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衙差肯定地答道︰「是謝大人!在咱們衙門里住了好幾日,我怎會認錯?這回還帶著女眷呢,看著也是個貴家小姐,長得可好看了!不過謝大人的臉色不大好,看起來很不高興。」
很不高興……
李斐哆嗦了下,看了眼阿原,問道︰「景典史是不是去花月樓了?我繞個彎兒,喊他一起回去迎接謝大人吧!」
阿原想起謝岩清風朗月般的氣度,頗有些心向往之,隨即想起景辭來,忙道︰「好。大人這便召集大家一起去迎接謝大人吧!我便裝作也回去了吧!」
「裝作也回去?」李斐疑惑看她,「你不打算一起去迎接謝大人?妲」
阿原微微一笑,「我想看看衙門里的人都撤走後,這賀王府的人都會是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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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沁河縣衙,從知縣到捕役,對威名赫赫的賀王府本該毫無威懾力。但基于賀王被認定是內賊所殺,府中之人各自忐忑,看旁人固然疑心重重,也擔憂自己被人疑心,這兩日無不謹小慎微,對著衙里的小公差們也不敢有所失禮禾。
如今瞧著知縣帶著公差們盡數撤出,一方面暫時松了口氣,另一方面不由對朝中使臣的到來捏著把冷汗。
小知縣不敢拿賀王府這些人怎樣,使臣奉皇命而來,一切說不準了。稍有疑心,好不好先打上幾十杖,丟入獄中百般刑訊,能不能活著出來就難說了。
于是,少了縣衙公差四處巡 的目光,很多人抓住了這短暫的空白時段,卸下緊繃的面具,找素日交好的同僚或友人吐一吐這些日子想說卻不敢說、不便說的話,或做些想做卻不敢做、不便做的事。
阿原各處看了一圈,便潛入賀王的臥房中,再一次仔細察看現場,希望能找到一星半點與小玉或左言希有關的線索。
除了尸體被移走,臥室基本保持著原狀。血腥味已淡了許多,卻依然絲絲縷縷的清香在屋中縈纏。
阿原看那金鴨香爐中的香料,早已燃盡涼透,隔了這麼幾日,不可能還這般芳香。
她嗅了幾嗅,走到了床榻邊,便覺香氣更深了些。
抬眼看時,卻見帳中以銀鏈懸著一枚銀制石榴紋鏤空銀球,下方還用珍珠、琥珀做了小小的流蘇墜子,做工十分精湛。
阿原短短的數月記憶里,並未見過這樣的銀球,卻曉得這銀球實際上是個銀質香囊(注1)。這種香囊被稱作帳中香爐,乃是在鏤空銀球內安置兩個同心機環,環內置一小小圓缽,用以盛放香料。因其設置機巧,不論在帳中如何轉動,哪怕跌落在衾被間滾動,圓缽都會保持著水平,球內燃著的香料便不會灑到衾褥間。
阿原打開銀香囊,果見里面有雪亮的銀缽,中間盛著滿滿的香丸,雖未點燃,兀自香氣馥郁,正和屋中所飄的淡淡清香氣味一致。
想來這香囊也是那位薛夫人所制,雖懸在帳中,但賀王心情不好,自然沒那心情賞香,也便沒人去點燃這香了。
阿原拈過一顆香丸,細細聞時,便能辨出其中有沉香、藿香、丁香等名貴香料,沉香行氣止痛,藿香和胃化濕,丁香舒緩心境,算來都對賀王的傷病有些益處,大約是特地為賀王所制的香料。
正沉吟時,忽听得屋外有細微的腳步聲,阿原忙收好香囊,縱身躍起,握住大床上方頂蓋支架,藏于帳帷頂部,悄悄向下觀望。
門被小心推開,卻是靳大德帶著賀王的一名侍衛悄悄蹩了進來。
二人緊張地四下尋找著什麼,卻又顧忌著被人察覺,並不敢胡亂翻動。
半晌,靳大德急急地低問道︰「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那侍衛搖頭,「我不會瞧錯。服侍更衣的侍女是最先發現王爺遇刺的,驚得奔出來時第一個便遇上我。我一邊讓她們通知言希公子和總管,一邊進來看時,就看到一塊絹帕飄在門檻內,當時還特地彎腰瞧了瞧,上面分明繡著一樣的百合花,還有個‘傅’字。我想著言希公子或你老人家過來必會處置,所以也不敢亂動,誰知後來就不見了!」
靳大德沉吟,「那時都誰去了?」
侍衛道︰「先是薛夫人、趙夫人帶著侍兒進去哭叫,再就是言希公子過來,將我們都趕出屋,又命趕緊報官。再後來你老人家也到了,都不曾有機會進來。我出門時,那絹帕好像就不見了。」
他皺眉回憶著,繼續道︰「夫人和侍兒們當時似乎都嚇壞了,應該都沒留意那帕子。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是言希公子收起來了。但他並未跟人提起,我也不敢亂說。」
靳大德嘆道︰「這麼看著,多半是他收起來了。據你所說,那天不只你們兩人,言希公子也在花月樓,親眼看到小王爺從傅蔓卿手里拿走了這方帕子。你都認出來了,言希公子那麼細致的人,怎會認不出?」
侍衛惶恐地看向靳大德,「可言希公子為什麼不將這事說出來?」
靳大德道︰「王爺畢竟只有小王爺這麼一點血脈,言希公子素來賢德,必定不想小王爺牽扯進去。」
侍衛低叫道︰「可小王爺……小王爺很可能是凶手呀!言希公子也不理嗎?」。
靳大德嘆道︰「或許言希公子覺得小王爺情有可原,希望能保全小王爺吧?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那日王爺病中脾氣暴躁,前兒更把他們兩個都責罰了……」
「可這是弒父!弒父呀!」侍衛幾乎要哭出來,「這事憋在我心里幾天,我看著那些個典史捕快的就心驚膽戰……」
靳大德喝道︰「心驚膽戰也得繼續憋著!回頭使臣再來排查訊問,你一定要當這事沒發生過,听到沒有?等回頭有機會,我會再細問言希公子是怎麼回事。」
「可……如果真是小王爺殺了王爺,靳總管你也不管嗎?」。
靳大德跺腳道︰「叫我怎麼管?如今那帕子根本找不到,口說無憑,到時說你誣陷主人,以殺人罪反坐,掉腦袋的就成了我們了!何況這事也說不準。或許並不是小王爺做的,或許小王爺只是一時糊涂,言希公子又明擺著在包庇小王爺,便是最終能查到證據,難道將王爺親子義子一起斷送,日後連個清明上墳的後人都沒有?」
他的嗓子啞了,再抹一把眼淚,拉著那侍衛又悄悄退了出去。
阿原躍身跳下,站在那時一時懵住。
賀王很可能是慕北湮所害?左言希有證據在手,卻暗中維護?
好在,那證據尚與第三人有關。
傅蔓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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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閃身從窗外躍出,依然關好門窗,正要潛出別院,趕到花月樓找傅蔓卿查證,忽見左言希拉著慕北湮正從靈堂出來,正想著要不要跟上去看看時,忽听不遠處一疊聲有人在高喚道︰「原捕快!原捕快!快出來,有急事,急事!」
慕北湮神思恍惚,似沒怎麼注意,左言希卻轉頭看了一眼,才繼續向前走。
阿原雖藏身得快,但也吃不準有沒有被左言希發現,又听出是井乙等人正在尋她,只得先奔過去,問道︰「什麼事?」
井乙大喜,喘著氣沖上來道︰「原兄弟,可找著你了!走,趕緊回去!」
阿原忙問︰「出了什麼事?」
井乙擺手道︰「不清楚,謝大人身邊那位貴小姐,將我們掃了一眼就問那位姓原的捕快哪里去了,李大人說還在查案,那貴小姐便說,竟敢不來迎接,立刻去找來!半個時辰內見不到人,先把李大人打個三十杖……」
阿原吸了口氣,「好威風的貴小姐!這是哪尊大佛呀?謝大人也不管?」
井乙搖頭,「不知是什麼人……謝大人臉色很不好,低聲跟我們說,還不去找?我們就趕緊騎馬奔過來了……」
阿原愈加納悶,撓頭道︰「怎樣的來頭連謝岩都退避三舍?」
尤其謝岩已知曉她是原家小姐,他身邊那位貴小姐多半也已知曉她身份,居然沒把她放在眼里?
又或者,根本就是沖著她來的?
井乙見她猶疑,已一把扯過她便飛奔出去,叫道︰「小祖宗,半個時辰快到了,趕緊回衙吧!再晚一刻,便是三十杖沒打下來,李大人都該嚇出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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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設奢華的臥房里,慕北湮踉蹌走入,撲到桌上抓過茶壺,仰頭便灌。
左言希緊跟著走進來,伸手便搶茶壺,急急說道︰「別喝!這兩天咱們都沒回房,也不知這茶水放了多少天了……」
話未了,慕北湮已彎下腰來,痛苦嘔吐。
左言希伸手搭住他脈門,眼底焦灼,聲音卻甚是柔和︰「我知道你為義父之死難過,但慕家就你一根獨苗,你還是得保重自己,才能承繼慕家香火,也才能配合使臣,查出真凶!」
「我沒事……」慕北湮甩開他的手,蹲在地上,掩著這幾日驀地清瘦下來的面龐,哽咽道︰「都怪我,怪我……如果不是我激怒他,他不至于那樣大發雷霆,把侍從姬妾都趕走,給了凶手可趁之機!」
他愧悔交加,這兩日守著父親棺槨,幾乎不吃不喝。剛左言希再三相勸,才渾渾噩噩隨他回房更衣。
左言希撫著他肩,安慰道︰「若是有人刻意算計,那夜不下手,早晚也會下手。打起精神,等謝岩來了,再跟他好好商議,如何找出真凶。」
慕北湮看向他,「你怎麼知道來的是謝岩?他回京尚有別的事,何況資歷尚淺,皇上怎會讓他來?」
左言希道︰「謝岩資歷不夠,但很得皇上器重,若能從中斡旋,至少可以安排與賀王府、謝家親近的大臣前來。我就怕來的是不相干的人,你我卷進去後便月兌不了身,才特地給謝岩寄了書信,請他盡量幫忙。」
慕北湮抬眼,「什麼意思?我爹遇害,我肯定得追查到底,什麼叫我們卷進去月兌了不身?此事我們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左言希道︰「追查此事,和被視作凶手追查,完全是兩回事。」
慕北湮不解,「被視作凶手……我?還是你?」
左言希已從懷中取出一方絹帕遞了過去,問道︰「你還認得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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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香囊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都是錦、羅所制的小香袋,但唐代還有種金屬的香球,同樣被稱作香囊。法門寺所出土的唐代文物中,就有鎏金銀香囊。所以文中所出現的銀質香囊,並非胡編亂造。
宋代以後這種內設機括的金屬香囊被稱作香球,上面並無掛鏈,可以直接放入衾被之中,又被稱作臥褥香爐、被中香爐。文中為切題,故稱這種懸掛的為帳中香爐——
題外話——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