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或生,或死。」
兩個人,四只手,緊緊相握。
「其實你的決定,我早就已經知道的,不是嗎?」。
看著他漸漸回暖的臉,墨九「噗嗤」一聲笑了。
「阿九……」
他的世界,有她歡喜,無她不全。
就這樣默默相擁,默契對視間,他認同了她的話……
一個小小的空間,似乎成了他們全部的世界,也是共同的世界。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兩個人許久都沒有說話。
帳子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人是自私的,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大多人做不到。可那些人……如果是親生父親,女乃女乃呢?
墨九相信,在此之間的日子,當蕭六郎陪著她沒日沒夜瘋耍的日子,他一定為了這件ˋ事而疼痛地糾結。
是扯大旗自立為王,取代珒國,聯盟北 ,隔著淮水與南榮劃江而治?還是……拋棄這所有的一切,回去贖回蕭府一干人的性命?
墨九也笑︰「那麼,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準備怎麼選擇了嗎?」。
「呵!」他笑了,是輕松的笑。
「不要丟下我,你這麼美,我怕別人把你搶走!」
他雙手鉗子似的箍住她,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緊得墨九有些呼吸不暢,只剩一雙大眼楮瞬也不瞬地落在他俊美如天神的臉上,語氣帶了一點兒撒嬌。
墨九微微一笑,「難道你忘了?彭欣曾經說過的,雲雨蠱宿主一個死亡,另一個必死無疑?」
想來,是他說不過她了罷?
他目光越發深沉,卻無言語。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這本來就是雲雨蠱宿主的命。蕭六郎,你難道忘了雲雨蠱?我們是一體的啊,又怎能眼睜睜看你涉險?」
幾乎喃喃的,他道︰「我以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該讓他的女人涉險。」
慢慢的,他冷冰的眼里,似被染上了某種不一樣的光澤。
晨光里,二人靜靜相對。
所以,他習慣了保護她,願意把她束在自己的羽翼下,不願她的眼楮看見世間任何的不美好,想要她一生一世,永遠幸福而善意的看待這個世界,如同他過世的母親,不管什麼時候,他回到她的身邊,她都會甜甜地笑喚一聲「六郎」……
在蕭乾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從來沒有想過「生命不止,戰斗不休」這樣的話,會出自一個婦人之口。
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
這就是墨九。
鯉魚斑白的天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照在墨九光滑的小臉兒上,這一刻,充滿了銳氣與光彩,讓她一雙杏仁般的黑眼楮又大又美,仿佛能給人帶去無盡的力量。
生命不止,戰斗不休!
「哪怕你要做這個地球的球長,我也陪你。生命不止,戰斗不休!」
頓一下,她嘴角勾起,像個調皮的孩子,仰頭看他。
「不管你怎樣選擇,我都會留在你的身邊。你如果要殺回臨安,我陪你,你如果要永居汴京,我陪你。你如果要退守漠北,我陪你。你……」
「嗯?」蕭乾沉聲,喉結微微一動,失神般看她。
「傻子,你不會失去我的。永遠不會。」
墨九目光溫柔而專注地盯著他,捕捉到他眼楮里淡淡的無奈,失落,還有那一絲絲若有似無的掙扎,輕輕一笑,緊緊摟過去,像一只壁虎般緊緊攀附著他。
如同嘆息一般,他又說了一句同樣的話。
失去她,便連最後一絲陽光也失去了。
「阿九,我不想失去你……」
他習慣了她橫沖直撞的霸道進駐,習慣了她肆無忌憚的用她奇怪的思想與生活方式來影響他……直到與他的世界接壤,便融為一體。
他防著她,拒著她,可一個雲雨蠱,一段共同走過的歲月,終究改變了他與她命運的軌跡。
他開始有一點怕。怕她會像野草一樣瘋狂生長,慢慢擠開他封閉的天窗。
她帶來了感情,她對任何人都很好,她對任何人都會笑……
一個人行走在黑暗的世界,他一開始排斥這一縷不知從何處射入的惱人陽光,怕她破壞他冰冷世界里的平衡,這里有鮮血、有瘡傷、有痛苦,唯獨沒有感情。
「可我有了你。阿九,你是我的陽光。」
他披荊斬棘不怕疼,腥風血雨不怕傷。
一個沒有軟肋卻有過人能力的男人,是可怕的……
無所畏懼,便會勇往直前。
「阿九……」蕭乾涼涼的眸底,似浮上一絲濕潤的霧氣,「從我離開蕭府那一天,我就不再把他們當親人了,也不把任何人當親人。在我眼里,這個世界,無任何暖意,亦無任何人值得我珍惜。」
而東寂,暖心暖情,但冷血起來,其實也不輸于任何人。
即便他曾被全世界辜負,也還保留了一絲熱血。
可這個男人,傳說中冷心薄情的男人,心其實是熱的。
他俊美非凡、才能出眾、醫術無雙,帶兵如神,擁有過人的智慧,似乎生來上帝之子,非池中物,他應當有更廣袤的空間去施展愉快的施展他的才華。可他小時候,有那樣的身世,長大了與人相交,也是人人都想利用他,卻都防著他,不信任他……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蕭六郎像一個可憐的孩子。
看著他,墨九慢慢撫上他的臉。
那麼,這算不算蕭六郎唯一算錯的一環?終究錯悟了人性!
——可他千算萬算,卻沒有想到自己做不到。
每一個布局,蕭六郎都精心策劃。
這整個過程,簡直就是一局環環相扣的妙棋。
又是個一箭雙雕!
他原本以為可以借東寂之手幫他報仇,而他可以因蕭府之事,在汴京歃血起兵,以家仇之名,正式與南榮為敵,這樣的行為,在以孝為先的社會制度中,能引起大多數人的共鳴與同情。
墨九之前就猜到了。
說一段,他停一下。這次,像是觸及了靈魂深處的一些陰暗,他久久停頓,再無言語。
「可我雖然不想放過蕭家人,不能自己動手……」
「謝忱、謝丙生……謝家一脈,經我之手死亡沒落,算是報得大仇。」
眯了眯眼楮,他冷笑一聲,眸底戾氣似流光乍現,「從那時起,我就發誓,那些人加諸在我們母子身上的,我一定要討回來。謝家是,蕭家也同樣是。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蕭家的孩子,我早就與他們毫無親緣。再回蕭府,我也不曾想過要為蕭家的傳承,擔負任何責任。但蕭家百年旺族,在朝廷關系遍布,門生眾多,我也需要一個蕭六郎的身份……」
再出口時,一字一句只剩冰冷,「我的母親,從來不舍得為難任何人,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一有機會就會周濟別人。還時常告誡我,要善以待人,做好人才有好報。可她就是一個好人,得了什麼好報?」
頓了片刻,他眸底悲涼的神色已然收斂。
抿了抿嘴唇,她沒有安慰他,只是目光柔地,安靜地看他,瞬也不瞬。
寒冬的風,呼呼的吹,別家別戶,鞭炮聲聲,他們的孩子穿著新衣新鞋,吃著年糕奔跑玩耍,可憐的婦人,牽著一個孩子,衣不遮體,走在繁華卻冷漠的大街上,拼命地想著,要怎樣為她的孩子換來一個饅頭……
墨九眸中蘊了濕意,不僅為蕭六郎,也為他的娘。
可此刻的他,聲音沙啞,喉結滾動,分明在哽咽。
至少,墨九沒有見過。
他從來面色剛硬冷漠,幾乎不會出現半點悲傷至疼的情緒……
墨九從來沒見過蕭乾這副模樣兒。
互視好一會兒,他涼涼道︰「那一年臘月,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備年貨。蕭運長還沒有回楚州,我母親被謝忱侮辱,走投無路,去投靠蕭家……他們家的院子里,有擺得整整齊齊的年貨,可面對饑腸轆轆的我,卻舍不得一塊糕,不僅不讓我們進門,還羞辱我的母親……母親不得已帶著我沿路乞討去漠北,後來竟然為了一口飽飯,為了我不至于凍死餓死,被乞丐……凌辱了。」
輕輕抿住嘴唇,她沒有說話,擺出一副耐心傾听的樣子,眼神鼓勵地看著蕭乾,一臉的信任。
墨九有些怔忡,為什麼是因為她?
他慢慢的,聲音像在呢喃。
「阿九,是因為你……」
一字一字,她問得很慢,「為什麼……又在乎了?」
望入蕭乾的眼楮,她帶著審視,然後,看見了他的掙扎。
蕭府中人,不過也只是他棋盤上的一顆落子?
難道說,這都是蕭六郎早就計劃好了的?
……似是又想到了什麼,墨九目光倏地一涼。
這簡直就是一個千古難逢的好時機啊!
是皇帝不仁,他才不義的,多好的借口?
想他為了南榮滅掉珒國,功勛可畏不朽……如今他還征戰在外,東寂就因為一個謠言,派鄧鵬飛對他下逐殺令,還拿他全家要挾,他完全可以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起事……
若不是他的軟肋,東寂抄了蕭六郎全家,甚至殺了他的佷子,還要滅他全族,這件事會讓東寂凶殘的惡名天下聞名,對蕭乾本人卻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把蕭府中人當成蕭六郎的一個軟肋,緊緊攥在手中。可這個「軟肋」,也要蕭六郎本人認為是才有意義。
事實上,如果蕭六郎內心里真的不在乎,不管東寂怎麼做,都是輸家。
想到第一次去蕭府的情景,想到蕭六郎與蕭府中人的關系,還有他那個爹,女乃女乃,蕭二郎……墨九的手指慢慢揪緊。
……他以為他不在乎的?
墨九微微一愣。
「我曾以為,我不在乎。」
望著她,他復雜的情緒交織得如同一團亂麻,都堆砌在了那一雙深濃的黑眸里。
蕭乾身子微微一僵,靜了好久。
心里颼颼泛著涼意,突然間,像是二人互換了角色,墨九將手環過去抱住他,輕輕撫在他的後背上,聲音如同母親般輕柔,「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過,蕭六郎,你是一個未雨綢繆的人,應當早就會想到今日的,畢竟蕭府那麼多人,目標太大……為什麼,你沒有早做打算?」
多少年了,他風里來雨里去,用鮮血換來一切,汲汲營營的圖謀,不僅都得雞飛蛋打,很有可能,失去地還有他自己的性命。
可能會失去很多?那何止是很多。
「阿九,我可能會失去很多。但我不能失去你。你可明白?」
唇角微微一勾,蕭乾捏著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來,緊緊握在掌心。
墨九撫上蕭乾的臉,略帶歉意,「……對不起。」
為了一把龍椅,殺人無數的例子太多,她怎能期待東寂是一個例外?
自古帝王多無情。
那一邊是蕭乾的全族,可她卻似乎在為東寂辯護——如果東寂真的不會那樣做,那麼昨晚送來的尸體又當做何解釋?畢竟只是一個無辜的小孩兒啊。
有蕭六郎的目光里,有一種無所遁形的尷尬。
彼此互視間,墨九突的臉頰有些發燙。
蕭乾默默看著她,眸底深邃。
「……他,真的會這麼做?」
僅僅只是想一想,她的脊背也不由生生僵硬。
蕭氏是一個大族,單單蕭府就五百多口人,若此事牽連九族,也許數萬人都得為此掉腦袋,血流成河……
比較自私地說,相較于蕭府那一干人等來說,墨九對東寂的感情更深。畢竟那些人,與她相處不多,甚至大多人都很陌生。但人之所以為人,不就是因為無法對同類的悲劇視若無睹嗎?
既然坐上了那張龍椅,想來有些時候,也不得不違心而行吧?
就算東寂無心為之,可東寂不僅僅是東寂,他還叫宋熹,是南榮皇帝。
甚至,他們還曾經是仇人?
江山寂寥,御途孤獨。為了皇權,連親生父子兄弟都可以反目,何況……外人?
可他,終究不是那個他了嗎?
那是一個溫暖的男子。
楚州蕭府荷池上的一葉偏舟,白發男子長發輕綰,執一壺梨觴,笑容淺淺,如同踏月而來,走在一張鐫了詩意的畫上,悄悄穿行于她的記憶里……
這樣的事兒,真的是東寂做的?
誅全家,夷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