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想寫得輕松一點、可最近的文字,有點駕馭不了。莫名的,就會讓憂傷掉入字里行間。大家不要哭,這畢竟是戲……所有相愛的人,都會重逢。能重逢的暫別,都是美好。另外,廣而告之,原來的綜合群已滿,新入的妹子加新群︰568032005管理員妹子們辛苦了,二錦好久都不理事,想想內心有愧!另︰明天如果沒有更,就請後天來看。謝謝守候的妹子。
------題外話------
墨九望天,一字一頓,「要活下去,為我,為他!」
「小九,我們這是要做什麼?」
思忖一瞬,他不得不多問一句。
連殮尸的大事都不去,為何這麼急?
可問題是,墨九到底為什麼?
那日湖上的「擒龍行動」之前,臨安城里該疏散的墨家弟子都已經疏散了,如今留在臨雲山莊里的一批人都是骨干精英,只要一聲令下,就能隨時生死相隨的兄弟,就算他們不回去,那些弟子也知道該怎麼做,所以,這些都不是問題。
審視著她冷靜的樣子,墨妄還是一頭霧水。
「想法子出城,去金州——興隆山。」
「那我們要去哪里?」
「不回,來不及了。」墨九轉頭看他,就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那冷漠無情的樣子,讓墨妄嚴重懷疑剛才在街上赤足狂奔,大喊大叫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墨九。
「我們不為使君殮尸,不回臨雲山莊了?」
離開臨安?墨妄更是不懂了。
「師兄,我們馬上離開臨安。」
墨九沒有回答,有一絲風拂過來,卷起她的頭發,讓她尖細的小臉兒顯得更為冷漠,更為蒼白,仿佛沒有半點溫度。
「小九?」
詫異地轉過頭,看著墨九。
墨妄以為自己听錯了。
「不用了!」不等他說完,墨九就冷冷地打斷,「冷冰冰的尸體有什麼好看的?他喜歡拿性命與蕭家人共生死,那就讓他與他們葬在一起好了。」
「小九,我在禁軍里托了人護好蕭使君的遺體,一會兒等人散了,咱們就出城去尋……」
墨妄不知她在說什麼,微微皺起眉心,提醒她目前最為緊要的事情。
「蕭六郎,我始終是相信你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還有一縷黑亮的長發,是木梳齒上梳帶的,蕭六郎的頭發,她把他裹在一起,又硬生生扯落一些自己的頭發,纏在一塊兒,挽了個丑丑的小髻子,反復瞧著,塞入荷包,唇角露出一絲笑來。
一柄木梳子,很簡陋的木梳,是她為蕭六郎綰過發的。
她著笑,伸手入懷,掏出一個東西。
墨九怪異地笑著,慢慢從他懷里掙月兌而起,再慢慢爬起身,捋了捋頭發,一步一步,踉蹌地拖著腳,走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向街頭……
可壯志未酬,他又怎能離去?
這可能也就是蕭六郎不想弱于人的宏圖大志由來。
大抵這便是古時候的人常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
可現實是殘忍的,誰的本事能大得過皇帝?
都有本事。
她墨九沒本事嗎?蕭六郎沒本事嗎?
再大的本事又如何?
本事?
「是師兄沒本事。」
任何的安慰,在這樣的時候都太過蒼白。他想要保護她不受傷害,可眼睜睜看她被傷害,卻什麼也做不了,那種無力讓他雙拳緊緊攥緊,一拳頭砸在青石板上。
「小九……」墨妄囁嚅一下嘴唇,不知能對她說什麼。
「他們殺了他。」她聲音很淺,像自言自語。
「嗯。」墨妄還護在她身邊。
「師兄……」
可她渾然不知,就那樣趴著,在雨中安靜的趴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就連天地都伴著雨水悲鳴起來,她卻慢慢吐出一口氣,情緒平穩地輕聲喊墨妄。
墨九趴在地上,眉頭、發梢,全是雨水,臉上也有污漬……
小轎慢悠悠離去,就像沒有人看見它出現一樣,也沒有人注意到它消失在雨中的街口……
「喏。」
「回宮!」
可不待他看清娘娘那張臉,簾子已落下。
這嬌聲、軟言,黃鸝兒出谷似的,原是極為動听的,可小太監的肩膀卻無意識瑟縮一下,飛快地抬頭望那轎子。
「嗯。」轎子里的人,輕輕笑了一聲,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慢慢撩開簾子,也朝擁擠的人群看了一眼,也不知目光焦點是誰,聲音低低的,仿若喃喃,「他一心要保你的命,你說,你都瘋成這樣了,痛苦成這樣了,本宮該不該依了他呢?」
轎外的小太監打個哆嗦,恭敬地垂手道︰「娘娘,可要起轎回宮?」
「爹、大哥,你們可以瞑目了!」
好一會兒,才傳來一個不帶感情的輕聲軟語。
安靜得,與行刑台般,死一樣的寂靜。
轎子里久久沒有回應。
小轎很普通,但能乘轎子的人,想來也是不一般的。一個沒長胡子的白面男人,像個太監似的,著身子,偷瞄一眼墨九的方向,低聲對轎子里的人,小聲道︰「娘娘,人都散了!」
不遠處的街角,停著一頂黑色的小轎。
漫天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覆蓋了整個天地。
「我不哭,蕭六郎說,不喜歡我哭。」
墨九咬著下唇,喉嚨口有嗚咽,可她硬生生壓抑著,愣是沒有哭出聲音來……一雙倔強的眼楮里,閃著一種復雜的光芒。
「哭吧,乖!哭!使勁兒哭!」
「……」
「小九,你想哭,就哭,不要忍著。」
突然地,她不再掙扎,就那麼安靜了下來,像一只悲鳴的小獸,雙手慢慢往前伸去,慢慢的、緊緊的、抓住地上滿是泥濘的青石板,摩挲著,摩挲著,手指被磨破,鮮血淋淋,也宛若不覺。
墨九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希望你好好的。」
「……」
「小九,你要好好的。」
墨妄大聲喊著,墨九卻像听不清他,就那樣趴在地上,時間仿若靜止,如果不是她急促的呼吸聲還在,墨妄一定會以為她已經昏了過去。
無神、懵懂,像獨立于這個塵世之外。
她的失常,太像他曾經在盱眙初見她的樣子……
但他連死都不怕,卻真的怕極了墨九這個樣子。
墨妄這輩子從來沒有說出過「害怕」兩個字。
害怕!
「小九!」墨妄大聲喚著,緊張地擠開指指點點的眾人,飛撲過去,伏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身子護在懷里,緊緊抱住,急切地吼︰「不要這樣,小九!你不要這樣。我很害怕,我很害怕,你不要嚇我!你要好好的,小九!你听見沒有?」
一群人擠過來,差一點兒踩著她嬌軟的身子。
她赤著雙腳在街上狂奔,長發被雨水淋濕,黏成了一團,樣子狼狽不堪。可到底兩天沒有滴水未進,身子又哪里支持得住?沒有跑出那條街,她腿腳一軟,「騰」地倒在了泥濘的地上。
「蕭六郎……」
「蕭六郎!你在哪里呀。」
「蕭六郎!你在哪兒?」
墨九也不管他,看一個人不是蕭六郎,甩開人家就去追下一個。嘴里不停叨叨著「蕭六郎」,那樣子到與蕭乾先前所說的癥狀一般無二——確實是癲狂之癥發作無異。
墨妄不得不緊跟在她的身後,扶住她,不停向人賠禮道歉。
「蕭六郎!」她左看看、右看看。東張、西望,時不時逮住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就強迫人家轉身來看……
「蕭六郎!」她如同失去了某種意識,提著裙子在雨中到處亂竄,很快沖入了散去的人群。
「蕭六郎!」墨九低低喚著,四處尋找。
轉!不停在轉!不受控制般的轉動。
可她的眼前的景色,卻突然旋轉起來。
天際的烏雲,已漸漸散去,天越發亮開了……
雨中的燕子,撲騰著翅膀,在四處躲雨。
她抬頭。
墨妄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外傳來,落入墨九的耳朵里,時而小如蚊蟻在爬,時而大如暴雨巨浪……讓她耳朵「嗡嗡」作響,思緒紛亂間,完全不知所措。
「小九,人都走光了,我們也走吧。」
……
……
「蕭乾誅,蕭氏亡。」
多少年後,當後世的人們翻開歷史的厚重書頁,史料上也無非只有六個字。
那些功勛、故事,都將過去。
蕭六郎一世波折,有榮辱,有恩寵,有足彪炳千古的汗馬功勞,他的一生,曾伴著蕭氏一族的風起雲涌而起伏,也曾伴著吶喊聲聲讓鐵蹄踏過大江南北,可如此風流人物,留與人間的,也只剩追憶。
又或者說,連子孫親人都沒有的人,又哪里需要辦後事?
連一個木碑都不會有的人,哪里需要後事?
她根本不需要為蕭六郎找墓地,打棺材,辦後事。台上驗明了尸身,自有早就準備好的板車,把那些裝了尸體的殮尸袋堆在一起,登記一個,就丟上去一個,等一個板車堆滿,就拉走,直接拖到城外的亂葬崗,胡亂掩埋即可。
犯了叛國罪的人,不管生前有過多少榮耀多少輝煌,死後莫說不能風光大葬,連正常安葬都沒有資格。所以,墨九的擔心完全都是多余的。
一個個聲音響起,一個個殮尸袋被搬運了下去。
「蕭氏逆賊……已伏法!」
「蕭氏逆賊……已伏法!」
「蕭氏逆賊……已伏法!」
「蕭氏逆賊,原護國公蕭運長,已伏法。」
「蕭氏逆賊,原護國公蕭運長,已伏法。」
兩名禁軍把尉遲皓抬手一擺,按緊過去撿起人頭和尸身裝入一個殮尸袋里。尉遲皓沒有再看一眼,又走到下一具尸體前,照常有禁軍過來殮尸。就這樣,在他幾乎沒有起伏的聲音里,一個又一個蕭家人被驗明尸體,並被裝入了裹尸袋。
重要的是,蕭乾真的已經死在了劊子手刀下。
這些都不重要了。
是恐懼、是害怕,還是無助?
沒有人知道他在哭什麼。
那嚎叫聲,響徹雲霄,如喪考妣。
那個負責斬首的禁軍,大抵是第一次行刑,尉遲皓聲音未落,他瞪大雙眼看著地上的尸體,突地雙手捂臉,蹲大哭起來。
一代神醫,一代戰將,一代美男,一個神話般的男人,居然在眾目睽睽中,死在劊子手的屠刀之下,死在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中……從此灰飛煙滅。
死了!蕭乾死了!
話落,場上又是一陣寂靜。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傳入場中,如同地獄的勾魂使者,冷漠、無情。
「蕭氏逆首、原樞密院樞密使蕭乾,已伏法!」
尉遲皓走到蕭乾的身邊,低下頭查看一下,再抬起頭。
兩名禁軍小心翼翼地拿著收尸袋跟在他的身後。
終于,他加快腳步,從血水中走向正中的一具尸體。
停頓,再一步。
單手撫著腰刀,他雙腳慢慢踏出一步。
身為皇城司的都指揮使的尉遲皓,對蕭家人一干人等都很熟悉,所以驗尸的幾個人,是他親自挑選的,對于蕭乾、蕭運長、蕭運序、蕭運成等蕭家主要男丁的驗尸工作,也都將由他本人來親自完成。
「是。」
監斬官一聲令下,尉遲皓拱手低應。
「尉遲將軍,請驗尸!」
淒厲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將行刑台上的旗幡高高揚起,細雨綿綿,像溫柔的手,不遺余力地洗刷著石板上的鮮血,紅的血、白的腦漿、匯成小溪往外流淌,涂得整個天地,仿佛都陷入在一片血腥之中,點綴了南榮的繁華……
他還能再喚一聲「阿九」,摟她入懷嗎?
他原本是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這之前,他還會笑著喊「阿九」,會皺眉斥責「阿九」,會無奈輕撫「阿九」,會緊緊抱住「阿九」,現如今,他的鮮血流向了哪里,他的靈魂又去向了哪里?
在官道,打馬經過,蹄聲。
在渡口,撫劍微笑,衣袍飄飄。
恍惚間,他的身影似乎就在身邊。
他還有君臨在下的野心,沒有實現。
他們還有約好的長長人生,要一起去走。
他答應她的事,還有好多沒有做到。
他答應過她的,要死也要死在她後面。
她怎麼能相信蕭六郎會離她而去?
「不,我不相信。」
一遍,又一遍,揮之不去,讓她渾身顫抖,手腳不听使喚的嗦,無措,那一瞬間,像被卷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里。空洞、迷茫。不是傷心,不是害怕,也不是任何可以描述的情緒,就像是做夢一般,咀嚼、回味,反復想像這事兒的真實性。
這幾個字仿佛魔咒,在她的耳邊仿佛回響。
蕭六郎已經去了?墨九像受極大的驚嚇,陡然瞪大雙眼。
「蕭六郎已經去了!墨九,你醒醒!」
墨妄無奈,在她耳邊冷聲厲喝。
「小九!你清醒清醒!」
生怕她不小心受傷,墨妄緊皺著眉頭,雙臂圈住她,幾乎把她整個兒都束縛在懷里了,可她兩天沒吃沒喝的身子,居然還有力氣掙扎……
「小九!」墨妄一把架住她的身子,幾個禁軍也聞訊過來,拿刀架在前面,用人牆抵住她失控的身子。可墨九恍若未聞,大聲喊著、叫著,瘋子一般掙月兌開去,往禁軍的刀刃上撲。
她瘋狂地往行刑台撲去。
「蕭六郎!」
墨九雙目似有火噴,神色恍恍,在雨聲中喊叫著,喉嚨里發出來一種悲鳴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失群的孤雁在呼喚同伴,令場上眾人听之動容,心悸難忍,好多人,情不自禁抬袖掩面,不敢去看那血肉狼藉的行刑台。
「……蕭六郎?!」
一時間,蒼天哭泣,大地悲嗚。
「蕭乾誅,蕭氏滅,南榮將亡矣。」
「不!」一個更為洪亮的聲音響起,滿帶嗚咽,直入蒼穹,「蕭乾誅,蕭氏滅,南榮將亡矣。」
「蕭乾誅,蕭氏亡。」
不知由誰在喃喃,此話迅速傳了開去。
「蕭乾誅,蕭氏亡。」
蕭運長,蕭運序,蕭運長,三兄弟也被斬于一處,三顆人頭齊刷刷落在地上,在「 嚓」聲音,發出了生命最後一聲哀鳴。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的眼楮都是大睜著的,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個人世,奔向了不知是極樂還是極悲的未知……也就這樣,將滿月復的不甘心擺放在烏雲之下,任由雨水沖刷。
場面,令人作嘔。
流血,雨水。
響徹雲霄地哀呼聲里,墨九擠過人群,正好看到一顆人頭滾落在地。血漿流淌一地,人頭還在不停地滾動,她雙目圓瞪,赫然正是大夫人董氏。董氏的身邊,是二夫人袁氏,三夫人張氏,三妯娌吵吵鬧鬧了一輩子,這會兒倒是一同上路了。
「冤啊!」
「啊!」
「啊!」
刑場下方,抽氣聲此起彼伏,天空中的孤鷹似是聞到了血腥的味道,淒聲叫喚著,拍打翅膀,盤旋不去,一遍又一遍掠過這一座王朝盛世下的殘忍之地,將浮沉、對錯、成敗、善惡,一一勾勒成模糊的剪影。
「砰」一聲,令牌落地,滿場皆靜。
一聲厲喝,斬首令牌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時辰已到,斬!」
雨越下越大,幾個監斬官互望一眼,點了點頭。
雖然都說午時是一天中陽氣最盛之時,但殺人,還是需要酒來壯膽。
劊子手們扎著紅色的腰帶,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高台的案上,擺滿一碗一碗的烈酒。
離行刑越近,劊子手們越緊張。
烏雲裝腔作勢了半天,天空終于下起了細雨。
就這般拖拖拉拉間,午時三刻終是到了。
哭聲、喊聲、嘆聲,嘈雜一處,場面混亂而悲涼。
「蕭六郎,都怪蕭六郎!我們是無辜的啊!無辜的啊!」
「我不想死啊……嗚……饒了我們吧。」有人在求饒。
「狗皇帝,你出來!你出來啊!」有人在吼。
「啊……嗚嗚……」有人在哭。
「我詛咒你,詛咒你斷子絕孫,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得輪回!」
「狗皇帝!你怎麼不去死啊,狗皇帝。」
他喊聲一過,人群里又響起一陣咆哮。
「蕭乾一誅,蕭氏必亡啊!傻孩子!」
「蒼天吶!祖宗吶!」蕭運長整個兒跪倒在青石地上,嗚咽不已,「你們快睜開眼楮看看吧,冤啦!我蕭氏一族忠君愛國,落得如此下場,何日得見朗朗乾坤?何日可以沉冤得雪?」
「……」蕭乾默默無語。
「六郎!」蕭運長聲音更為嗚咽,「你不該回啊,六郎!」
在場上眾人各種各樣的目光中,蕭乾也被押在刑台上,就在蕭運長的身邊,他面色略顯蒼白,不動、不應,也不抬頭,一張平靜的臉上,甚至找不到一點緊張害怕的情緒。
人性,有時當真可笑得很。
不去恨殺自己的人,卻恨救不了自己的人。
宦官李順尖細的嗓子,響徹刑場,如同在烏雲滾滾的天際投下一顆驚雷,讓哭泣的人哭得很大聲,有些膽小的人,已然嚇得失禁昏厥,還有一些蕭氏族人眼看蕭乾無法營救自己,也當真以為他們是因為蕭乾而獲罪,大聲地罵咧著哭嚎開來。
「陛下有令,午時三刻,斬立決。」
叛國罪,蕭氏真的墜入塵埃,再難翻身了。
滿門抄斬!滿門抄斬!
聖旨念罷,台下議論紛紛。
嗡嗡……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樞密院樞密使、天下兵馬大元帥蕭乾,領旨北上抗珒,卻不遵皇命,大逆不道,趁機結黨營私,私通珒人,意圖犯上作亂,謀朝篡位,其罪為天地所不容……蕭運長等人為虎作倀,知情不報,包庇罪犯,與蕭逆互通款曲,以通敵叛國罪同罪論處,處以滿門抄斬!欽此。」
午時一過,領旨前來的宦官李順望一眼天際,大步走到正中,展開手上黃澄澄的聖旨,對著擠得水泄不通的刑台之下的百姓高聲念唱。
行刑台上,除了風聲與婦女小孩的哭聲,再無其他。
老百姓遠遠觀望著,屏氣凝神,靜靜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從卯時整,囚車到達,一群人忙活到巳時,方才將所有囚犯驗明正身,押上刑場。
五百多人的監斬,說來一句話,過程卻十分復雜。
這是南榮開國以來,同時行刑人數最多的一次,劊子手的人數根本就不夠,好多劊子手都是從禁軍里臨時挑選出來充當的。這些人里,有一些根本就沒有殺過人,有一些還曾經在蕭乾的麾下領過差事,幾乎每個人都听過他的英雄事跡,也都知道南榮赫赫有名的蕭家那些曾經的輝煌。
囚犯一共五百多人,單是一行一行的排列,那龐大驚人的數量,也得花費一些時間來一一清點……
他們高坐著,看著下頭密密麻麻的人群。
刑場的高台上,監斬的正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審刑院的四位主官。
刑場,這個凝聚了無數冤魂的地方,在暗沉的天際下,散發出一種古怪的涼意。為了今日的斬刑,殿前司幾乎出動了臨安城全部的禁軍,把刑場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此時,天氣更為陰沉,逼仄,讓人無端恐慌。
卯時正,一干人犯終于押至刑場。
畢竟與朝廷抗衡,不是那麼容易的。
一個小插曲,除了給這個故事加一點談資,似乎對行刑沒有產生什麼太大的影響。
「蕭六郎,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我恨你!」
「蕭六郎,我恨你!」
被兩名禁軍控制在原地的墨九,大聲叫喊。
囚車漸漸遠去,木香花,還在飄飛。
長街上,又恢復了擁護的畫面。
蕭乾微頷首,並不作答。
「多謝蕭使君。」尉遲皓從蕭乾手上接過墨九,又瞄看他一眼,「九姑娘的病情,本將會如實告之陛下的。使君,且放心……」
她這會兒突然發了病,跑來瘋瘋癲癲的鬧事兒,他又已經控制住她了,自然不可能再治一個瘋子的罪……他這是給宋熹找了一個台階,也給了尉遲皓一個交代。
墨九在楚州時就是一個有名的癲狂癥和傻子。
這句話很有點兒意思。
蕭乾掃一眼墨妄與疑惑不解地眾人,不溫不火地解釋,「墨九近日妄動肝火,痰迷心竅,幻听、幻視,癲狂之癥復發。麻煩尉遲將軍,送她回臨雲山莊。」
尉遲皓一驚,瞥著蕭乾,沒有說話。
墨家……又能如何?
控制住她,墨妄還能如何?
不待他話音落下,蕭乾突然扣住墨九探入囚車的那只手,反手一轉,就卸下了她腕上的「暴雨梨花針」,又就勢拿下她的轟天雷,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控制住。
「九姑娘,請吧,我差人送你……」
看她什麼都不肯听,也不怕,尉遲皓頭痛地走了過來。
「听見了沒有?蕭六郎,我也已經犯下了殺無赦的大罪了,你不能再丟下我。」
好一個殺無赦!
殺無赦!
「殺、無、赦!」
「尉遲將軍,陛下有令,意圖劫囚者——」拖著聲音,他慢慢抬頭,瞄一眼囚車前的墨九與蕭乾,聲如洪鐘地高聲說了三個字。
一名禁軍校尉大汗淋淋地奔到尉遲皓面前,翻身下馬,抱拳拱手。
受了藥效的影響,墨九的腦子是紛亂的,理智也很難凝聚,她不想听蕭乾半句話的解釋,一只手固執地吊著囚車,狠狠咬唇,正要要挾尉遲皓放人,就听背後傳來一串快馬的蹄聲。
可為什麼他懂得這個道理,卻不願意與她一同活下去?
是啊!只有活下去才會有希望。
「傻姑娘!」蕭乾看向她,那一雙深邃的眸子里有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在微微閃爍,似乎想要說什麼,又無法說得出口,只堅定地望著她道︰「記住我的話,活下去,就會有希望。」
「我管不了那麼多!」墨九吼了回去,直瞪著他,「我只要你活著。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死。」
「阿九!」蕭乾眸色低沉,「百姓是無辜的,你,更得活著。」
「蕭六郎,大不了同歸于盡,我不怕死!」
但是,蕭氏族人巴巴注視的眼楮,孩子們噙著淚水的希冀,讓墨九的熱血在胸口激蕩——就算拼了一死,她也絕不能袖手旁觀。
以墨家的勢力,光天化日之下,要半途劫走五百多口人,根本就不可能辦到,在南榮都城臨安,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辦到,莫說墨家,就算是漢水以北的蕭氏大軍過了河,直入臨安,也未必有勝算。
這畫面,有一種悲涼的美。
俊男、美女、潔白的花……
一片,接一片,在墨九與蕭乾的中間蕩來蕩去。
木香花潔白的花瓣,飄飛不停。
朝霞無晴,天邊烏雲滾滾壓了下來,像是為了蕭氏一族在默哀致意,低沉得像一塊重重的大石頭壓在人們的心里頭。
可原本晴朗的天色,卻是變了。
漸漸的,天亮開了。
尉遲皓在等消息,不敢輕舉妄動。
于是,在墨九與蕭乾僵持和對視時,他沒有下命令,禁軍也就無人前去阻止。
在墨九出現時,他一邊防備著,一邊已叫人快馬入宮通知了宋熹。
事情牽涉墨九,他不敢獨斷。
這邊的僵持,讓尉遲皓很頭痛。
她醒來得還是太遲了,這里有數萬禁軍,數萬百姓,臨安幾大城門從昨夜就閉城未開,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就算墨家機關火器天下無敵,就算她墨九有通天的本事,也是蜉蝣撼樹,多添幾副棺材板而已……
只可惜,又能有什麼用呢?
這樣的婦人,原就是不凡的。制得火器,玩得了機關,看得了風水,下得了廚房,也敢于沖向囚車,敢于向朝廷說「不」,那骨氣與本事絲毫不輸男子,卻還如此有情有義。
……也或許,他們是被那個立在囚車前的女子感動得落了淚。
圍觀的百姓里頭,有的人被風迷了眼,竟是淌了淚。
似乎更妖了,越吹,越大。
風從長街上吹拂過來。
微仰著頭,她掃一遍那些想要伺機擒她的人,喊一聲不遠處的「墨妄」,見他點頭,又回過頭來看著蕭乾,目光從他臉上慢慢掃過,那只手卻越過囚車木欄,抓緊他的手,一字一頓地道︰「除非我死,否則,我辦不到。」
墨九繼續冷笑,雙目里是火一樣的血絲,「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去死,我做不到。今兒,除非他們先殺了我,踏著我的尸體押你去刑場。」
蕭乾長嘆一聲,「生死有命。乖,回去。」
有人開始往前擁擠,禁軍也有點慌亂。
這時,人群已經反應過來。
蕭乾低低喊一聲,眉間似有躊躇。
「阿九……」
墨九呵的一聲冷笑,「蕭六郎,你可真殘忍。你為什麼不干脆再狠一點,干脆毒死我算了?為什麼要留下,留下我一個人,讓我給你收尸嗎?」。
蕭乾緊緊抿唇,看著她不言不語。
「我為什麼要听你的?」墨九抓牢木欄,聲線近乎冷漠,「你給我下藥,就是不想我醒過來看見你死對不對?可你肯定也沒有料到,我的意志力會這麼堅強,我控制住了藥效,提前了一天醒來,蕭六郎,你高不高興?」
蕭乾垂了垂眸,不與她直視,「回去!」
「蕭六郎,你忘記答應我的事了?」
好一會兒,她一只手抓住囚車的木欄,蹲了下來。
墨九的神色卻變了又變,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兩個人互視許久,蕭乾目光堅定,半分不曾變化。
墨九回頭看向他。
「阿九!」囚車里的蕭乾,望一眼長街黑壓壓的人群,再看向墨九飛舞的長發和挺直的身姿,目光里微微滲了一些涼意,「此處人多,胡鬧不得。」
臉異樣的紅,眼異樣的狠,樣子像頭恨不得啖人血肉的小獸。
可她的樣子看上去……確實不太正常。
他們都看見了墨九癲狂,卻不敢相信,一個正常人真會選擇與他們同歸于盡。
一時間,從尉遲皓到一干百姓都怔住了。
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披頭散發,赤著雙腳,宛若瘋魔的墨九。
帶著肆意笑容的,帶著飛揚情緒的。
人們見過各種各樣的墨九。
……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墨家鉅子。
這時,很多人都認出來了。
她高聲喊著,鏗鏘有力。
慢騰騰站起來,她高揚起手腕,上面綁著一個寒光閃閃的暴雨梨花針,她攤開的手心里,有幾顆轟天雷。她不懼不畏的站著,昂首挺胸地站在蕭乾的囚車前,冷聲道︰「誰敢阻止我,此處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今兒九爺還就為難你們了,怎麼的?」
墨九眼眶有點紅,高昂下巴。
為難?方便?
「九姑娘,還請不要與我等為難。給個方便才是?」
他認識墨九,朝身邊的校尉使了個眼神兒,上前小聲賠笑。
那禁軍還想罵什麼,卻被尉遲皓及時制止。
「你——」
「我就找死了,不僅找死,還拉你一塊兒死?來啊!」
他們想要過來拉她,墨九回眸一瞪,眼楮里全是仇恨的光芒。
「找死嗎?還不出去!」
一直到她趴在了蕭乾的囚車上,幾名禁軍才驟然驚醒。
她像是剛從睡夢中爬起來,還沒有徹底清醒,視線有些朦朧,衣衫也不太整齊,赤著雙腳,披著長長的頭發,一襲衣裙在大風中胡亂飛舞,絕美的容顏,帶著一種妖異的戾氣,竟讓禁軍們一時呆怔,眼睜睜看她沖過來,無人阻擋。
這時,人群里擠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
「蕭六郎!」
「蕭六郎!」
如果沒有禁軍執刀阻止,恐怕人流早就沖破了禁制。
大街上,人潮洶涌。
街道兩側都是值守的禁軍,但南榮也算是一個百姓敢于言論的時代,人群里老百姓的話,沒有人阻止得了。一個盛世家族的謝幕,足夠令人唏噓,更何況,還是用這樣淒惻慘淡的方式謝幕?
「有什麼說不得,一殺就是五百多人,暴政……」
「噓,說不得,說不得。」
「……唉,是有冤啦。」
「妖風!」
「今兒這風,真大啊!」
風一拂,一些即將凋謝的花瓣月兌離了花睫,迎風飛起,在空中翻轉幾下,有些落在囚車上,有些落在蕭乾的發上,將他俊俏的容色襯得更為貴重不凡,就好似那一朵朵潔白飛舞的木香花,瞬間綻放,風華絕代,干淨得令人不敢染指,無法直視……
不知何處,大風起,越吹越勁。
囚車路過的街道兩邊高牆上,爬滿了木香花。
四月,正是木香花盛開的季節。
即可報了仇,又可鏟除政敵,這簡直就是一步一舉兩得的絕妙好棋。
當今皇帝出自謝氏婦人,當今皇後更是謝忱的女兒。而且,帝後夫妻和諧,恩愛無疑,景昌皇帝甚至于獨寵于皇後一人。現如今,外戰一決,內政安泰,景昌帝不拿蕭家開刀祭奠謝家,更待何時?
可結果逆轉,還是栽在謝家手里。
曾經謝忱倒台死亡時,都以為蕭家斗倒了謝家。
有人說,這是謝家的勝利。
在案犯行刑之前,會有一個游街示眾的過程,目的自然是「以儆效尤」。在臨安城長居的百姓,並不是沒有見過行刑,對這樣的場面,也不算太過陌生,但曾經在南榮鼎立的蕭氏一族,五百多人押在囚車里走過大街示眾,其龐大的聲勢,確是整個臨安的百姓都不曾想過或者見過的。
在老百姓的唉聲嘆氣和蕭氏婦幼的飲泣聲中,囚車通過皇城司獄外的大街,走上了臨安街道。
「還有孩子呢……」
「可憐!」
「唉!」
青石板鋪成的大街上,囚車麟麟而行,路面上,不知被哪些好心人打掃過,干淨得如同被水洗滌過一般,在這樣炎熱的夏季,竟然沒有半點浮塵,透過發白的天光,天空有一種清澈的湛藍,干淨得好像這片天地間,不曾有半分污穢。
「眾將士听令,把人犯,押送刑場!」
尉遲皓看一眼蕭乾,揚起手上的刀鞘。
他不回答,不關心,如無波古井。
蕭乾眉頭皺了皺,收回了視線。
褪去了昔日沙場戰將的尖銳,褪去了百年望族國公爺的身份,坐在囚車里的蕭運長,更像一個慈父……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親,眉眼間,全是對兒子性命的惋惜,或許,還帶對蕭氏一族即將斷子絕孫的悲涼。
這個人是護國公蕭運長。
「你不該回來啊,傻兒子。」
他望著蕭乾,短短時間已然斑白的頭發,添了一種老態龍鐘的神態。臉上的表情,有無奈,有滄桑、有悲哀,還有濃重的不舍。
一道低沉的聲音,從前方的囚車里響起。
「六郎。」
看他如此,那些原本還抱有希望的蕭氏族人,眼楮里終于褪去了神采。
可這個末路的英雄,始終端坐囚車里,冷眼觀望,一言不發。
街道兩邊的百姓們,指指點點,無數人都關注著蕭乾。
世上兩大悲涼,一曰美人遲暮,一早英雄末路。
他從汴京回來了,北征的大軍被留在漢水北岸……
蕭六郎也在囚車里……
然而,他們似乎忘了。
止不住的哭聲,確實令人心煩。他拔出鋼刀,重重敲在囚車上,那令人驚懼的「鏗鏗」聲,嚇到了一群孩子和婦人,他們閉緊嘴巴,卻止不住滾滾而落的淚水,還有那巴巴望著蕭乾求助的眼神兒。
「喊什麼?喊什麼?!都閉嘴!統統閉嘴!」
看一場那場面,他蹙了蹙眉頭,不耐煩的高聲大吼。
負責押送去刑場的人,是殿前司都指揮使尉遲皓。
現場,登時喧鬧一片,哭喊聲,比先前更甚。
蕭氏那些無助的婦嬬看到蕭乾出現,紛紛哭喊起來。
曾經的蕭六郎,是無所不能的。
「嗚,六郎救救我們啊,我們不想死。」
「六郎,救我……」
「是六郎來了!」
「六郎?」
皇城司獄門口,擺得一行整整齊齊的囚車。兩側站滿了一群執銳披甲的禁軍。他們幾乎三五步就有一崗,防備的盯著皇城司獄外面的大街,而每個囚車邊上,還有四個人負責押送,守衛之森嚴,防守之嚴密,可以看得出來,蕭氏一族依舊很受當今陛下「重視」。
蕭乾目光微眯,從囚車上望出去。
等羈押蕭乾的囚車駛出皇城司獄的大門,外面早就喧囂起來。還沒有見到人,就已經可以听見那一片淒厲的哭聲。不懂事的小孩兒,「哇哇」不已,婦人們大聲飲泣,男人們只能壓抑的低呵……
牢頭松了一口氣,「起!」
「 嚓」一聲,囚車上鎖。
蕭乾目不斜視,大步入內,像坐上中軍帳的帥椅。
囚車早已備好,單為他一人準備的。
「蕭使君,請吧!」
每一步,都伴著他腿上鐵鏈的「叮鐺」聲,讓這個寂靜的空間,顯得格外淒清,無端端讓人毛骨悚然。獄卒們,不敢直視他的眼楮,卻有一種叫著恐懼的東西,爬滿了身上。
長長的甬道上,蕭乾的皂靴輕踏而過。
皇城司獄的燈火,一夜未熄。
寅時,天兒還大亮,蒼穹如墨,像籠罩在一塊巨大的黑布之中。
一時間,五百多口人的死亡,挑逗了臨安百姓的神經,他們早上睜開眼楮的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做生意,而是惦記上了今日的刑場。
如此,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蕭氏將全族處斬一事,終于得到證實。
景昌帝考慮一瞬,批復了四個字——滿門抄斬。
今日凌晨,幾位主官將結果呈交景昌帝宋熹。
昨夜,南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和審刑院的主官們第一次提審了蕭氏一干重案犯,分別錄問,據聞蕭氏重案犯都已認罪,四個部門忙碌了一夜,單單入庫的卷宗都堆滿了整整一層案架,蕭氏之罪,多達數十項……
大人們早早起床,做好早飯,喚醒熟睡的孩子,匆匆吃罷,又早早前往皇城司獄外面的街口候著,看震驚天下的蕭氏大案——今天,蕭氏一族要在刑場處斬。
但這一天,卻格外沉重,也必將永遠的寫入歷史。
這一天,似乎與往常沒有什麼區別。
天亮,人起。
臨安城里,雞鳴狗吠,商鋪一個個打開了門,賣早點的小販吆喝著,推著木板車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滾動出一陣陣「吱呀」聲,在這個還沒有亮透的清晨,匯成一曲獨有的樂章。
長夜漫漫,沉睡的人們終將被黎明喚醒。
兩日兩夜轉眼過去……
所以,前前後後的張羅,他都不假人手。
他知道是蕭乾對她下了藥,他能掌握好分量,墨九肯定不會出什麼事,但他卻容不得她有絲毫的閃失,也生怕自己一時的疏忽,會讓昏迷不醒的她,出現什麼意外。
給她喂水、灌粥、擦汗,偶爾也對她說說話。
兩天里,他守在墨九的床邊,寸步不離。
那麼……墨九不醒,他就沒有堅持的理由。
但墨妄卻是明白,蕭乾一心與蕭家共存亡,不願被營救的執念。
她是在皇城司獄里,被蕭乾抱到甬道門口,再由墨妄抱出監獄,放在馬車上帶回臨雲山莊的。對于那一天墨家在臨安城里的動靜兒,朝廷也不曉得知不知情,始終沒有來理會,也沒有人追究。
兩天里,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就是起不得床。
墨九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
……
……
「阿九,我心悅你,不因雲雨蠱。」
遲疑一下,他又抱緊她,低頭摩挲她的臉。
「對不起!」
緊緊圈住她,蕭乾目光軟如流水。
「阿九……」
隨著她的身子一同滑下的,還有眼角那一顆懸了半天的淚水。
哦不,是她失去意識,軟在了他的懷里。
太多疑惑在心里,她很想問他,也很想親眼看看蕭六郎到底要怎樣讓雲雨蠱在一起。可她都來不及了,眼前越來越花,視線也越來越模糊,面前的蕭六郎,慢慢變成了一個不太清晰的影子,帶著笑,帶著溫暖,漸漸的,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她的身體,又怎麼能容得下雲蠱呢?
可是,雲雨蠱不是要選擇至陰至陽的體質嗎?
他是要把雲蠱一起種入她的體內?
在一起?墨九驚了驚,又不太理解。
他撫她耳邊的發,沉沉出聲,「雲雨蠱,本該在一起。」
「你對我,做了什麼?」
她申吟般叫著他的名字,身子軟倒在他的懷里。
「蕭六郎……」
墨九痛得齜了齜牙,但不過轉瞬,一種怪異的游離感,就主宰了他的意識,讓她的思維漸漸變得迷糊。
蕭乾真的咬了她,狠狠地咬了她……
「啊!你咬我?」
她聲音未過,思緒剛一游走,脖子上突地傳來一疼。
驚了驚,她停止了掙扎,抬頭看他,「蕭六郎,你……」
脖間的溫暖,讓墨九忍不住哆嗦一下。
蕭乾像是不知疼痛,不閃不躲,也不叫疼,冷不丁一把拉她過來,深深擁住,低頭,滾燙的吻,就烙上她縴細的脖子。
「告訴我,蕭六郎,你到底怎麼想的?」
墨九緊緊抓住他的手,想從他平靜的眸底瞧出一點什麼情緒來,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來,甚至她都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她的雙手越抓越緊,無意識間,指甲竟然在他的手背上掐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代替他活下去,又是什麼意思?
「代替我,活下去。」
久久,方才輕吐一句。
蕭乾目光沉下,睨在她的臉上。
「蕭六郎,你就知道你會有辦法的。快告訴我,怎麼辦?」
墨九目光一轉,頹然的情緒,突地打了雞血般高漲起來。猛一把握緊蕭乾的手,她動作有些急切,一雙滿帶期望的眼楮,浮上了喜色。
不會讓她死?什麼意思?
「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的聲音定了許久,方才緊緊攥住她的拳頭。
「阿九……」
「行行行,算你行。蕭六郎,你要死,我也不想攔你。可大哥,你要死不要帶上我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是雲雨蠱的宿體。一個死,另一個也必然會亡?你是想我跟你一同去死嗎?」。
墨九原是一個性子從容的人,可事到臨頭,什麼都準備好了,卻出了這樣的岔子,她不由焦灼起來,盯著蕭乾,一股子無端的怒氣涌上心間,語氣也不怎麼友好。
「就知道你這妖精沒安什麼好心。可我自己配的藥,又怎麼能藥著自己?」
迎上她疑惑的目光,蕭乾輕笑。
但她想不明白,那壺酒,他不是分明喝下去了麼?
在「判官六」面前,她下藥的雕蟲小技,太容易被他識破。
然而,事與願違。
蕭家一干族人還在大牢里,他們也猜測蕭六郎不會輕易獨自潛逃,要不然,他又何苦回臨安?所以,墨九事先在梨觴酒里下了藥。算好時間,她只要把梳子送出去,外面等候的墨妄,就能領會她的意圖,然後帶著墨家弟子爆破劫獄。
一旦還梳子,就是「動手」的訊號。
借梳子的時候,墨九已與墨妄有過共識。
她雖然不想墨家弟子為了她去涉險,可墨妄他們又怎會眼睜睜看他們如此?墨家弟子不少,死士也不少。在墨妄的帶領下,他們準備了爆破的火器等劫獄裝置,甚至連潛逃出京的路徑與接頭人都備妥了。
來監獄之前,墨九自然不單單只準備了食材。
「可是你……」墨九蹙眉看著他,目光又轉向那一壺梨觴,緊緊咬住唇,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九有這份心思,哪會無聊?我很稀罕。」蕭乾微笑安慰著,慢慢緊握她的手,拉她坐在懷里,不舍似的摟住,掌心輕撫慢拍,「然,我並不需要你們付出大的犧牲。更何況,就算犧牲了墨家,也未必能救出我。」
「什麼都瞞不過你,真是無趣得很。」
終于,她無奈嘆息,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兩個人互相對視著,表情都帶著笑,說的一直是木梳,蕭乾的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淡然,可墨九的笑容卻在他的從容里,一點一點龜裂,褪色……
「是阿九太調皮,讓我不得不防。」
墨九靜靜看他,「蕭六郎,你越來越調皮了。」
「……」
「押在大牢里,還談何吉利?」
「梳即是代表輸,不還……不吉利。」
「無妨,又不是什麼貴重之物。」
「借人的東西,不還終究不好。」
墨九低頭,望著他手心的木梳。
「一把梳子而已,還不還回去,想必他們也不介意。再且,明兒天亮我還要用哩,阿九何苦專程跑一趟?」
他笑著扼住她的腕子,順勢把梳子從她手中奪過來。
「不急!」
可她剛拿起要走,蕭乾卻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這是一把普通的木梳,柄上雕有簡單的圖案,並無甚出奇的地方。
「蕭六郎,你等我,我去還梳子……」
反正不論有沒有雲雨蠱,兩個人的命都已經連在一起了,這一點她清楚得緊。笑嘻嘻地說完,她站起身,將那把木梳拿起來放在手心上,瞄了一眼,又狠狠捏緊。
為蕭乾的性命,也為她自己的性命,怎麼也得抗爭一下。
更何況,她又何曾甘願真正的離別?
因為悲傷,只會加重離別的痛苦……
有時候,悲傷的氣氛,並不適合離別。
「好吧,蕭六郎,算你牛逼,今兒九爺饒你一回。」
沒想到嚴肅如蕭六郎,也會學到她的現代語言……
男女間相處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就契合了彼此的言行習慣。
這個時候不該笑,可听了他這話,墨九就是想笑。
「混賬!還能不能好好坐牢了?」
蕭乾笑著,拍她手心。
「六郎,如果我指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呢?」
慢吞吞看向梨觴,她滿帶風情地斜飛他一眼。
然後……試圖去掩飾緊張。
相處的日子,越是覺得美好,就越是舍不得,也就會越來越緊張。
墨九嗔他,笑著笑著,又是心里發酸。
「不要臉。」
「我一直很正經。」
「你這個人,還真是……開個葷玩笑都這麼正經。」
「就是那個……」蕭乾的手,指著靜靜擺在檀木蓋子上的那一壺梨觴,臉上帶著一絲促狹的笑。墨九愣了一瞬,剛好捕捉到這個表情,這才曉得被他耍弄了,不由「噗」一聲,笑開來,撐著額頭直瞪他。
「哪個?」
「那個。」
「啊,你以為我指的是哪個?」
「原來阿九指的是那個?」
望著她,目光有著一本正經的探究。
蕭乾微微詫異。
「額!」
「嘆什麼氣?反正你死了我也要死。咱們是雲雨蠱的宿主,不是此生,彼生,此亡,彼亡的麼?如果改明兒咱們就要死了,我還沒有試過……那歡好是什麼滋味兒呢,多可惜?」
「哦。」他像是懂了,笑著拍她額頭,「阿九可真是,唉!」
「……就是那個吶。」
「……哪個?」
墨九蹙了蹙眉,「……那個。」
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他凝視著她古怪的面孔,「想什麼?」
「蕭六郎,你想不想……?」
想到這個可能,她身子僵了片刻,又是一笑,猛地朝他眨眼。
「吁!」
蕭乾真做出什麼決定,也定然不求人懂,只求心安。
親人、骨肉、血源……這是生死都割不掉的情義。
可有一些情感,除了當事人,旁人誰也不能體會。
因為婦人之仁,實在不像蕭乾的為人。
這個結論想來似乎不可思議。
又或者,從他決定返回臨安,就已經想到有今日了?
難道,蕭乾真的沒有留後手?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宋熹是不可能放手的。如今蕭乾和整個蕭家的人都被羈押在皇城司獄,東寂如果執意要殺蕭乾,哪怕蕭乾長了翅膀,也未必能飛出去……
……如果結果真的不堪,她會有什麼遺憾?
蕭乾說,比死更可怕的,是帶著遺憾去死。
墨九看著他澄澈的眼,莫名的,突然動了歪心思。
蕭乾但笑不語。
「混蛋!盡想好事兒,巴不得我非禮你是吧?」
墨九笑聲有點大,一個脆生生的巴掌,也適時拍向了他的手心。
「哈哈!」
「能怎麼辦?」蕭乾笑道︰「最多,再綰一次發嘍?」
「沒錯!」墨九左右端詳他,「可你說你這麼俊,萬一九爺一個忍不住,把你給非禮了,可怎麼辦才好?」
「我有說錯?」他詫異挑眉。
「夠了你!」
這麼自戀?墨九哭笑不得,伸手在他雙頰上扯了扯。
「是。不過,我長得俊,發髻好不好,無損容顏。」
他回頭,把她扯入懷里,唇上的笑未落。
「六郎……」墨九突然有點兒討厭自己,「我是不是很笨?」
蕭乾終是受不住,無奈的笑了,從她手上接過發簪,自己慢慢插在髻上。
她有點兒著急了,又扶又扯,恨不得吐點兒唾沫給他沾上去。
這個活兒,墨九干得太少,確實手腳笨拙,怎麼都利索不來,插了好幾次,發簪還是有一點歪斜,頭發也越弄越凌亂。
「別動!要歪了。」她笑著撫住剛剛為他挽好的發髻,適時把彼此從憂傷的情緒中拉回來,再慢慢為他插上一根發簪。
他自己不願意走出來。那麼,誰也拉拽不了。
墨九听了他簡單的答案,見他不再繼續,便知這件事在他心里還有一道坎兒,一道傷疤,他並沒有真正的走出來。
她所受的那些傷害,換到現代的女人身上尚且難過,何況在封建時代?
蕭乾的娘親,看來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為了她的兒子,再艱難,她也要笑。
可婦人雖弱,為母則強。
會哭,會憂傷,會煩惱的婦人,自然是弱者。
「她是個很平常的婦人。我不在的時候,會哭、會憂傷,會煩惱。我在的時候,她卻只會笑。」
牢室中的燈火,幽幽晃動,映得蕭乾俊朗的面容,略顯蒼白,聲音也仿佛被描上了一層憂郁的聲線,听上去沉沉的,夾帶一點沙啞。
而她,願意听他,願意分享與他有關的一切。
人的情緒,埋藏太久不好,總是需要傾訴的。
「蕭乾,講講你娘唄。」
幽嘆一聲,墨九梳理頭發的手,不由自主放得更輕,任由他墨一般柔順的長發從指尖滑過。發在指中,指在發中,彼此親近如同一人。
「唉!」
只知道,那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女人,早就已經過世了。
相識這樣久,她很少听見蕭乾提到他娘。
梳頭的手指頓了頓,墨九許久未答。
蕭乾沉默一瞬,輕吐兩字,「我娘。」
「噗」一聲,墨九笑了,「這話誰說的,好有見識。」
又抬起頭來,淡聲補充,「沾點兒傻氣,那是簡單。性格不好,那是率真。脾氣不好,那是直接。寧與簡單率真直接的人相交,也勿與口蜜月復劍,笑里藏刀的人為友。」
「真的。」他略點頭,扯得頭發一痛。
墨九低頭,看他挺拔的背影,輕笑,「真的?」
「你這樣,就很好。」
蕭乾一動不動,任由她在頭上折騰。
「蕭六郎,我這個人是不是沾點兒傻氣?性格不好,脾氣不好,仔細想想,好像……真沒有幾個數得上好的地方。以後,我慢慢改,等我改好了,你會不會更喜歡我了?」
拿著梳子,她勾起他一縷頭發,梳了梳,又移到他的額角,慢慢梳起。
見狀,墨九哼一聲,不由放松了力道。
想來是痛了,蕭乾蹙了蹙眉,卻任由她撒氣,沒有不吭聲。
她帶著一種莫名的怨懟,再次把蕭乾扳轉過來,背對自己,然後半跪在他身後的稻草上,抓扯住他一縷頭發,不滿地用力一拉。
「誰讓你煽情來著?好像真就要死了似的。坐好,我替你梳頭。」
可她沒有哭出聲音,卻是掛著淚笑拍他的手,說了一句討厭。
墨九吸了吸鼻子,終于忍不住,淚水決堤。
「怎麼哭了?」他拭了拭她的眼圈兒,笑著哄道︰「阿九是最堅強的姑娘,我記得你不喜歡哭的。」
哪怕天天吵架,爭得面紅耳赤,也想要他在身邊。
……只要他活著,什麼就好。
可這一刻,她真的什麼都不想要了。
甚至無數次,她為了得到自主權,不惜與他抗爭。
兩個人相處的時候,確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他說的那些,也都曾經是她對蕭六郎的埋怨。
沒有錯,她很喜歡自由。
墨九喉嚨梗得難受,竟不說出話來。
「我還以為阿九應當高興才是?你不是最討厭我對你管束過多,什麼事都要替你安排,從來不肯尊重你的意見,又霸道、又不講理,甚至從來不肯讓你參與那些事情麼?沒有了我,從此再也沒有人管束你了,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大抵,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吧?」
他淺嘆一聲,摟緊她,失笑不已。
可她盼許久,蕭乾到底什麼也沒有說。
她眼圈泛著紅,臉上帶著笑,樣子乖順,卻滿眼桀驁,像是硬要逼他說出一點什麼計劃來,或者像往常一樣胸有成竹地讓她相信,那什麼「處斬蕭氏一族」的事兒,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不過是他下的一步小棋。
離了他,就像要將血肉從身體剝離,活生生的撕扯……
有了他,才能完整。
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已然成了生命共同體。
一點一滴,慢慢滲透。
可實事是,有些人,真的會滲入生命。
往常,兩個人從來不喜歡說太過肉麻的話,偶爾還會夾槍帶棒的互諷幾句,尤其是墨九,她最受不了那種山盟海誓的文藝範兒小矯情,甚至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真有什麼狗屁的愛情,自己真的會非哪個男人不可,離開了他就不能活……
「任何人,都不行。」
墨九唇角牽開,一字一字補充。
他靜靜看她,不語。
「蕭六郎,你不知道嗎?剛好的時間出現,剛好的契合了彼此的生命,剛好在有勇氣去愛的時候,就愛上了,剛好在想找個人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了……那麼,他出現過,從此就再也無法替代。」
「阿九……」蕭乾喉嚨一梗,幾不成言。
「可他們都不是你。」
墨九雙眼晶亮,眸底卻有一絲濃郁。
「傻瓜!你還會遇到更好的人……」
看她嘟著嘴巴數落,一臉玩笑的樣子,蕭乾眉梢揚了揚,情緒也松快起來。他摟著她往後靠了靠,將後背抵在堅硬冰冷的牆上,掌心輕緩地順著她的頭發。
「蕭六郎,你說你這個人吧,看著挺涼薄無情的,怎麼卻肯這樣慣我?既然慣了,那不應當負責到底麼?我已經依賴慣了你,你如果死了,誰幫我洗頭,誰幫我收拾?誰能在我憤怒的時候微笑安慰,誰又能讓我真正的信任,讓我相信他永遠都不會害我?」
想到那些過往,墨九好不容易才忽略掉胸口難受的悶堵,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而墨九也成功把自己修煉成了爺。
于是,蕭六郎活生生多了一個爺。
時間一長,他習慣了,她也習慣了。
最開始,看到她對個人衛生的「隨意」,蕭乾大多數時候只是蹙著眉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一下。後來,他大抵實在受不住她的懶惰了,索性自己動手,恨鐵不成鋼地把她扯過來,該洗哪里洗那里。墨九也是一個不要臉皮的貨,有人伺候,就繼續邋遢下去,等著他來替自己收拾。
不得不說,比起蕭乾的干淨來,墨九也覺得自己實在太邋遢了。
是的,往常總是蕭乾嫌棄墨九的時候多。
「我有嫌過你嗎?根本就是你一直嫌棄我吧?」
墨九眉頭微蹙,無辜的瞪他。
她說得平靜,還帶了一絲調侃,蕭乾嘆一口氣,扯過她的手腕,把她身子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你往常不是最嫌我愛干淨麼?如今合了你意,你卻又來討打了。你說說,可拿你怎麼辦才好?」
「你頭發太髒了,不好梳,我沒閑工夫說話。」
「沒事怎麼不說話?」
「嗯?」墨九梳著發,心寸寸柔軟,「沒事兒。」
「阿九怎麼了?」蕭乾發現了她的沉默,輕聲淺問。
觸模一下,就生生作痛。
可那些無意識的玩樂,如今想來,每一個片段都像鋸開的一個豁口。
墨九也愛極他這一頭黑發,每當二人同躺一個被窩時,她就喜歡模在手心里把玩,像撫模緞子似的,柔在手上,順在心底,感覺極是喜人。
與大多數古人一樣,蕭乾的頭發很長,卻是墨九見過的最為柔順的長發。他這個人有潔癖,好講究,往常最多兩天就要洗一次發,寶貴得什麼似的。
墨九瞥他一眼,不再說話,慢慢半跪在他的背後,一點一點為他梳理頭發。
蕭乾輕笑搖頭,神色間,有縱容,也有無奈。
墨九掃他一眼,輕哼一聲,憋著心里那股子想罵娘的沖動,嘴皮動了動,溜出一句話來,「有謝,不僅謝了他,還謝了他祖宗十八代。」
蕭乾也不以為意,嗯一聲,「阿九有沒有給人道謝?」
一個「死」字,好像二人都不想再避諱了。
墨九回來時,對蕭乾這樣說著,臉上是帶著笑的。
「這監獄,對將死之人,還是很人性的。」
宋熹果然給了她極大的「自由」,只要她不把人往皇城司獄外面領,她有什麼要求,牢頭都可以盡力滿足。又何況,她要的,僅僅只是一把小小的梳子?
再回來時,手上拿了一把簇新的木梳。
微微彎了彎唇,她笑著出去了。
「去!你不嫌,我卻嫌得緊。」墨九低頭撢一下他的肩膀,目光爍爍地盯住他,「等著,我去要一把梳子。」
「……不敢。」他嚴肅臉,「只要阿九綰的,都好。」
「嘿,你還敢嫌棄我的手藝?」
他欣慰似的一笑,輕聲道︰「那天你為我綰的發髻,太松,走幾步,就會掉下來。這一次,綰緊一點。」
「好,那我就再為你綰一次發。」
揉一下酸酸的眼楮,墨九抬頭,硬生生把奪眶的眼淚逼了回去。
好吧,綰發確實是大事。
墨九閉了閉眼楮,突然不想看他的笑。
「綰發,也是大事。」
蕭乾動作依舊,巋然不動,安靜地帶笑地看她。
她輕聲問著,心里殘存著一絲希望。
「蕭六郎,除了綰發,你沒有別的事讓我做了嗎?只剩下兩天了,時間很寶貴,我們不該浪費在這樣無聊的事情上。」
從汴京不遠千里到臨安自投羅網,當真就沒有做好自救的準備?
蕭六郎,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她拼命壓制著,眼圈兒有點紅,腦子卻有些懵。
墨九心里涌起一陣怪異的酸脹,像有什麼情緒要破體而出。
十指都連心,以指代梳,便是用心。
「以指為梳,方是至情。」
蕭乾盤腿坐在雜亂的稻草上,微笑著看她,姿勢是一副很標準的古人風骨,那笑容,也水滴似有一點點滲入墨九的心底,讓她無端端打了個冷戰。
「綰發沒問題,可是蕭六郎,沒有梳子怎麼辦?」
她莫名一笑,順手撫了撫蕭乾的頭發。
「真像是做夢。」
墨九看著蕭乾柔軟的目光,咧了咧嘴,想努力表現的輕松點,自在點。可她到底不是天生的表演家,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裝著無所謂,實在太艱難。
綰發一詞,不知從何時起,總與白首沾點情分。
綰發結情終白首。
忽如其來的蜇痛感,從指尖開始,扯到心髒,有一種麻木的酸澀感生生揪著身上的神經,讓墨九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情緒蔓延,直到血液流速慢慢回復正常。
替他綰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