲「噯」,回頭瞄一眼墨九,卻笑道︰「師父先走,我與嫂嫂久未見面,說幾句就過來。」
陸機老人與墨九不對付,回頭瞪她一眼,哼一聲,「快點,一會兒六郎等著你泡茶呢。他可是最喜歡你泡的雨前龍井。」
「咳咳咳!」
墨九一口稀粥差點兒噴出來。
幼稚!
這老頭兒也太幼稚了。
居然想用這樣的法子來打擊她?
如果用溫靜姝就能對她造成傷害,那她還要不要活了啊?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巴,她對著陸機老人的背影,拔高嗓子大喊一聲,「喂,老頭子,外頭風大,小心閃了舌頭啊!還有你那個寶貝徒弟,要是有人要的話,趕緊差人領走,不必謝我!」
陸機老人當寶似的徒弟,在她那里卻像個廢舊貨物,好像她分分鐘想要把蕭六郎送人似的。陸機老人氣得肝兒一顫,脊背僵硬半晌兒,大抵曉得論嘴上工夫,他不是這小女娃的對手,索性裝聾作啞,徑直離去了。
膳廳里只剩墨九與溫靜姝二人。
墨九安靜地吃著早飯,並不理會款款過來的溫靜姝。
靜默片刻,還是溫靜姝率先開口。
「又見面了,嫂嫂。」
「是啊,幸會幸會!」
「每次見到嫂嫂,似乎都有不太好的事兒發生?」
這是說她惹禍麼?墨九笑道︰「靜姝說得是,也是怪得很,我每次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兒,也都能遇見你……」說罷她抬起頭,凝視溫靜姝的臉,笑吟吟道︰「你說你到底是陰魂不散,還是我這些不太好的事兒,都與你有關?」
這是兩個女人自天隱山那一次長談之後,第一次單獨談天。可彼此間的交流氣氛,很明顯比那一次更加不友好。
溫靜姝對墨九的態度是早就習慣的,她並不生氣,那脾氣也養得格外的溫和,明明被墨九冷言冷語地擠兌了,卻不委屈,更不與她爭執,只笑笑就過去,換了話題。
「嫂嫂害得我好慘。」
「我是好人,從不害人。」墨九很老實。
「嫂嫂上次說……」溫靜姝目光帶了一抹復雜的笑意,視線慢慢從她白皙的面孔挪到她平平的小月復,「你說你懷上了六郎的孩子,害得靜姝傷心了好久呢。」
噫,這女人膽兒大了?
居然敢直接說出對蕭六郎的心思了?
「疑似懷孕懂不懂?」墨九剜她一眼,「再說我與六郎懷不懷孩子,你傷的是什麼心?你是蕭六郎的二嫂,莫要忘了身份。」
「嫂嫂說的是自己吧?」溫靜姝蒼白的唇有些涼。
「我啊!?」墨九不以為意,盯著碗里的粥,「我與你不同。靜姝未必不曉得,蕭乾在金州親口對著無數珒兵將領和完顏修說,我是他的女人……這個身份,是他親口確認的,想來與靜姝你,卻有幾分不同的。」
溫靜姝一怔,眸底有陰霾拂過。
只一瞬她又恢復過來,輕輕挽出個笑容。
「嫂嫂恐怕也不曉得,師父做主,我與二郎和離了。」
墨九心里「咯 」一下。
不是為了這句話,而是她話里的潛台詞。
她與蕭二郎和離了,說明什麼?說話她已經有了正大光明覬覦蕭六郎的權利了?還有,陸機那個老糊涂是準備要為他的寶貝徒弟和寶貝侍女拉紅線?
心里冷哼一聲,墨九挑眉,不溫不火地撩溫靜姝一眼。
「那又如何?」
溫靜姝笑笑起身,「不如何。我只是想說,靜姝如今已是自由之身,而嫂嫂,還是蕭家長媳呢。你如此不顧身份,不顧婦德,與小叔子眉來眼去……」
「靜姝大錯特錯!」墨九當即打斷她,嚴肅地皺著眉頭,一本正經道︰「我與蕭六郎那不叫眉來眼去,那叫奸夫yin婦……」
溫靜姝被她怔住,她卻莞爾一笑。
「畢竟昨天晚上我就睡在蕭六郎的床上……」
「……」
墨九在言詞上是從來不肯吃虧的,也很少有吃虧的時候,加上她根本就不在意溫靜姝特別在乎的那些教條與封建思想,故而,她打擊起溫靜姝來,簡直就是一個巴掌拍在牆上,摳都摳不下來。
最後,溫靜姝與陸機老人一樣,是吃了她一肚子氣走的。反倒是墨九,吃光了營養早膳,哼著小曲,負著雙手,在兩個一直拿怪異目光審視她的丫頭帶領下,在書房外面逮到了薛昉。
據他交代,蕭六郎去了城外的駐軍大營。
而薛昉是回宅子里來拿一份卷宗的,馬上就得過去。
墨九二話不說,嚷嚷著就要跟他去。
薛昉起先是不肯應的,軍營重地,都是老爺們兒,像墨姐兒這樣水靈的姑娘去了,豈不是擾亂軍心。可他落入了墨九的手里,又哪里掙扎得起來?
于是幾番抗拒不過,他為墨九準備了一匹棗紅馬,二人一路到了均州城外的駐軍大營。
讓墨九不爽的是,陸機老人和溫靜姝居然也在。
不是女眷不能來嗎?她惡狠狠瞪了薛昉一眼。
薛昉生怕惹火燒身,縮了縮脖子就下去了,連稟報都忘了。
墨九也不介意,一個人站在門口。
大帳里就三個人。一個蕭乾、一個陸機,一個溫靜姝,可氣氛卻有一點古怪,也不曉得陸機老人說了些什麼,蕭乾臉色不太好看,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緊緊抿唇不吱聲,而溫靜姝這一回表現得卻像一個小媳婦兒了,頷首垂目,默默伺候茶水。
真是賢惠啊!
墨九有點不明白,這些婦人為什麼就不能在男人面對有點自我呢?非得表現得一副討好的樣子,不曉得男性本來就屬「賤」的嗎?
搖了搖頭,她先在心底為溫靜姝的感情點了一根蠟,而爾才慢騰騰走進去,似乎並沒有看見陸機和溫靜姝也在,嫌棄地四周左右,打了個噴嚏。
「蕭六郎,你這里該噴些殺蟲藥了!沒看見有兩只蒼蠅在飛嗎?」。
這樣挑釁味兒十足的話,讓陸機老人被她氣得還沒有平復的神經,再一次狂跳如雷,那一顆受傷的小心髒也在不停的吶喊——此女到底何方妖孽投生,為何老天不收了她啊!
蕭乾看到墨九進來,面色稍稍添了一絲暖色。
無視于她話里的不敬,他輕聲問︰「阿九來了?」
墨九沖他莞爾一笑,走到他的面前,目光專注地凝視著他的臉,「六郎是不是又有什麼為難的事?」
蕭乾嘆息,「並無。」
墨九眨眨眼楮,意有所指地道︰「你可千萬甭跟我客氣。你曉得的,做這種修枝剪葉的事兒,我最拿手。保證來一個掐死一個,來兩個掐死一雙。」
「又胡鬧!」蕭乾嗔怪的一瞥,並不太顧及陸機老人與溫靜姝在旁,牽著她的手,把她拉坐在自己的右側位上,目光里的詢問有著濃濃寵溺,「阿九可有吃飽?」
墨九喜歡她關心自己的肚月復。
「嗯」一聲,她點頭,「好飽。就是那個水晶包子,要是多幾個就更好了……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幫你打蒼蠅,你再讓人給我做水晶包子,我要一連吃三天,天天吃,直到吃膩為止!」
蕭乾︰「……」
這個婦人好吃的性子不是一日兩日,她不僅可以把一切的事情轉化為吃,還把他的恩師比喻成「蒼蠅」,也屬實大膽了些。
「阿九莫要胡說!」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望著陸機老人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恩師,陸機老人。」
墨九「哦」一聲,仿若剛剛發現那老頭兒一般,瞪大雙眼道︰「幸會幸會,原來是六郎的師父啊!怪不得這麼英俊……師父你好,我是墨九啊!」
陸機老人再一次氣得心髒抽痛。
這小女娃分明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卻能夠裝得像是第一次見面似的,臉上那嚴肅的樣子,若不是因為她嘴里那只「蒼蠅」就是自己,他也一定會被她騙了去。
「哼」一聲,他不看墨九,只對蕭乾道︰「如今你是長大了,翅膀也硬了,為師也管不住你了。但是,靜姝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為了你,她吃那般多的苦,你若不管她,為師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蕭乾面色微微沉下。
他不喜歡墨九听見這些糟心的事兒。
可墨九自己卻不以為然,「不對啊,師父老當益壯,身強體壯,依我觀看,便是靜姝死了,你都死不了!」
「噗」一聲,陸機老人嘴里的茶水噴了。
「你……你……」他指著墨九,氣得一句話說幾次都說不明白,反倒是溫靜姝,安撫地順著他的後背,微微責怪的眼波掠過蕭六郎,又用一種無奈的表情對墨九道︰「嫂嫂,師父年紀大了,經不住你的玩笑,你怎麼說靜姝都沒所謂,對老人家還是得客氣一點,管管你的嘴。」
這貨慣會含沙射影,這意思是說她暗地里欺負了她唄?
墨九服氣了。
古時候的深宅婦人,總有那麼一種柔情似水的淡淡憂傷,從來不肯真實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永遠把自己放在一個由著男人來安排命運的可憐境地……旁人如此,溫靜姝也如此。
其實目前為止,她並不恨溫靜姝。
因為她還沒有做過什麼讓她十足討厭的事。
相反的,墨九有一點可憐她。
可憐她在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還能生出的那麼一點點攻擊力,一點對她與蕭六郎的感情造不成任何威脅的攻擊力。
她深深看了溫靜姝一眼,笑了。
「六郎,這麼點小事兒,你就允了吧。師父說得對,靜姝也不容易,吃了那麼多的苦……」
蕭六郎的臉色,當即就黑了下來。
這個婦人,昨天晚上還在他的懷里,與他百般纏綿,溫柔小意,今兒就變了一張臉,想把他推給旁人了?難道她會看不出來,陸機老人其實是想他把溫靜姝收房?
黑眸微微一深,他盯住墨九。
「阿九又欠收拾了?」
一個「又」字,讓墨九不免想到昨天晚上的「收拾」。她無辜地眨眨眼,手從案幾上伸過去,越過一個青花的茶盞,慢慢搭上蕭乾的胳膊,語氣嬌嗔。
「六郎也真是,收了靜姝而已,那有什麼?不就是多一個使喚丫頭嘛。反正我身邊也缺個可意的人伺候,靜姝伺候你師父也是有經驗的,更懂得你的生活習性,左右都找人伺候,何不找一個熟悉的?」
------題外話------
小伙伴兒,今兒的結束了哈,明兒咱繼續——
麼麼噠,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