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咳了一聲,說道︰「母親,我知道我不該逃婚,但我當時實在不曉得景辭是個怎樣的人,甚至……不曉得我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原夫人道︰「嗯,所以我給你時間,讓你曉得自己是怎樣的人,端侯又是怎樣的人。」
她微笑著看向阿原,「我听說你在沁河扮男孩子抓小毛賊抓得挺開心。你是不是情願做小捕快阿原,也不願當原家的清離小姐?」
阿原怔了怔,老實道︰「我不曉得我從前為什麼那樣……那些據說侍奉過我的俊秀男子,我瞧見就厭煩。他們看我那些眼神,像許多毛毛蟲爬在身上。我不喜歡跟毛毛蟲在一起,只好跑得遠遠的。」
原夫人苦笑,「毛毛蟲……妲」
阿原忙聲明︰「我知道我從前很喜歡他們,可我听人說著以前的我,好像在听著另一個人的事。有時候我都覺得,許是弄錯了,我根本不是原清離。可一個人兩個人認錯也就罷了,不可能原府上下所有人都認錯,母親當然也不會認錯自己的女兒,對不對?」
原夫人凝視著她,眼底漸涌上淚意,卻哽咽著笑起來,「對,我……我怎會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你……千真萬確,是我的女兒!」
阿原心底一暖,眼中頓時也熱了,連忙別過臉,定定神方道︰「既然母親說是,那自然……錯不了!禾」
原夫人拭去淚水,握住她的手道︰「嗯,若你不愛那些……毛毛蟲,回頭我替你把他們都遣走。便是有些不肯離去的,你也不用擔心,以後出門時多喚人跟著,不怕他們糾纏。」
阿原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便笑道︰「我不怕!我是原家大小姐,我怕誰?敢來糾纏的,看我一頓好打,讓他們滿地找牙!」
原夫人瞧著她,半晌方道︰「罷了,你跟往日的清離,的確跟兩個人似的了……既然死里逃生,再世為人,從此你就叫原沁河,就叫阿原,也挺好,挺好……」
阿原听人喚了四五個月的阿原,早覺阿原二字遠比清離親切,听原夫人這麼說,心下大是暢快,笑道︰「我原也覺得,我就不該叫清離這麼個悲悲戚戚的名字。還是阿原順耳。」
原夫人悵然道︰「嗯,清離……的確不是個好名字,本就不該叫這個名字……」
阿原便問︰「不該叫這個名字,為何又取了這個名字?」
若原夫人由此說起她取名的由來,或她小時候的故事,也許能讓她對自己原大小姐的身份有進一步的認知和認同。
可原夫人的唇顫了顫,面龐上有了一抹胭脂水粉掩飾不了的黯然,連眼神也滄桑起來。她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阿原,人生這一世,總有走錯路、做錯事的時候,何況只是取錯了一個名字?」
阿原再料不到原夫人居然是這樣的回答,很是失望,看著馬車駛出城門,記憶里最熟悉的沁河縣越來越遠,頗有些戀戀不舍。
她們要去的那個汴京城,是她自幼長大的地方,但她逃出去前溜達過幾圈,怎麼看陌生。
原夫人瞧著她神色,沉吟著問道︰「端侯這些日子跟你在一處,應該……相處得很好吧?」
阿原頓時想起昨夜的纏綿,面龐登時紅了,厚著臉皮道︰「是,很好。我很喜歡他。等回京後,請母親安排我們盡快成親吧!我不想和別人在一起,只想跟他到白頭。」
原夫人凝視著她,微有恍惚,「哦!」
阿原雙頰赤燒,卻黑眸晶亮,「其實我認識他也沒多久,可不知怎的就是想和他在一處,再不分離。想來我從前必定和他有過很多交集,才會跟他有了婚約,他才在我逃婚後辛苦尋找吧?端侯……他究竟是什麼來歷?我當日又是怎麼認識他的?」
原夫人闔了闔眼,輕聲道︰「我不知道。」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
原夫人聲音低而苦澀︰「阿原,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女兒那些日子在繡江山圖為皇上祝壽,根本不曉得她會在祝壽當日請皇上賜婚。也就在那日,皇上下旨,說景辭出身高貴,先人乃朕生死之交,朕愛其才識,憐其病弱,不忍其孤苦,故封為端候。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朝中還有這麼個人。他的來歷,至今是謎?」
阿原驚愕,「我……不曾與母親商議過?母親也不曾問過皇上?」
一個是她的女兒,另一個……算是她的情人吧?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決定了那樁親事,讓她這個當母親的無從置喙?
原夫人長嘆,「你向來有自己的主見,不願與我商議。因為你的緣故,皇上跟我分歧已久。你跟我極像,從容貌到性情,像極了。皇上大約更喜歡你。」
阿原背上浮起一層冷汗,說話都結巴了,「你說我跟皇上……跟皇上……」
原夫人定定看她,然後搖頭,「還不至于。這次對晉用兵失敗,皇上性情越發孤僻,卻對端侯格外愛惜。他既為你與端侯指婚,便不會動你。」
阿原傻眼,月兌口道︰「因為與景辭有婚約,皇上才不至于動我?我們究竟有多髒?」
原夫人的臉白了。
阿原才覺出,這話不僅罵了自己,也把原夫人一起罵在內了。
她吸氣,再吸氣,才壓下滿心羞憤,沮喪道︰「對不起……我的確看什麼都不對勁。如果不是從前的我被迷了心竅,便是如今的我被迷了心竅,才會混亂連對錯賢愚也分不出。」
她這話同樣很不好听,但原夫人居然輕柔嘆道︰「嗯,其實我情願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至少還能好好說說話。」
這樣也能叫好好說話?
那當日的原大小姐,和原夫人的關系究竟糟糕到了什麼程度?
阿原沉默片刻,說道︰「我想去找景辭。」
原夫人抬眸,「他應該回京了。等你回京,很快能見到他。」
阿原道︰「我若喜歡,便一刻也不願跟他分開。」
原夫人嘆息,「你一刻不願與他分開,也須他一刻不願與你分開才好。他為何不等你一起回京?」
阿原笑了笑,「我也想知道。不過他不等我也沒關系,我腳程快,很快就能追上他。」
原夫人捏著袖口的手指緊了緊,微笑道︰「你若不怕顛得慌,我讓車夫加快腳程,或許可以追上他同行。」
阿原搖頭道︰「我不怕顛,但也不能顛著母親。我騎馬趕過去,天黑前就能趕上。」
原夫人蛾眉蹙起,「騎馬?」
阿原忐忑,卻依然雙眸堅定地看著原夫人,「騎馬。」
原夫人靜默片刻,撩開簾子,吩咐停下馬車,又向外喚道︰「廿七,把你的坐騎讓出來,給小姐騎吧!」
外面緊隨車畔的精瘦漢子立時應了,飛身下馬,迅速摘下自己行囊,撢了撢馬鞍上的灰塵,向跳下車的阿原道︰「大小姐,請!」
阿原拍了拍馬兒腦袋,滿意地一點頭,飛身躍上馬去,向後喚道︰「小壞!小鹿!」
傷勢痊愈的小壞一聲唳鳴,已從後面那輛馬車振翅飛出;小鹿也探頭出來,見阿原一身女裝英姿颯爽地騎于高頭大馬上,不覺驚喜,叫道︰「小姐好帥!小姐,我也要騎馬!」
阿原驅馬行去,朗聲笑道︰「等我以後教你!給我破塵劍!」
小鹿歡快應了,將破塵劍從車廂中遞了出來。
阿原一手持著韁繩,一手輕松接過,隨意***腰間,人已撥轉馬頭,高聲道︰「母親,京城見!」
駿馬長嘶聲中,但見一人一馬,飛一般越過眾人,向前疾馳而去,卻是又快又穩。
原夫人已步出車廂,扶著車轅看向女兒背影。
衣袂飄飄,清魅而輕靈,她哪像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分明是狐仙劍俠一流的人物。
廿七已騎上部屬讓出來的另一匹馬,依然伴在原夫人身側,目睹眼前情形,已暗吸了口涼氣,低聲道︰「夫人,你怎會讓她去找端侯?那端侯……」
原夫人看著阿原的背影漸漸消逝于官道,只留揚起的一溜黃塵漫漫卷向天際,低低一嘆。
「她的確是我的女兒,卻沒有清離那種永遠讓人看不透的彎彎繞的小心思。她的心地,明朗干淨得像沒有陰翳浮雲的碧空,像山間未經混沌濁世的清泉。」——
題外話——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