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阿珍如何苦苦哀求，沈嫣兒就是不肯停下來，而且還越走越快。無奈之下，阿珍只好想了另外一個辦法︰「小姐，那我唱歌給你听吧……唱到最後一口氣，如果歌聲停了，就說明我已經死了……你不要猶豫，殺了我吧……」
阿珍斷斷續續的話語一刀一刀地在沈嫣兒的心上割動著。沈嫣兒咬緊嘴唇，泣不成聲。前兩天她還可以大聲打斷阿珍，叱喝她不許說這麼不吉利的話，然而現在卻連這些力氣都沒有了。偽裝出來的堅強在這一刻被殘酷的事實徹底擊潰。
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她已經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不久之後自己與阿珍淒慘的下場。不會有奇跡發生了，阿珍會在她的背上死去，而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背著阿珍行走在茫茫黑暗之中，直到阿珍咽氣的那一刻……
她再也不會看到光明降臨，只能在黑暗中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然後孤獨地死去，變成行尸走肉，最後被御林軍刺破頭顱，徹底死亡……
光是想象就感到渾身力氣都流盡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沈嫣兒的雙腿卻不受控制地繼續向前挪動著。瀕臨極限的沈嫣兒動作格外遲緩，好長時間才移動了不到十米遠。
恍恍惚惚的神智在腦海中遙遠的彼方飄蕩著，既是閉上眼楮也會感到陣陣暈眩。耳邊傳來阿珍柔柔的歌聲，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沈家酒樓里第一次見到阿珍的情景。
輕柔的歌聲優美婉轉，仿佛黃鶯鳥最後的啼唱。然而細細听來，沈嫣兒忽然察覺到歌詞中有些異樣。阿珍唱的不再是京城的豪華奢靡，也不再是美人如水和風景如畫，而是一聲又一聲悲涼的哀思，無盡的愁怨……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天漸漸黑了，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去呢？
若不是國君的緣故，我怎會身披露水之苦……
天漸漸黑了，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去呢？
若不是國君的驅使，我怎麼在泥濘中辛勞……
听到幾句後，沈嫣兒已經流淚不止。
阿珍輕輕地趴在她的背上，把臉枕在她的肩窩。唱著唱著，阿珍的聲音就已哽咽得難以念出清晰的字句。沈嫣兒的肩窩被她的淚水浸濕，傳來淡淡的溫熱。
想當初進入萬人冢之前，總是帶著樂觀的僥幸，然而現在卻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路途遙遙，黑暗之中漫漫無盡，無糧可食，無水可喝，耐著饑餓和疲勞，在死亡的邊緣苦苦掙扎。心中已經徹底悲涼，有誰能體會到這份絕望的哀痛？
天已經漸漸黑了，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去呢？若不是國君的緣故，我們怎麼會遭受這種折磨？若不是國君的緣故，我們怎麼會要在群群死尸之中艱難進行，受盡煎熬……
那是《詩經》中的《采薇》和《式微》兩篇，阿珍此時唱來格外應景，引人心碎。但是，沈嫣兒驀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沒有念過書的阿珍怎麼會這兩篇詩文？她忍不住問道︰「阿珍，這些歌是誰教你的？」如今太平盛世，皇恩浩蕩，唱這樣的曲子就算被栽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也是不奇怪的。
阿珍停下吟唱，低聲回答︰「爺爺生前教我的，但是他從來不讓我對別人唱……」仿佛是回光返照一樣，明明已經沒有力氣的阿珍竟喋喋不休起來，「小姐，我就這樣死去，沒有一點遺憾……只有一件事很不甘心，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試煉……」
類似的問題當沈嫣兒知道行尸的秘密後就曾暗暗問過自己，也曾感到憤怒和怨懟，然而直到這一刻，當同樣的問題從阿珍口中徐徐問出，成為她死前最後的不甘時，沈嫣兒的心才徹底地痛了起來。
行走的腳步變得更加遲緩，無盡的黑暗帶來永恆的迷茫。越是不斷地向前行走就變得愈發迷茫，這才驀然意識到，即便走到了終點，卻依然深陷迷局之中，望不見真相。
阿珍究竟為何而死？成千上百的秀女究竟為何而死？用行尸進行試煉的真實意圖是什麼？直到這一刻，沈嫣兒才發現自己是如此迫切地渴望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阿珍……」沈嫣兒用哽咽而嘶啞的聲音回答，「雖然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但我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只要我能入宮，我一定會去問皇上，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他有沒有想過，他的所作所為會害死多少無辜的人……」
「嗯。」阿珍輕輕地點頭，摟緊了沈嫣兒因為忍淚而繃緊的脖子，「如果你在墳前告訴我，我就真的瞑目了……」
仿佛是說完了最後的遺言，阿珍無比輕松地舒了一口氣，說︰「小姐，阿珍不能繼續陪你了……」她並非真的心有不甘，不知道真相就死不瞑目，而是希望哪怕在自己死去之後，也可以留下一個信念支撐著沈嫣兒繼續活下去。她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後會令沈嫣兒也喪失求生的信念。
其實在听到沈嫣兒回答「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之後，阿珍就已經可以瞑目了。唯一的掛念終于解除了，意識漸漸消失的阿珍覺得自己快要被黑暗吞噬了。
她安靜地反復吟唱著爺爺教給自己的哀歌，直到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直到氣息再也呵不出來，直到意識徹底消失，身體徹底凍結……
「天漸漸黑了，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去呢……」
一個字比一個字更淡，一個音比一個音更低。
歌聲終于消失在這里，阿珍的呼吸也停止在同一個瞬間。她遵守了自己對沈嫣兒的承諾，唱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那麼，現在該輪到沈嫣兒來履行答應過她的事情了……
沈嫣兒停下腳步，輕輕抖了抖背後的阿珍。「阿珍？阿珍？」她發出顫抖的呼喚，無助的祈求。
然而這一次，阿珍再也沒有回應她。