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了!我們一言為定。」
哈哈一聲,墨九愉快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沖蘇赫示意一下,然後袖袍一翻,「咕嚕」灌下肚子。
蘇赫沒有馬上回答。好一會兒,他方才端起水酒,一口一口輕抿著,淡笑問︰「鉅子還真信得過蘇赫的本事……你又怎知我護得了你?」
墨九笑笑,「不管事情成與不成,你得保證我們安全離開陰山。」
「鉅子請講——」
怔怔看他許久,蘇赫世子扶額,仿佛才從震驚中回過神兒。
「哼!」墨九淡哼一聲,「我只能說,我沒有親自弄死他,那是因為我為人善良,又怎會救他?所以,世子怕是想多了。買一贈一我不要,除了彭欣,我想要世子一個承諾。」
「鉅子與安王有仇?」
蘇赫世子像是僵住,盯住她一動不動。
唇角微微一牽,她笑道︰「不必了!如果世子說的人是我的朋友,苗疆聖女彭欣姑娘,那咱們或可一談。如果世子所說的人是南榮安王宋驁,那麼……國家大事,與我庶民何干?隨便你處置吧,這貨的生死,我向來不感興趣。」
好不要臉,居然這樣講條件,讓她為他賣命?
這麼說彭欣也在他手上?
墨九心尖一窒。
買一贈一?
蘇赫點了點頭,像是相信了她的說辭,面具後的目光緊緊鎖在她的臉上,沉吟好一會兒,突然道︰「此事一成,我不僅給鉅子要的人,還……附送一人。」
「不。」墨九堅定的搖頭,「我是為找人而來。」
「鉅子北上,不就為了此事?」
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說,蘇赫也不惱,只是反問。
不冷不熱地一笑,她毫不在意的道︰「世子能請我來,想必也是了解我的為人了。我從來不喜歡做虧本的買賣,死亡山谷,凶險未知,我又何必去趟這渾水?」
只不過,她沒得好處,怎肯同意蘇赫的要求?
若能一探,是何等妙事兒?
機關八卦,布陣之局,也是她的喜好。
一听這話,墨九心里就激動了。
蘇赫褪去高冷的尊貴姿態,又是一笑,「不瞞鉅子,本世子已派人調查過,死亡山谷有八卦機關布陣,故而進入的人,都會遭遇不測……只是那布局,卻是無人能破。」
這頂帽子戴得有點高,墨九抿了抿唇,「一般般。」
蘇赫直視著她,「听聞鉅子通曉機關巧術,八卦易經也無一不懂?」
默了默,她道︰「我能為世子做些什麼?」
冷不丁一下,接受到的信息太多,墨九腦子有些亂,思維神經像鑽入了一團亂麻里。唯一清楚的就是……這位蘇赫世子,絕非外界傳言的那樣——除了不太簡單的身世,一切都很簡單。
或者說,只是蘇赫自己的意思?
但,調查死亡山谷,到底是北 大汗的意思,還是蒙合的意思?
怪不得宴會上那些達官貴人,個個都討好他!
現如今,從蘇赫的意思看,他與蒙合關系很是親近?
從北 局勢扯,他的嫡子,北 大汗的嫡孫蒙合,將是汗位最有可能的繼承人。
可他長年征戰,一直傷病纏身。
也就是說,達爾扎是北 如今的實際掌權者。
根據相思令得來的線索,蒙合是北 大汗的嫡孫,是北 宗親王族里的絕對權貴。在蕭乾死于南榮之後,北 大汗一直沒有出兵報仇的原因,一直有兩種說法。一個便是說北 大汗年歲已高,已無力再戰。另一種說法,便是說蒙合與其父達爾扎把持了北 朝政,不願出兵。
墨九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蘇赫世子不了解,對蒙合卻很清楚。
蒙合?
「對極,對極。」蘇赫世子清了清嗓子,突地撫了撫臉上的面具,沉沉一嘆,「不敢相瞞鉅子,今兒蘇赫請你來,正是為了死亡山谷一事。我北 大汗對南榮英王全軍覆沒于死亡山谷,也有興趣,現下,大汗責令我兄蒙合徹查此事……身為其弟,我責無旁貸。」
「難道……我說得不對?」
看看蕭長嗣,再看看蘇赫世子,墨九有些奇怪。
這咳嗽一傳染,連蕭長嗣也跟著咳嗽起來。
「咳咳!」世子像是嗆住了,咳嗽不已。
墨九心里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世子不必轉彎抹角了,我今兒出門沒帶智商,腦子有點轉不過彎兒,您需要墨九做什麼,有什麼交換條件,咱們直接攤在桌面上來談吧?」
這麼說,他有所發現?
對于她這副姿態,蘇赫似乎並不意外,黑色的袍袖又拂了拂,端起面前的酒水,再飲下一杯,方不帶感情地道︰「全天下人都好奇死亡山谷,可很多人來來去去打探,也沒有什麼發現——但不包括本世子。」
抿了抿嘴唇,她意態閑閑地望著他,繼續听下文。
不好猜,她索性不猜。
那蘇赫這麼問,又是何意?
當然,死亡山谷到底為什麼導致人死亡的,也正是墨九好奇的地方。
這個事兒,墨九早就已經調查過了,大抵是知道的。其實它原本不叫「死亡山谷」,根本就是一個無名山谷,也是在宋驁大軍出事之後,它才有了這樣一個霸氣側漏的名兒,當地人都叫它「死亡山谷」,牧民們從此無人再敢輕易靠近。
所謂「死亡山谷」,就是讓宋驁大軍全軍覆沒的地方。
「既如此,蘇赫也不想再隱瞞了——」說到此處,蘇赫面具下的眼,從墨九掃視到墨妄,又掠過蕭長嗣那一張比他更古怪的臉,慢慢地沉了聲音,「陰山死亡山谷的事,想必鉅子也有所耳聞吧?」
「世子過獎!」
捕捉著笑聲里那一抹熟悉,她微微眯眼,瞬也不瞬地看他。
這一笑,完全打破了他先前的高冷形象,讓墨九大為意外。
「鉅子果然巾幗不讓須眉!」
可座上的蘇赫世子,卻突然低低一笑。
她挺佩服自己的——因為太討厭繁文縟節的交流了。
真是一個直接的女漢子啊。
「世子這樣說話,就簡單多了嘛。」墨九彎唇一笑,也沒有再偽裝,抱拳一拱手,道︰「鄙人正是墨九,叨擾世子了。不過,咱明人不說暗話,世子特地讓墨九前來,到底有什麼吩咐,盡量直說便是。」
裝了這麼久,這會兒終于肯露狐狸尾巴了?
「墨家鉅子,墨九爺,久違了。」
更讓墨九沒有想到的是,待金帳里的人都離開,侍者也都屏退下去,蘇赫會突然看向她,一字一字地沉聲招呼。
果然,他單獨留下了他們。
這個蘇赫世子完全在按照他的劇本往下演。
不過,偏生他說對了。
只見他姿態慵懶地坐在那里,那姿態、那氣度,好像他才是這個金帳里的王,絲毫不給蘇赫世子的臉。這模樣兒,讓墨九又好氣又好笑,真真兒覺得帶這樣一個「夫婿」出來,太打擊智商了。
墨九一怔,下意識望向蕭長嗣。
「南榮貴客,稍等。」
就這麼一直挨倒宴會結束,墨九**都快坐僵硬了,正準備跟著那些達官貴人們一起道別離去,沒有想到,那個蘇赫世子居然面色平靜地抬了抬黑袍的袖子。
「……」墨九冷哼一聲,懶得理會。
「咳咳!無事。」他喘口氣,眸色深深,「愛妻啊,有你真好。」
墨九一挑眉,「你沒事兒吧?」
……就好像剛才的咳嗽,本是無意。
然而,他脊背挺直,一眼都沒看她。
這句話她說得很小聲,卻是由衷之言。可剛剛說罷,就听見蕭長嗣猛烈的咳嗽起來,又是那一股子「下一瞬就會死去」的勁頭,讓她身為「人妻」,不得不轉頭去關心他。
「師兄,有你真好。」
嗯一聲,墨九不再勸,心里卻是一熱。
「無事。」墨妄沖她一笑,低低道︰「咱們初到陰山,地面也不熟,難免沒有找人幫忙的時候,有些結交的人,總歸是好的,小九不必擔心我。」
「師兄,喝不了,就不必理會,咱也不必管人家。」
墨九皺眉,心疼墨妄了,默默為他倒了水。
一杯接一杯,他在笑聲里,應對得體。
于是,可憐的墨妄,就成了一個替死鬼。
可她有孕、蕭長嗣有病,都不宜飲酒。
雖然沒有人知道蘇赫世子那一張詭異的面具下,到底是什麼樣兒的表情,可經了這麼一個小插曲,墨九「夫妻二人」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巴結的、討好的、敬酒的,都上來了……
眾賓客觀之,又爽朗的笑著恭維起來。
蘇赫世子看他二人如此,慢慢飲下酒水,並不多言。
「多謝夫君——」
一肚子的火兒,化成一個尷尬的笑意,她也親熱地握緊他的手,指尖恨恨地掐入他的肉里,然後「嬌羞」的低頭過去——惡狠狠瞪他。
因為他們綁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對大家都不好。
在這樣的場合,他清楚她不好當面拆穿他了。
可莫名其妙就成了「有孕婦人」,而且還「嬌弱」得酒都不能喝了,她不得不佩服這個蕭長嗣——丫可真會得寸進尺。
他的手心很暖和,明明病懨懨的一個人,卻極為有力,指尖那樣一下一下的摩挲在她的肌膚上,癢癢的,麻麻的,讓墨九心里一亂,怒氣淡下不少。
墨九恨得牙根兒癢癢,蕭長嗣卻就勢握緊她的手。
擔憂他?她是恨不得揍死他好不好?
「為夫無礙。你乖乖坐下,勿要擔憂我——」
憋住一股子氣,她目光涼颼颼瞄向他。蕭長嗣卻只是輕輕一咳,順便拍拍她的手背,拉她坐下,神色極為寵溺、溫柔。
這貨還要不要臉了?她啥時候有孕在身了?
墨九心肝兒都上火了,嚴重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
啥啥啥?有孕在身?
「世子,吾妻有孕在身,不便飲酒,我代她飲盡此杯!」
墨九恨不得告訴眾人,自己根本不認識他。訕訕一笑,她端起酒杯正要喝,不料,手上突地一空,只見那個「腿腳不便」的人,把她的酒杯一並拿了過去,又對蘇赫世子微微一笑。
不得不說,蕭長嗣真乃神人也!
明明那麼多人看見他走入金帳,他居然好意思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他腿腳不便?不便他是怎麼走進來的?
一片烏鴉從墨九的頭上飛過。
端起斟滿的酒杯,她瞄了蕭長嗣一眼,示意他站起來回敬,可那貨卻坐著不動,只慢慢端起酒杯,微微抬手一舉,對蘇赫世子淡淡道︰「在下腿腳不便,不好向世子行禮,先干為敬。」
墨九也有點兒驚訝。
宴席上,眾人嘩然。
這是蘇赫世子第一次主動舉杯。
這尷尬的局面,讓墨九恨不得告辭離去,等宴會罷了,再尋機會來拜訪蘇赫,問問他宋驁的事兒……哪里知道,她正如坐針氈,那位世子卻突地舉杯,對她道︰「賢伉儷遠道而來,本世子敬你夫妻二人。」
人家看他們不吭聲,世子也不怎麼搭理,慢慢也都不與寒暄了。
賓客們討論的話題,和拍的馬屁,她都無感。
這麼被晾在這里,墨九特別無聊。
老實說,之前她還有些想法,可如今看來,蘇赫只把他們當成普通的賓客了,說不定真就只是出于對南榮來人的友好,根本不像他們猜測的那樣,知道她是墨家鉅子。
墨九對眾人的視線,恍若未覺,只專注地分析蘇赫了。
畢竟哪怕她沒怎麼打扮,素顏青衣坐于席上,也是美中極品!
兩個人小聲兒說著話,頭踫著頭,看上去極是親密,以至于先前不太相信墨九這樣的美人兒會「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人,也都相信了他們的「夫妻關系」,不由紛紛向她投來惋惜的眼神兒。
「……不來!」
「不要春令。」
「賭就賭!」
「賭,一個相思令。」
「……去!信你就有鬼了。」
「算命的,怎有我準?」
「你以為你算命的?」
墨九往席上的蘇赫世子瞄了一眼,撇了撇嘴,表示不相信他。
「嗯。」蕭長嗣又是淺淺地應,「一會兒他會單獨留你說話的。」
「可這宴,與我們有什麼關系?他若有誠心,何不單獨請我們過來?沒了這些人在,說話不是方便許多?」
「赴宴啦!」這貨回答得理所當然。
「你說他到底叫我們來做什麼?」
墨九皺眉,不友好地沖他翻個白眼兒。
「……」這談話還能繼續嗎?
「嗯。」他很老實,「沒有。」
畢竟很多時間,老蕭還是有些獨到見解的人。
對金帳里正在發生的事兒,墨九突然想听听他的看法。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嗯。」蕭長嗣聲音也低,似從鼻間哼出。
壓著嗓子,她低低喚了一聲。
「老蕭。」
他是以墨九夫婿的身份來的,與墨妄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側。可這貨今兒也是奇怪,從進入金帳開始,就一言不發,從頭到尾不插半句話,完全沒有半點存在感,儼然是一個宴上的吃瓜群眾。加上那一頂大氈帽往頭上一扣,半邊臉沒了,什麼表情都看不清,與上座的蘇赫倒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兩個人都不要臉。
念及此,她好奇得心尖兒都是疑問,情不自禁地偏過頭去看蕭長嗣。
可蘇赫一個從小離家的世子,到底憑的是什麼?
……說句不好听的,這樣的待遇比皇子高級多了。
他們的一言一行,無不顧及他的臉色。
他們敬獻的禮物,無一不是價值連城。
一個人自顧自喝著水,她緊挨墨妄,一切應對都由著他去處理,自個兒只負責觀察蘇赫。很快,她就發現了一個更為驚人的事實——這些達官貴人們對蘇赫的尊敬,完全不像對待一個普通的世子。
尤其在不知蘇赫世子目的的情況下。
墨九不喜歡這樣的應酬。
人多,嘴就雜。
陰山地區的人,受漢文化的影響較深。墨九發現,不僅嘎查村的牧民大多會說幾句漢語,從蘇赫世子到入席的達官貴人,幾乎也都會听會說,雖然音調听上去有點兒蹩腳搞笑,但絲毫不影響彼此的交流。
墨九與墨妄交換了個眼角,默契的緘默了。
這樣的招待規模,估計是北 的國賓級別。
鋪好的氈毯上,一左一右,擺有兩排矮幾,矮幾上擺滿了牛羊肉、馬女乃酒、甚至還有漠北草原罕見的水果,以及糧食釀的水酒……
一番寒暄,金帳里的人越來越多,更加熱鬧起來。
只可惜,蘇赫高居上位,從她坐的側面望去,除了那一張冷厲又恐怖的薩滿巫師的面具,什麼也看不見。
被侍者引入矮幾後方,她盤腿而坐,忍不住偷偷去觀察他。
太不符合邏輯了!
一個從小被巫師帶大的孩子,長在陰山腳下,從沒有見過世面,怎會有這等尊貴氣度,又能將情緒這樣收放自如?
墨九心里「咯 」一下,對這個世子又添幾分好奇。
幾個字,淡淡的,涼涼的,細听,竟無情緒。
「貴客,請入席。」
他低頭看一眼立在殿中的墨九,又看一眼荷包,一言不發地抬了抬手。
好在,蘇赫世子顯然是不知情的。
若不是知道這個荷包是方姬然托墨靈兒帶給她的,他一定會被她感動……
墨妄眉頭顫了顫,把頭低得更低了。
這番話說得好生動听。
一番禮畢,她將一個金線繡好的荷包放在托盤里,讓侍者呈了上去,態度誠懇地對蘇赫世子道︰「得悉世子生辰,草民夜不能寐,苦苦思之,恐禮輕意薄,辱及世子尊榮……再三考慮後,特地用一夜的時間,繡了這個荷包獻上,望世子笑納,莫嫌粗糙。」
「草民等恭賀世子生辰——」
沒有與蘇赫對視,她垂下頭,領著墨妄等人施禮。
這麼一想,她又想通了。
這樣奢侈的金帳,哪里像一個巫師的居所?他這派頭,恐怕比哈拉和林的王室宗親們的宮殿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吧?不過,當母親的人大概都這樣,覺得虧欠了孩子,就恨不得把他失去的母家,都給補上。
阿依古長公主確實很愛她這個兒子。
微吸一口涼氣,墨九不得不相信謠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